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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正月,刘辟策动剑南西川变乱,旬月之内攻占梓州,夺取东川,而后差人上表宪宗,请领山南东西二道,并讨要白银五百万两充作军饷,字里行间气势凌厉,流露出的桀骜与肃杀寒芒也甚是逼人。i
宪宗李纯新登大宝,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兵患事先没有足够的准备,他本以为赏给刘辟一个西川副使,就足够令其感恩戴德,再过两年,进为节度使再赐他一些金银玉器、宝马良驹,更会令这个利欲熏心之辈死心塌地地看好我大唐的西南门。可是真是没想到!
“早知如此,不如从韦执谊之言啊可是现在,一来,渤海匪患不止、北地不宁,左右卫刚刚开赴边关,关内道守卫空虚,二来,刘辟乃沙场宿将,文韬武略皆属上乘,何人能与他势均力敌呢?良将甄选一事也是着实难办”宪宗从接到这份塘报之时便在心中盘算对策,半日过去了,却依旧没有成算。
这时,一名宫人来报:“陛下,金吾卫将军高崇文求见。”
“嗯,让他进来。”高崇文这个名字,对于宪宗来说并不陌生,当年吐蕃军进犯宁州,就是这个高崇文率三千兵勇大破敌军万余人,可谓英武神勇。这次我能顺利即位,也是所赖严绶举荐的这位金吾卫大将从俱文珍手中取得先皇诏书和神策军的兵符将令,扫除了我的一大隐忧。
正当宪宗思考之时,高崇文进入殿内,行礼之后对宪宗言道:
“陛下,臣听闻西川刘辟作乱,叫嚣攻占长安,可有此事?”见宪宗未置可否,高崇文又言道:
“陛下,微臣愿往锄奸平叛!”
宪宗一听心中暗喜,神策军左右卫、东西行营诸将闻知此事个个都是装聋作哑,不知替朕分忧,今日高崇文一个金吾卫将军却能如此见义而为,实在是难能可贵!只是不知此人除了骁勇善战之外,领兵之道究竟如何,是否熟谙兵书阵法,毕竟他要对付的是诡诈多智的刘辟,想到此处,宪宗神色和缓地对高崇文言道:
“将军高义,能为朕分忧,国之良将也!不知可有什么对策,打算如何平叛?”
“启奏陛下,剑南东西二道,山川相缪,易守难攻,此去平叛,必先攻取剑阁(注:在今四川剑阁县),冲破蜀地的咽喉,而后再行攻占剑南腹地,德阳一破,西川诸郡便暴露在我军面前了。”
高崇文从容不迫,娓娓道来,听得宪宗频频点头,甚为叹服,于是言道:
“好。高将军,果然有大才,剑南西川就托付于你,此去若成,朕定有重赏。”
“陛下放心,不杀了刘辟这个奸贼,臣提头来见!”高崇文后悔自己当初自己在承天门前没有杀了这个逆贼,否则岂有今日之乱,多亏韦相提点,否则自己整日巡城,又怎会可以留意这个刘辟的动向?
“即刻传旨。”宪宗站起身来言道“封金吾卫将军高崇文为左神策行营节度使,统兵十万即刻开赴西川。”
元和元年,四月中,高崇文率神策军攻破梓州,将东川治所复又夺了回来,而后挥师西进。但是,事情远远不像高崇文事先想象的这般顺利,刘辟早就安排手下在鹿头关(注:鹿头关,在今四川德阳北部)和万胜堆(注:万胜堆,在今四川德阳东北部)两大戍镇修筑坚固堡垒、囤积粮草辎重,同时,派重兵把守此二镇,力图凭借有利地势和便利补给拖垮高崇文的大军。两个月过去了,神策军依然久攻不下,高崇文内心也不由得急躁起来
六月初,有一侠士模样的青年人骑一匹快马而来,行至渝州刺史府门前停了下来,此人抬头看看府衙匾额,确认无误后翻身下马,朝着守门的差役拱手施礼,笑问道:“上差,在下想要求见司马王叔文大人,烦劳通禀。”
两位差役对了一下眼神,而后其中一位略带疑惑地问来人:“你是不是记错了名姓?”
“绝对没有,确是王叔文大人无疑。”
“咦?那就怪了,新任渝州司马姓方,你说的那个王什么的,我二人都没有听说过。”差役回答道。
来人听罢,如坠云雾之中,一时间也不知自己是去是留,自己从越州千里迢迢而来,竟然被告知找错了地方!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在此时,有一身着绿色官衣之人从衙内走出,看样子是府中的文吏。“对,去问问此人。”来人心中盘算着,便走上前去,刚欲开口问,那绿袍官吏脸上顿显惊讶神色,道了声:“是你?”
“薛校书,怎么会是你啊?”那来人见到薛涛也是一愣。
“哦,我左迁渝州刺史府录事,在此供职。”薛涛一见王勇,便已经知道了此来的目的,没等王勇问话,便又说道“想必兄台是为打探王世伯下落而来,但此处说话甚为不便,我二人找一间茶肆慢慢说。你看如何?”
“也好。”王勇应道,便牵着马跟在薛涛身后。
渝州城北,聚贤茶楼。薛涛自从来到此处便自顾自地喝茶,一言不,这让王勇心中好生焦急。然而,薛涛虽然面色平静,却是心中却反复掂量,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将真相告于王勇,或者说,该怎样将真相告知王勇。
“薛校书,您倒是说话呀。”王勇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薛涛缓缓地放下了茶杯,其实这一盏茶已在其手中停留很久,早已经凉透了。她没有回答王勇的问题,反而向对方问道:
“王兄是怎么知道世伯在渝州的呢?”
“我是听刚刚卸任归乡的上官大人说起的。”
“御史台的上官越吗?”
“正是。”
“他是越州人,这么说,你是从越州赶来的?”
“薛校书说的一点不差,实不相瞒,小的此前已在越州呆了将近一年了。”
薛涛听了王勇的回答,再加上数月之前自京城长安来的阁部行文,二者结合起来分析,便能将事情猜出个**不离十:看来,王世伯早已遭逢不测,时间恐怕比行文中还要早些,绝对不是今年正月,而是新皇即位之前!想必去年七八月之交,长安城中有一场殊死搏杀啊,王勇许是当时唯一侥幸逃脱之人
“来得正是时候,”薛涛暗自言道“去年剑南西川节度使府内接二连三的离奇命案,并没有随着所有当事人的死亡而结束,想不到此时还能有如此深意。此事若成,刘辟之乱就能够迅平息,剑南二道及山南二道的百姓也能少受些战乱了。”
薛涛明白得很:其实,这个世上,并不是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而是让别人觉察到自己知道的多才真正危险。“德阳之役已有一月有余,再这么拖下去,情况对神策军极为不利。顾不了这么多了,赌上一把,试试!”思考仅于瞬息之间便已完成,薛涛心意决绝,今日在此茶楼,便向这个杀害弘文坊掌院学士李序的凶手和盘托出!
“王兄,请听我说,待我把事情讲完,你只需要回答行或不行,好吗?”
王勇有些莫名其妙,也就应下:“好。”
“今年正月,渝州先后接到两份阁部公文,一份是说原户部度支王叔文调任渝州司马,知会渝州府衙做好交割,这第二份就很蹊跷了,它几乎与前一份同时到达,内容是渝州司马王叔文已在上任途中被皇帝下诏赐死,渝州司马一职,吏部已经派另外一位方姓大人改任。”
“什么?你是说老爷他死了?”王勇插话道,内心的激动与悲愤溢于言表。
“听我说完。其实从你去年逃出长安赶奔越州的时候,想必就已经猜到自家老爷多半已经遭逢不测,今日,却无意间从上官越口中得知了老爷贬谪外放的消息,这才来到渝州刺史府门打探。我说的不错吧?”
“长安之事,你,你是怎么知道的?”王勇惊诧之下,说话也不连贯了。
“我不过是据实分析,推测而已。能跟我说说,你所知道的长安之事吗?”薛涛问道。
剑南一遇,王勇已经了解了薛涛的为人,故此也就不再掩饰,将自己亲历之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薛涛
“唉——”薛涛听罢,长叹一声道“庙堂之争岂如棋局?世伯你守规制,对手也一定会吗?”
“薛校书,您说什么呢?”
“哦,没什么,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王兄,想不想为世伯报仇?”
“当然想了!做梦都想杀了俱文珍那个狗贼!”王勇咬牙切齿地说道,可马上又改了回来“可是老爷临走前严令,不许我报仇。”
“当然不是让你去杀人了。如果能够了却世伯的心愿,就是对他在天之灵的最好告慰,这种报仇远比取俱文珍的性命要有价值得多!”
“嗯,薛校书说得有理,要说老爷心愿,当然是推行新法新政,除去强藩权宦,让老百姓安心生活。”
“那现在刘辟叛乱,山河无宁,百姓能够安心生活吗?”
“当然不能了。”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消弭西川之乱,更何况,真正害死世伯的元凶巨恶还有一人。”
“是谁?”王勇急不可耐地问道。
“当然是刘辟!”
“这怎么可能?刘辟原是老爷在翰林院中的属下,对老爷向来毕恭毕敬。而且,在西川时,”王勇意识到自己险些说错话,急忙停了下来。
但是,薛涛却接下去说道:“在西川时,刘辟与世伯秘密会面,答应在韦皋死后自领西川,率部支持世伯。对吗?”
“这这你都知道?”
“想想那日接风酒宴之上的宾客,现在仍然在世的还有几位?而今,刘辟倒反朝廷,更加印证了这种判断。”
“嗯,薛校书分析的果然不差,当初我家老爷前去西川,要找的人无非两个,一个是您,另外一人便是支使刘辟,就是希望在酒宴之上,先由您用九曲鸳鸯壶鸩杀韦皋,而后,由刘辟挟持住在座节度使府高级僚佐,接管西川。”
听罢王勇之言,薛涛略一沉吟,继而言道:“王兄,我对足下坦诚相见,为何兄台你却对我遮遮掩掩,不露实情呢?”
“薛校书,你这是从何说起啊?”
“试想一下,如果没有在西川颇具势力的另外一人作为内应,世伯刚到西川不到两个时辰,如何能够派亲信联系上我?那九曲鸳鸯壶,乃是韦令公的至宝,一直由弘文坊掌院学士李序负责保管,藏于坊内聚珍阁之中,而世伯久在长安,他是如何得到这把九曲鸳鸯壶的?再有,支使官卑职小,就算我在酒宴之上鸩杀了韦令公,以刘辟一人之力,焉能控制得了西川的局势?凡此种种,都让人很自然地联想到,剑南西川节度使府内,还潜伏着一条真正的内线,暗中为世伯效死命!”
“谁?”王勇战战兢兢地试探道,此时,他更希望薛涛没有猜中,因为这个人与自家老爷是磕头换帖的异性兄弟,是老爷再三叮嘱要严防泄密、保其安全的刎颈之交。
“行军司马刘廷琛!”
“啊?”王勇猝然心惊,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薛校书不会是在开玩笑吧,我家老爷与刘大人并不相熟啊。”
见王勇右手暗中扶了扶肋下横刀,薛涛也犹豫了片刻,但是还是将话题继续下去,她笃定王勇最终会听从自己的劝告,依照自己所说的去做。
“别再故作不知了好么?薛涛是真想惩治奸佞,了却世伯遗愿,你又何必对我如此心怀芥蒂?刘廷琛,真正的西川暗伏策应之人,没错,就是他!王兄定然不会忘记,自己还曾奉世伯之命,将李序灭口,以保刘司马安全之事。”
“连这些你都知道?你,你太可怕了!”王勇歇斯底里地喊道,突然他拔出随身横刀,向薛涛砍去。
薛涛陡转身形,闪躲了过去,王勇心乱之极,故而挥刀混乱,毫无章法可言,薛涛几招闪避之后,得空隙拔出随身的修竹剑,看准了王勇的疏漏之处剑走中锋刺去“仓啷”一声,横刀落地,修竹宝剑架在了王勇的脖颈之上。
“王兄,你怎么还不明白?时至今日,剑南之案已为陈迹,又有谁去追究李序、祁玉命案的元凶?刘辟身陷与高崇文部的鏖战之中,根本无暇顾及西川异己刘廷琛,更何况,薛涛若真是有加害之心,会蠢到当面对你言讲吗?啊?”薛涛又急又气,呵斥之声引得茶楼小儿进入雅室内一看究竟。
“二位客官,您这是”
“没事,我二人方才闹了些小误会,损坏的杯碟,待会儿结账的时候会一并付给你。先下去吧。”薛涛急忙将修竹剑放下藏于身后,对店小二言道。
“好嘞,二位继续聊,我就不打扰了。”小儿关门,转身离去。
王勇愣在原地,想了很久,才痛下决心道:“都怪我一时糊涂。薛校书,对不住啊,我知道您是好人、好官,这样,都听您的吩咐,您说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唉,刚才我一时昏了头了,真是”
“哎——无妨,想必是世伯生前交待过,让你将一切会威胁到刘司马安全的知情人灭口,以防韦皋或是刘辟对其痛下杀手,对吗?”
“我真是服了,感觉就像您偷听过我们的谈话似的。那么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而今,刘辟与高崇文在德阳以北的鹿头关僵持了一月有余,再这样下去,神策军怕是要士气衰微、丧失战力了,而刘辟依仗地利,轮输转运、补给不断,完全可以将高崇文的大军拖垮,若是进入七月,天气炎热潮湿,神策军将士难以适应剑南道的这种气候,恐生疾患啊。因此,必须战决!”
“可是,我们二人,无一兵一卒,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此言差矣,我确实不能,但是,你却可以!”
“什么意思?”
“唯今之计,需由行军司马府出兵把守成都府各门,不让转运使向德阳输送粮草、伤药,同时,于成都通往德阳的官道上设卡,严查过往车辆,从而切断鹿头关西南方向这条唯一的补给线。这样一来,在高崇文一部的围攻之下,用不了多久,等到鹿头关现存的粮草、伤药一旦用完,刘辟叛军便会如瓮中之鳖,任由神策军或捉或杀。刘廷琛虽老成持重,但是看得出,他与世伯确是情深意笃,但有相求,定然义不容辞,何况当他得知刘辟的真面目之后呢?所以,一定要你去!这样,方能出奇兵,定西川!”
“啊!我终于明白了!我这就去。大恩不言谢,薛校书保重。”王勇朝薛涛深深一揖,继而转身离开,快步走下楼梯,策马疾驰而去。
薛涛隔窗望去,心中默祷上苍:“但愿一切顺利!”
回到自己住处,薛涛又拿出了李序一案的证物——那一方竹制笏板,正是以此物为契机,薛涛才想明白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死者已矣,一切便都是枉然了
“倘若我早些想到,不知事情会如何进展?敬庠兄啊敬庠兄,怎么写得如此隐晦?竹制笏板,上有一个‘玉’字,不是祁玉,而是刘廷琛,因为,记事手板中,竹制为笏,玉制为琛,而玉笏仅为四品以上朝臣持有,故而又名廷琛。所以,盗走九曲鸳鸯壶的乃是刘廷琛无疑,而王世伯闻听刘司马不小心遗失了笏板,恐事情被韦令公知悉,故而遣王勇将李序密杀,王勇惯用横刀,这一点也与仵作验尸的结果相同,敬庠兄的伤口确实是横刀所致。其实,真相就算没有迟来,我等草芥之人的性命又有谁来挂怀?李序、祁玉、章灿就算是韦皋、王世伯等人,在先皇与太子的权利之争中,不也是糊里糊涂地被人利用了吗?也罢,也罢,夫复何言?只待王勇不辱使命,高崇文能尽快平定刘辟之乱,还我等庶民以安宁”薛涛将笏板放回原处,便不再想这些往事,继续伏案誊抄公文。
六月下旬,成都通往德阳的弛道被众军把守,辎重车辆一律不准通行,刘辟叛军的补给线被切断。在苦苦坚持了一个半月之后,鹿头关守军投降,然而,刘辟与其家眷却趁乱出逃,一路向西,奔彭州而去。
高崇文一面派人追赶,一面挥师南下,直取成都,西川节度使府行军司马刘廷琛大开城门迎接神策军,至此,西川之乱接近尾声,此后,剑南西川各州各县纷纷请罪归附朝廷,彭州刺史在大唐与吐蕃边地生擒了化装成吐蕃人、准备越境投敌的刘辟一家,又亲自押送,移交给高崇文。
十月二十九,高崇文班师还朝,宪宗大悦,封其为新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三日后,刘辟满门处斩,暴尸东市。
至此,剑南西川重新归治,百姓重获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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