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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美人眯了眯眼, 忽的掩唇笑道“一块糕点而已,瞧把云贵人馋的。”
“不过我倒也想看看,序青弟弟那儿的糕点, 究竟是何种滋味了。”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 注意力又拉了过去。
裘荀生却顾不上那些明枪暗箭, 他控制不住地站起, 有些期盼地望向门口。
因着位份, 他的座位在最末, 眼下倒是便利许多。
“糕点何种糕点”
一道威严冷淡的声音传来,宫侍垂身、恭敬地打起帘子, 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便径直走入。
她穿着朝服, 周身浸着寒气, 那上千绣娘精心绣成的凰鸟,宛若活了一般,在裙摆飞扬盘旋, 却始终无法越过她去。
天地间比凰鸟更为尊贵的,便是岚朝的女帝。
而这,是他们的妻主。
君后自阶上走下,其余侍君们跟在他身后, 皆垂身行礼。
“见过陛下。”
裘荀生本是最近的那个, 陛下进来时, 该第一个看见他才是。
可按照品级站位,他反倒排在了其他人之后,成了最远的那个。
进了宫,就得守规矩。
那道明黄色的身影,被重重叠叠的身影遮着,一如选秀那日他被她的声音与温柔所惑, 抬头看去,眼睛却被那日光刺得生疼。
那时,裘荀生只觉得两人身份悬殊,她是高坐明堂之上的天女,他是青州乡野的下流小子。刺疼是在提醒他,切勿僭越。
可现在呢现在,她是他的妻主,他是她的夫。这般亲密的关系,缘何还是离她那般遥远
位份,位份。
原来除了身份家世外,在宫中,在妻与夫之间,还有那么一道鸿沟。
女帝性子尚算宽和,她亲手扶起君后,随口道“不必如此多礼。”
二人相携,在主位坐下。从始至终,女帝的目光都未曾落到他们这些新封的侍君身上。
辛言忱缓缓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心底说不清什么滋味。他端起茶杯,脑海里却不断忆起方才的模样。
她没戴冕旒,朝服正式。天神般的容颜,神色却那般温和,竟还会亲手扶起君后。
两人相处的模样,瞧着比选秀那日更为亲密。
结发夫妻,到底情分不同。
“既然陛下来了,原美人和云贵人,你们便自己说说吧。”
君后依旧沉稳,只那嘴角的笑意明显了许多。
他倒也是真的贤淑,竟将话语权让给了两位侍君,而不是偏袒任何一位。
云贵人立刻便站起身“陛下,方才我与序青哥哥玩笑,向他讨糕点呢”
他本就带笑,现下语调更为轻巧。本就是鲜嫩的年纪,便愈发带着股子灵气。
任哪个女子听了,关注点都不会放在糕点上。
女帝的目光很明显地在云贵人那里停留了一瞬。
辛言忱便明白了云贵人在陛下那儿留了名号。不再是选秀那日规矩的高门公子,不再是银盘里刻着“云贵人”三字的绿头牌,而是眼前这活生生的人。
可也仅此而已。
女帝看向下方那人“序青,你该知道自己的身子。什么玩笑非急在这一时”
嗓音微沉,面色冷淡。一句不提关心,却处处都是关心。
云修齐的笑便僵了僵,直将自己的掌心掐出了深刻的印子,快要出血,才将将维持住笑意。
裘荀生有些厌恶地蹙了蹙眉,本就不大爽快,瞧见旁人得宠,心底更是酸涩难言。
这种病秧子竟也能在陛下的后宫他也配
若非殿内过分安静,冷了冷他的脑子,裘荀生非得挤兑几句不可。
而他对面,一贯关心裘荀生的辛言忱,竟也没顾得上盯着自己的“荀生弟弟”。
在这屋内新入宫的几位侍君里,辛言忱与许渝贞最是沉得住气。
一个是常年清修,早已练就波澜不惊的心思,便是坠落红尘、入了宫,也像是换了个地方、换了身衣裳念经。
另一个,便是过分聪慧了。
不论原美人何般盛宠,辛言忱却只去瞧那宫中老人的神情。林侧君漫不经心地撑着下巴,君后笑意未变,谢美人也只顾着吃茶,他便也放下了那颗心。
只隐约间,一个念头出现在辛言忱脑海想必,原美人盛宠乃宫中常态了。
侍君们心思各异,或嫉恨或淡然,总归对那得了圣眷的人有那么几丝羡慕。
原序青却望着女帝,本就未干的眼睛又沁出了泪水“陛下,是序青的错。”
“序青知道,宫中的男子皆盼着陛下垂怜,如母亲后院的小爹们一般。您是君,也是我们的妻主,谁不盼着妻主呢可因序青的小事,却害得云贵人”
满室皆静,便连君后也不再劝了。
辛言忱暗暗蹙眉,不动声色地扫过其余侍君。旁人倒也罢,在陛下面前还能伪装一二,云贵人脸上却是没了笑意。
那般圆滑的人,可见是气得狠了。
得宠的侍君便这般跋扈么
竟堂而皇之地将除了君后外的其余人比作小爹小爹是什么一顶轿子纳进府,走不得正门,卖身契握在正君手中,一辈子的奴身称不得一个“我”字。
那般卑贱的存在,光是听一听便脏了耳朵,更遑论拿来相比在座的侍君皆出自高门,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原美人便是为了争一时意气,炫耀两句也就罢了,此番话语将众人得罪了个遍,焉知他日旁人不会得宠平白给自己添了许多敌人。
若并非有意那这性子实在称得上单纯了。
太傅之孙,那样的顶级名门,竟也能教出这般男子
无数思绪在辛言忱脑海闪过,忽的抬眸,望见了对面的少年,思绪便是一顿。
荀生是唯一一个得到陛下赐字的侍君,性子又和原美人展现出的颇为相似,莫非,
陛下欢喜的便是这般男子
“够了。”
女帝生得好看,底下的男人们却无一人敢直视。只粗略地从那两个字里,隐约辨别出她的情绪约莫是没生气的。
没生原美人的气。
“高烧晕厥,如何是小事”
“原美人,你这性子,也该长大些了。”
序青变作了原美人,显出几分生疏,其余侍君们的脸色才好上些许。只心中却也知道,陛下并未真的厌了原美人。
比起斥责,这话听着倒更像是替他解围一般。
陛下既已开口,这事儿便该揭过去了。再揪着不放,是想当那蛇蝎心肠的妒夫么
这样的场合,辛言忱不好说话,也没有资格说话。
他便也和其他人一样,喝着茶,给自己找点无伤大雅的事做,不至于过分出头。
总归有的是人说话。要身份有身份,要资历有资历,难得的还有颗七窍玲珑心。
林侧君轻巧地拨了拨头顶的羊脂玉簪子,笑吟吟道“序青弟弟这般灵巧,倒将我们衬得粗俗不堪了。成日里尽想着些糕点、果子,也忘了替陛下分忧。”
语气不疾不徐,声音极轻极柔,让人心底下意识地熨帖。
辛言忱却敏锐地察觉到,糕点之事,从云贵人、谢美人那儿,又绕到了林侧君这里。
以糕点为饵,为的,想来也是陛下这条“大鱼”了。
宫中果然没有秘密。
本就刚下朝,女帝许是也不愿再见着那些哭哭啼啼。
林侧君这话一递,她的语气便显而易见地松快了许多。
“我倒忘了问问,方才你们说的是何种糕点”
“这御膳房,莫非出了什么新口味不成”
林侧君笑而不言,却将眼神递给了上位“这倒要问问君后哥哥了。”
君后哥哥。
介于君后大人与怀景哥哥之间,不亲昵、不疏离,听着很有些新鲜。辛言忱猜测,这约莫是演给陛下的“兄弟情深”。
女子一贯如此,听见后院的男子彼此唤一声“哥哥弟弟”,便真以为他们情同手足了。
可这是后宫,是战场,专属于男子的战场。比辛府险恶无数倍的战场。
身后的云绸耳语几句,君后笑道“原先没料到序青会来,便只随意放了些山楂糕,都是些旧口味,想来陛下该用惯了才是。”
总归不愿见她失落,君后正想多说几句。比如他的小厨房里有新制的奶酥,口味尚未稳定,却也能先呈上,也好让陛下帮着品鉴一番。
一道声音却打断了他未说之言。
“是修齐嘴馋,望见旁人有的我没有,便忍不住想讨了来,倒是我小家子气了。”
云贵人站起身,头恭敬地垂下,那声音可一点不小。
女帝的注意被拉了去,盛怀景顿了顿,便也不再多说。
他年纪大,倒也真是一心为女帝着想,看底下的这些侍君们便和亲弟弟似的,这般争宠的小伎俩也不多在意。
到底是年轻,有几分争强好胜也未尝不可。
只他身后,云绸忍不住皱了皱眉,对这掐尖儿的云贵人有些不喜。
他们君后好性,却也是正儿八经册立的元后。这云贵人,规矩未免学得差了点,也不知那青州刺史是如何教养的儿子。
云绸是打辅国大将军府带来的侍从,君后又向来宽和,便被宠得有几分傲气。加之护主心切,当下便直直的瞪向下方的云贵人。
秋鱼同样侍立在旁,与主子们不同,他站在后侧阴影里,并不引人注意。
他也是胆大,竟悄悄抬头看向上位,恰好捕捉到了云绸的神情。
本就是宫侍,秋鱼自是听过云绸的名,对方称得上是这宫侍中的前几位了。眼下见对方那般肆无忌惮地瞪着一位七品贵人,秋鱼心底难免有些复杂。
既轻视于对方的心思浅薄,又难免羡慕他的地位。便是自家主子爬得再高,还能越过君后不成
他秋鱼,便是成了一等宫侍,在那云绸面前也总要低上几分。
心念浮动,他便稍微歪了歪头,视线恰巧落到了那明黄色的身影上。
仅仅是一个侧脸。
那般尊贵,那般风华,那般那般好看。
瞬间,秋鱼的心便剧烈地跳动起来。
忽的一个念头蹦了出来。
若是、若是他也成了主子呢那样,便能越过云绸了罢
女帝的目光在云贵人身上停留了几秒。
那少年便忍不住地身子发颤,含羞带怯地大着胆子抬眸,望上一眼。
眼底有盈盈水意,泛起粼粼波光。比起原美人的梨花带雨,他要更娇羞几分,少年人的大胆热忱更是无从遮掩。
品了一口清茶,女帝淡声吩咐“这盘糕点,便赏了云贵人罢。”
宫侍得了吩咐,动作迅速地端走那碟子糕点。
在宫中摸爬滚打的人,便是最粗使的宫侍都有几分急智,遑论这些在贵人跟前伺候的宫侍了。拿走糕点后,他们又迅速补上一碟子新的。
巧了,还是同样口味的山楂糕。
只是端给原美人的新糕点,到底比不上云贵人得的那盘。
毕竟,那可是谢美人嘴馋,林侧君心动,陛下亲自赏赐的山楂糕啊。
一时间,宫侍们看向云贵人的目光有几分变化,有惊奇,有赞叹,更多的还是敬畏。
倒丝毫看不出,昨夜听闻陛下撂下侍寝侍君、守在原美人宫殿时,对云贵人的嘲讽和怜悯。
便是辛言忱,对云贵人也多了几分关注,将目光不着痕迹地投向他与原美人二人。
被这般打脸,原美人会回击吗难道便由着旁人抢走自己的糕点
今日抢走的是糕点,来日,说不定便是人了。
便是和原美人昨晚抢走了陛下一般。
原序青许是真的单纯,他并未顾忌旁人隐约的打量,见云修齐吃起了糕点,反倒喜极而泣,喃喃道。
“如此,我的罪孽倒是轻了许多。”
他脸蛋生得好,极有韵味,做出这般姿态,与其说是歉疚,倒更像是一朵不染尘埃的白莲花,与那抢人糕点的俗人区分开。
末了,还拭了拭泪,捏着手帕捂着胸口轻喘几分,似乎生怕旁人不知晓他仍是病着。
女帝望了眼,到底有几分怜悯“你早该想开些了。”
“记得让周御医瞧瞧,别落了病根。”
一句话。
重新夺回陛下恩宠。
云修齐手中捏着一枚山楂糕。这糕点须得吃凉的,酸酸甜甜才对味儿,偏生屋内生了炭盆,这碟子山楂糕染了热气,便越发甜腻。
他咬了一大口山楂糕,笑得很甜,心底却暗恨原美人那高高在上的架子。
不过是欺负陛下年幼罢了,这般伎俩,哪个男子都看得出来
心思暂且不论,当着陛下的面,云贵人很快便将一碟子糕点用完了。
末了还能感激地唤一句“多谢序青哥哥”。
辛言忱暗暗蹙眉,倒是有些看不透了。
瞧着是个胸有沟壑的人物,方才却当着高位侍君们的面,明目张胆地勾引陛下、得罪受宠侍君。
也不知这云贵人是聪明还是愚钝了。
或许有几分聪慧,可到底,还是急了点。
女帝将将下朝,政务繁忙,呆了一盏茶的功夫不到,便又匆忙离开。
君后约莫也是疲了,不留众人用膳,径直离开,留下几位一等宫侍送客,礼数也算周全。
走出坤宁宫,一座小轿停在宫道旁。见众人走来,守在轿旁的宫侍便也躬身行礼。
“见过各位侍君。”
林侧君位份高,走在最前,他扫了眼轿子,笑道“序青弟弟的轿子倒是颇为精巧。”
辛言忱跟着望去,轿身不算稀奇,与裘荀生选秀那日乘坐的一样。可轿子上的软垫,看着便极不寻常了。
刺绣精巧,瞧着颇有厚度,约莫是专门定制的。
辛言忱虽是初来乍到,却也明白宫中处处都是规矩,衣、食、宫殿尚有规制,轿辇又何尝不是
那软垫的规制,明显是高于轿子的,可想起原美人的身子,倒也并不稀奇。
原美人回身,对着众位侍君行了一礼,弱柳扶风一般,而后便在宫侍的搀扶下坐上轿子。
临行前,他欲言又止地看向云贵人。后者别过头,只做不知,他便轻叹一声,乘轿离开。
这番模样,其余侍君看得分明。
待原美人离开,林侧君也跟着告辞,他位份高,竟也没端着架子,只自己步行离开。
眼看人走得差不多了,辛言忱正想离开,便听谢美人开了口。
“云贵人,方才我瞧着,原美人像是有话和你说。”
云贵人只笑笑,并不作答。见状,谢美人又道“倒是那山楂糕,我倒不知是何滋味,修齐弟弟你可真是嘴快了些。”
嗔怪的语气,撒娇一般,仿佛真是闺中密友在争一两块糕点般,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辛言忱在一旁,却暗暗提起了心。
嘴快,指的是糕点吃得快,还是暗指云贵人三番两次地与陛下卖乖,乃至抢了君后的话
在这宫中,每次面见陛下时,机会都是抢的。还得抢得优雅,抢得并不明显。
云贵人有那“率真灵巧”的外衣在,又是初入宫,规矩上按理是差了点,便是争得明显些也并不打紧。这不,今天便是成了。
可谢美人呢陛下在时,他与鹌鹑无异,此刻却又像极了那好斗的公鸡。
非得啄别人一口才舒服。
想起对方约莫有个青州的相好,一切便又说得通了。
争宠不,许是只想在宫中找点乐子罢了。将水搅浑,看众侍君争宠,便是趣味。
初来乍到,辛言忱只能做出这般猜测。
嘴快了些。
被这般挑衅,云贵人仍旧脸色未变,他甚至笑了,轻飘飘地看向谢美人。
“听闻谢美人与原美人乃同一时间入宫,在林侧君之前,仅次于君后。”
君后乃正君,在陛下的登基大典前几月,方才嫁入皇家。那时他的妹妹盛怀意去世几月,虽说作为兄长不必为其守孝,可也颇为人所诟病。
直到陛下成了独苗苗,登上帝位,并决意为太上皇守孝三年,朝臣方才庆幸。
幸亏这盛家小子嫁得快啊,若非如此,她们岚朝的女帝岂不得孤寡三年那何日才能看见皇嗣呐
从那以后,无人再指责君后。
至于谢美人,则是与原美人一同入府。那时太女眼看着不好了,有野心的朝臣便将主意打到了14岁的皇次女苏宝恬身上。
塞儿子赛侄子,也算常规操作了。
因此,论资历,谢美人仅次于君后。
可显而易见,此刻提起这话,云贵人并非恭敬的意思。
气氛隐约凝滞下来。
许渝贞垂眸,心底默念着经书,对外界的事一概不闻不问。
裘荀生被辛言忱掐了一把,便压下了那蠢蠢欲动的火上浇油的心思,只安静听着。略微紧绷的空气,让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长于乡野的小子,是听着村里男人的八卦长大的,对这些撕x一贯很敏锐。
谢美人的唇角慢慢扯平,便听云贵人轻笑一声。
“您的确很有资历,可我瞧着,谢美人您,就是嘴慢了些呢,否则,也不只是个美人了。”
嘴太慢,手太慢,脑子太慢。
论身份,不如君后名正言顺;论圣宠,不如原美人得陛下的心;论位份,也被林侧君后来居上,压得死死的。
所以哪里是我嘴快呢
一片安静。
云贵人有些仓皇地捂住嘴,潦草地行了一礼。
“抱歉,谢哥哥,修齐嘴快了些,修齐并非那个意思,只是、只是”
话未说完。
“啪”
一个巴掌狠狠甩在了他的脸上
因着行礼的关系,云贵人半蹲着身子,猝不及防一个巴掌下来,便有些踉跄地后退一步。
若非身后的宫侍反应快,此刻约莫已经跌倒在地了。
事发突然,一直在心底思索的辛言忱也被吓了一跳。
精神高度紧绷,加之他便站在云贵人后方,即便中间有些距离,被惊到,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好在关键时刻,裘荀生拉住了他,不至于太过失态。
辛言忱很快意识到不妥,他垂下眼眸,安静地听着。
只心底却忍不住后悔。失态是小事,可旁观了这一出戏,焉知谢美人或云贵人不会恨上他们毕竟不是谁都乐意被旁人看见自己不堪的模样。
顿了顿,他强逼着自己抛掉这个念头。总之,现在不是走神的时候。
“你”
云修齐抬头,漂亮的眼睛里冒着火,神情狰狞,哪里有半分在青州时的贤德美名
被扇了一巴掌,他的发髻也有些乱了,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出红痕,看着倒也极为可怜。
总归都是美人。
他的宫侍约莫是从家里带来的,扶着主子,同样抬起头,有些愤懑地瞪向谢美人。
护主心切,竟是忘了规矩。
谢美人挥了挥手,他身后的宫侍便上前一步,同样狠狠地扇了那宫侍几巴掌。
猝不及防之下,这宫道上只余清脆的巴掌声。
谢美人的宫侍显然是个老手。他下手极快,收回手时,被打的那个都是懵的。
在宫里待惯了的侍从,显然要牙尖嘴利一些。打了人,却也牢牢地占着理不放。
“一个奴才,竟敢瞪主子赏你几巴掌都是轻的”
“呵,只怕是没尝过慎刑司的滋味到底是偏远地方的野小子”
好一句指桑骂槐。
云贵人的侍从到底见的世面少了点,便真被吓到了。
他生怕牵连了主子,又觉得自己坏了事,便只垂下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砸在那冰冷的青砖宫道上。
周围一片安静。
云修齐缓缓直起身子,脸色阴沉下来,直直的盯着面前的人。几乎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却也什么都没说。
只恨目光无法杀人,若是可以,最恶毒的语言他都会送给面前的男人。
谢美人却只嗤笑一声。
他伸出手,指骨修长,保养得极好。
宫侍递来一方手帕,他便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语气刻意拖长,有几分漫不经心。
“修齐弟弟,嘴快的人总归是欠了教训。你既喊一声哥哥,我便也屈尊教教你。”
“第一,在这宫中我是前辈,你是新人,我长你两岁,该有长幼尊卑。”
“第二,论位份我是从六品美人,你是从七品贵人,少一品,你就该听我的。”
“第三,论家世。你我都是刺史嫡子,我母亲乃从三品焰州刺史,你母亲乃正四品青州刺史,瞧瞧,还是差了一品。”
“修齐弟弟,你拿什么和我争嘴快吗哈哈。”
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主仆二人那红肿的脸颊,仿佛看见了什么好戏一般,谢美人笑得很开心。
日光初现,他头顶的金簪晃得有些刺眼,辛言忱便是垂着头也被晃到了眼,忍不住眯起眼。
谢美人最后轻蔑地扫了云贵人一眼,丢下手帕,像是甩掉什么脏东西一般,转身离开。
恰在此刻,坤宁宫里的一等宫侍听到下人汇报,匆忙赶来,着人递了冰块给云贵人消肿。
旁的,便也不再多说。
云修齐仰着头,侍从握着那包着冰块的绢布,踮着脚仔仔细细地为他敷脸,眼底满是泪水,低低道“公子”
分明是从前在青州的称呼。
他垂下眼,见侍从脸上满是淤青,有的地方甚至渗出了血迹,脸肿得高高的,忍不住皱眉,别过脸。
“用不着,你自己敷。”
侍从急了“公子”
云修齐便又侧过头,冷冷道“慎言。”
侍从赶紧闭嘴,却又听他的公子说“也罢,伤得这般严重,总该叫个御医。”
声音不大,大约也就侍从听见。他蓦的瞪大眼,正想推拒,却见公子直接转身离开。
片刻,想起什么,云修齐又突然回过了头。
辛言忱那刚放下的一口气,便又悬了起来。
他垂着头,隐约觉得有目光扫过,紧接着,一道意味不明的声音响起。
“你倒是个聪明的。”
“以后,该继续聪明才是。”
这话不知是对谁说的,他似乎也并不需要一个答复。
这次,云修齐是真的离开了。
辛言忱方才抬起头。
许贵人独自离开,他性子孤僻,也没和两人道别。没带侍从,便连脚步都是静悄悄的。
宫道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辛言忱和裘荀生二人了。
宫道,二人。
一切的一切,似乎和昨日选秀结束后二人同逛没有区别,可方才的尔虞我诈、惊心动魄,却又像极了初次入宫时提着的那颗心。
周围安静了下来,辛言忱方才留意到,自己的心跳声有多剧烈。
明明是初春,寒气未曾散去,他却觉得脸颊窜上了热气,烧得厉害,唯独脑子还清醒着。
辛言忱又忆起了方才余光里的那道背影。
青年背脊挺得很直,他昂着头,全然不曾在意被路过的宫侍瞧见自己的模样。身旁那颇为凄惨的宫侍,只将他衬得更为高傲罢了。
可辛言忱知道,那是风骨。是出身高门的风骨,是一个男子面对劲敌时最后保留的一丝颜面。
莫名的,他想起离家前辛言筠的话。
他说,云修齐是个劲敌。
当初不曾在意,此刻却隐约有些明悟。
经历风雨的青竹,若不倒下,只会长得更高。
相较之下,他这藏在石下保全自身的做法,倒有几分不够坦荡。
总归总归是有那么一丝羡慕的罢。
直面风雨,追求太阳。
藏在石下的笋,又怎能望见那日光
可他辛言忱,从来也不是那修竹。太过拔尖,在辛府便被折断。
想活着,他便只能当那苟且的笋。
两人的宫殿隔得很远。
可今晨的事太多,加之是第一次请安,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见陛下,裘荀生很有倾诉欲。
他在这宫中,唯独信任自己的辛哥哥,便痴缠着让他一起逛逛御花园。
辛言忱并未拒绝。两人很慢地走着,春卷和秋鱼几人都识趣地站远了些。
裘荀生忆起方才的事,忍不住咂舌。
“辛哥哥,这便是高门公子么我瞧着,与我们村的泼夫没什么区别。”
那般泼夫,竟也能嫁于陛下这所谓严谨的选秀,也终归没那么磊落。
许是心情不大爽快,裘荀生便忍不住有些促狭。
“论斗嘴,我比不过别人。可扇人巴掌这种事,我厉害着呢”
若是他出手,那云贵人、谢美人加起来都打不过他再加上那林侧君,他也打得过
倒是君后,不大好对付。
辛言忱心底好笑。
扇巴掌这事儿,看的从来不是力气大小。而是有没有那个资格。
若有资格,便是你柔弱无力,也多的是人替你扇。若没资格,便是你力大无穷,又怎敌得过十几二十个宫侍
他扫了眼裘荀生“谢美人的话,你可记得”
“记得。位份、家世、年龄。”
“我年纪小,家世差,唯一能拼的,也只有位份了。”
出乎意料的是,裘荀生对自己的认知非常清晰。听他说话的模样,倒是比之前成熟了不少。
可这位份,也是最难的。年纪小、家世好,也不代表位份可以升得高。
那林侧君便是例子。年纪大、还是个外室子,照样稳稳压了旁人一头。
辛言忱心底和明镜儿似的,可他又不想聊这些事了。
明明不愿争,与裘荀生聊这些,倒有些瓜田李下之嫌了。
左右对方已成熟不少,多的那些事儿,他也无须再管了。争宠、位份,看的便是对方自己的造化了。
辛言忱刚在心底做出打算,却听裘荀生又道。
“想要升位分,便要博得陛下欢喜。可方才在坤宁宫,我根本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一个谢美人,一个云贵人,还有那林侧君,像三只妖精似的,将陛下缠的死死的哦对,还有个君后,这是最大的妖精”
妖精妖精
裘荀生是个野小子,一起兴,仍会带出从前的习惯。妖精在乡下不是个好词儿或者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好词。可在宫中,这可就是实实在在的冒犯了
便是周围无人,辛言忱听着都有些惊心动魄。
匆忙间,也顾不得捂住裘荀生的嘴,确认了几遍,见春卷几人离得远,面庞无异,辛言忱这才松了口气。
沉默了几秒,他叹息一声“还是去你宫里看看吧。”
裘荀生稀奇“为何说好的去御花园呢不过我那明桂宫倒也真是不错,辛哥哥你去看看也好,便不必担心我住不好”
心是好的,人太过放肆。
辛言忱便将话说得直白了点“并非担心你住不好。”
“我是担心,若我二人去了御花园,遇见了妖精,也少不得被掌嘴。”
刻意加重了妖精二字。
裘荀生也不是真傻,自知失礼,便闭上了嘴。
直到回了明桂宫,才像解除禁闭一般,说个不停。这般模样,倒让辛言忱不好发火了。
上午余下的时间,二人便一同度过,直到用完午膳,辛言忱方才回宫。
回宫的路上,倒是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若瓷见过辛贵人。”
宫道旁,穿着白衫的男子避过身子,行了一礼。
他的衣着并非宫侍的规制,可若是侍君也太过素淡了些。
辛言忱仔细打量几眼,才从他的发簪上找到一根银钗。仔细瞧瞧,手艺倒是还不错,绝非一般宫侍戴得起的。
那青年主动道“贵人,我姓杨,名若瓷,来自焰州,位份乃从九品小侍,您唤我若瓷便好。”
这个“我”字一出来,辛言忱恍然,这才明了他的身份。
在这宫中,宫侍必定自称为奴,唯有同为侍君,方才有资格称一个“我”字。
至于方才的“若瓷”,便是卖乖讨巧的自称了。
辛言忱吩咐道“起来吧。”
男子起身,虽是低垂着眉眼,却也能瞧出模样来。
只见那杨小侍眉眼清秀,除了一身皮子生得好,和他一般的冷白色肌肤,其余并不出奇。
说句难听的,那些一等宫侍里,多的是比他容色更甚的。
“你可是这批入宫的”
杨小侍很是恭敬“正是。”
“这一批入宫的十余人里,除了您,臻才人、许贵人、云贵人,其余的四五位,都是小侍的封号,也没有资格去拜见君后大人。”
倒是不知,宫中还有这规矩。
辛言忱缓慢地思索着,想起什么,忽的一顿。
“你来自焰州”
“正是。”
“如你一般来自焰州的,还有几人”
“包括若瓷在内,共有两人。”
辛言忱记性不错,进京那日,京城百姓的议论声在脑海响起。
我倒是听说,焰州挑选的秀男,好几位家中姐妹颇多,还都出自同胞
他便问“你家中可有姐妹有几位同胞”
杨若瓷未曾料到,这位辛贵人对他这般好奇。
可如他这般的小侍,在位份定下的那一日,资质便已是极差,甚至不如那些混得好的良人。陛下不会特意来宠幸他们,有高位份侍君在,陛下甚至根本不会想起他们的存在。
只是给宫里凑人数的罢了。
想要往上爬,找个靠山必不可少。
退一万步说,他只是个小侍,也开罪不起从七品贵人。
他便仔仔细细地答了“若瓷家中共有10位姐妹,8位兄弟。其中与我出自同一父亲的,有5位姐妹,3位兄弟。”
便是辛言忱,也忍不住有些惊到。
这杨若瓷的父亲,竟生了9位子嗣便是不提妻主的恩宠,能够平安诞下如此多的子嗣,还都平安长大,这人的肚皮便极为厉害了。
一般来说,儿子会继承父亲的体质。
这焰城,倒的确是另辟蹊径了。
辛言忱仔细打量那小侍一眼,虽行为恭敬,眼底分明残存着傲气。许是年轻,那野心更是藏得不算好。
在这宫中,便是最不起眼、最底层的小侍,也都有一颗勃勃野心。
再想到今早的事,辛言忱突然便有些累了。
便是坐到了君后这等位置,最终,仍是只有初一和十五可以见到陛下一眼。
这宫中的男子,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是别无选择,裘荀生是无所依仗。
可那些人,那些从小享受荣华的高门公子,求的又是什么呢
也没和那小侍道别,辛言忱便径直离开。
在这宫里时时刻刻都得提着一颗心,今日精神损耗过大,回到延珍宫后他便一头睡了下去,将四条鱼吓得不轻。
直到傍晚,辛言忱方才醒来。
冬鱼闻声推门而入,便嗔道“主子,您若再不醒,我们也得跟着叫御医了”
辛言忱睡了一觉,神清气爽,闻言便下意识思考“御医宫中有人叫了御医”
莫非是原美人若他病了,这责任会怪在谁的头上呢云贵人么
冬鱼倒了一杯茶,递过来“可不是,云贵人叫了御医,给他的侍从看脸。”
“便是我们不出门,也都知道谢美人主仆俩把云贵人主仆俩给扇了”
被秋鱼训过后,他懂了点事,知道压着声音。
辛言忱慢慢地喝着茶,温热的茶水润了润,喉咙方才舒服许多。
过了片刻,他方才问道“君后大人和陛下那里可有动静”
说到这,冬鱼就焉了“哪里有动静呢那云贵人也是个胆小的,也没去告个状。”
辛言忱摇了摇头,又喝了口茶。
哪里是胆小,分明是聪明。
有些事,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可比自己说出来效果好得多。
可再多的道理,归根结底不过一个“忍”字。该受的委屈,也都得受一遍,“忍”字上面的那把刀,扎的同样是疼的。
只那聪明人,知道忍着疼。等待着时机,将这疼还给别人。
不愿再谈此事,辛言忱转而问道“敬事房那儿可有吩咐今晚的绿头牌”
“说了,还是云贵人。”
说到这,冬鱼也不知是该怜悯云贵人,还是羡慕云贵人了。
昨晚虽被截胡,今晨虽被打脸,引得后宫嗤笑。可陛下连续两天都选了他这是何等的运气
他便忍不住有些愤愤,嘀咕道“论位份,您分明与他一样。自己错过了机会,凭什么来抢走您的呢”
辛言忱平静道“论位份,在我之前,也该有个许贵人才是。”
“论位份,连君后都没说话,我们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虽未斥责,却句句都是道理,冬鱼自知失言,便也不再说话。
辛言忱叹息一声,由着他给自己披上外衣,在书房坐了下来,毛笔握在手上,蘸足了墨水,却也无从落笔。
片刻,他放下笔,将其落在笔山上,起身从书架上取下谢美人送来的游记,仔细翻看起来。
只那字究竟能不能入眼,又是另一回事了。
另一边,云柏宫。
接到宫侍递的话后,云柏宫便忙了起来。
同样的流程昨天便已走了一遍,几个侍从却仍是无比紧张,每一步无比谨慎。
许是担心惹了陛下不快,许是担心又冒出个原美人。
又或许,是听了谢美人的事,瞧见了他脸上的伤,心底有些惶惶。
这宫中的人,不论是侍君还是侍从,想的约莫也就那几件事了。
云修齐的身子泡在木桶里,由着侍从往里添加牛乳和玫瑰花,闭着眼,脸颊敷着厚厚的药膏。
侍从低低的声音响起“公子,这是御医开的方子。您放心,必定不会留下痕迹。便是陛下凑近了看,也绝对瞧不出什么。”
云修齐闭着眼,并未说话。顿了顿,宫侍却忍不住替他委屈起来。
“公子”
青年蓦的睁开眼,冷冷道“和你说了多少遍,注意称呼。”
分明是在宫内,分明从前也是这般称呼。
宫侍被吓了一跳,这才道“主子。”
他不再说话,继续帮主子揉肩,却听云修齐道“继续。”
“你刚才说的话,继续。”
宫侍不明所以,可他从小与公子一同长大,对云修齐的忠心自是不用提。
闻言,便又继续刚才的话题,说出了心里话。
“主子,我不理解,为何您一定要遮住疤痕谢美人挑衅了您,您为何不趁着今晚,和陛下告状”
“这枕边风,一贯是最好吹的才是。”
虽是鲁莽了些,瞧着仍是个忠心的,心底也并无芥蒂。
云修齐自泡澡以来,终于露出了第一个笑容,淡淡道“你以为我不说,陛下便不会知道了吗”
宫侍恍然。若是抢先告状,反倒落了下乘,他不禁对公子敬佩起来。
云修齐闭着眼,心底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所谓伎俩,不过是敷衍的解释罢了。
归根结底,他只是很想和她度过纯粹的一晚。
不愿她耳边听见旁人的名字,不愿她的脑海想起旁人的身影。
即便入宫几天,便已见识了其中险恶,即便不再是那无忧无虑的刺史公子,而是成了这如履薄冰的云贵人,只要能看见她,他便什么苦也不怕了。
常言道,好事难成。
云修齐9岁那年入京,见到了10岁的陛下,此后又度过漫长的9年,方才再次看见她,嫁于她。
侍寝之事同样如此,昨日被旁人扰了,今日方才能够与她同度。
坐在轿上被带去乾清宫时,云修齐忍不住笑了,眼底有些许期盼。
凡事,再合则吉也。
果真如此,但愿如此,往后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