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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陈言与应臻提出送我回去。我笑笑说，好。然后背起手中的包，在前面带路。</p>
出了饭店的门，陈言说他开了车来，先送应臻回去上班，再送我回家。我转头对他们说，不用了，我就住在前面市立三院的职工宿舍，走路过去只要五分钟。</p>
陈言诧异地说，现在还有人住在职工宿舍？我点点头。</p>
应臻在旁边开玩笑地说，上帝保佑我，是单人宿舍吧？</p>
我没有做声。</p>
到了十字路口，我向他们挥手道别。</p>
有一天，陈主任问我，陈言有没有再约我吃饭？</p>
我说，有啊。谢谢主任。</p>
那天下午，我接到了陈言的电话。</p>
那是一个雨天，他似乎正在开车，背景里传来雨刷刮擦车窗玻璃的声音。</p>
“陈诺，你好吗？”</p>
“好。”</p>
“你，与应臻，你们还好吗？”</p>
我没说话。那次会面之后，我并没有与应臻再有过接触。</p>
我含糊的笑了笑说，“还好。”</p>
“现在，应该是两地相思吧。”陈言有些尴尬地笑着说。</p>
“这小子，盖浇饭吃完的第二天，他就慎重其事地找到我，说他已经把你搞定了，让我靠边站，还要站得远点，否则他要我好看。这小子，追起女生来，谁都没他快。”</p>
我没说话。</p>
“这小子，一声不响，就跑去加拿大进修，还一去就是两年。陈诺，你会不会请假去看他？”</p>
陈言又问。</p>
陈言见我一直不搭腔，似乎越来越觉得尴尬。</p>
“那就这样？”他犹豫地问。</p>
我回答他，“好，下雨路滑，小心开车。”</p>
他又来了一句，“如果那个小子对你不好，告诉我一声。”</p>
我以为他会接着开玩笑，他会去扁应臻之类的。</p>
他以开玩笑的口气说，他准备去改个名字，改了跟他外公姓。就是毕业证书、执照驾照之类的，改起名字来，有点麻烦。</p>
我笑了笑，“不用这么麻烦了。每个人，还是应该忠实于自己的姓名。我这辈子，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姓氏。”</p>
陈言沉默了一会儿。</p>
最后他说，</p>
“好吧，不会改变姓氏的朋友，祝你好运。”</p>
我也祝他好运，然后我们互相说了再见。</p>
有一个周五的晚上，我照常回家吃饭。我发现爸爸妈妈在整理家里的东西，大包小包，收拾成很多纸箱。我一惊，问他们做什么。妈妈微微笑了笑说，“没事。经过你这一次，我和你爸爸确实觉得，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最重要。我与你爸爸年纪也大了，万一身体突然有个什么问题，半夜起来，身边没个孩子真的不行。”</p>
我赶紧拉住妈妈的手说，“那我搬回来住就是了。”</p>
她笑着摇摇头，“不了。你大了，总有一天会结婚生子。”</p>
然后妈妈告诉我，她和爸爸打算卖掉房子，搬去与大哥大嫂同住。下半年，他们就准备到江城去帮二哥二嫂带孩子，等我的侄女上小学了再回来。希望我好好照顾自己。</p>
我点头说好。</p>
晚上，我接到了二哥的电话。电话里，他很沉默，似乎在抽烟。过了好一会儿，他告诉我，大哥那边出了点事。我心里猛然一惊。二哥接着立即说，也没什么大事，都处理好了。让我不要去管了，好好专心工作。嘱咐我别告诉我们的侄女。接着他又有点自相矛盾地说，陈诺，工作上差不多也就行了，不要那么拼命。女孩子，找个好的人结婚最重要。你眼看着就要三十岁了，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找人恋爱结婚？</p>
很少从哥哥们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但我听了，却也只有沉默不语。</p>
第二天，我去了一趟银行。</p>
秋天到了，满地黄花堆积。南园的地上，秋风卷起银杏叶，红的，黄的，层层叠叠。象梦中童话的世界。</p>
周末，我喜欢来学校的南园和北园散步。毕业多年，这个习惯没有改变。</p>
我看着北大楼那爬满墙壁的藤蔓，默默地想着，年贵妃此时，孩子应该已经出世了。</p>
他和年贵妃，一定很爱很爱那个孩子吧。</p>
秋日的夕阳余晖下，他会让千语，再次弹唱起那首江南可采莲吧？</p>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波漾纹远，鱼戏莲叶间。</p>
阿诺与千语一起荡起小舟，在荷花与莲叶中徜徉。</p>
越城的冬天，气温不是很低，但寒意渗骨。所以很多北方人无法适应江南的冬天，觉得比东北还要难熬。</p>
转眼之间，2022年的元旦就要到了。</p>
元旦前夜，我下了班，走在微雪的路上。</p>
叮，手机轻响，一行字映入眼帘。</p>
“陈医生，愿意与朕一起去看烟花吗？胤禛。”</p>
一个陌生的号码。</p>
我的手，突然颤抖了起来，手机拍地一声，掉到了地上。我捡起来，屏幕下方，裂出了完美的细纹，象一朵盛开的玫瑰花。</p>
我静静地看着那行字，在街边长椅上坐了下来。</p>
我想将它删除。手指划过，闪现删除的标志，很多次。但是我点击不了确认。</p>
终于，我用颤抖的手指，拨打了那个陌生号码。</p>
无人接听。</p>
过了一会儿，又有短信进来。</p>
“如果刚才你打电话找过我，那说明我成功了。只可惜，我现在身在加拿大，无法接听电话。我过来进修一年，今天好不容易熬过了四分之三。真是值得庆祝的一件事。还有六个月，我就要回来了！”</p>
紧接着，又有一条短信进来。</p>
“如果你没有打过我的电话，并且在想，是谁脑子有病发消息给你，那说明我失败了。生平第一次，我爱上了自己的病人，违背了苏格拉底誓言。但是我竟然失败到，没让她想到过去存下我的号码。这应该是对我游戏人间，既往史复杂的惩罚吧。希望陈医生能好心帮我诊断一下，这样的现病史，还有没有痊愈的希望？”</p>
短信一条条进来，似乎不想停止的样子。我将它们一条条删尽。</p>
除了第一条。</p>
然后我将那个陌生的号码屏蔽。</p>
远方的夜空，有人在燃放烟花。</p>
在那漫天盛开的烟花里，我仿佛看到了从前的那些日子。</p>
那位爷站在桃花木门之前，他询问阿诺，“那么，你对朕的心思，也是一瞬间的迷恋吗？”</p>
阿诺靠在门上，深情地回答，“是的，阿诺迷恋万岁爷。但是，她比迷恋更加深沉一些。我想，她还有崇拜。还有感激。还有许许多多阿诺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她如烟花一般的灿烂。阿诺希望，阿诺也觉得，她不会是一瞬间的。她将会长长久久地盛开在，阿诺心上的这片夜空。”</p>
他在追风的背上，提起缰绳，询问阿诺，“朕告诉你这些话，是否在阿诺的心目中，你的万岁爷就没有那么值得你迷恋和崇拜了？不再象阿诺的夜空中，那绚烂而永不熄灭的烟火？”</p>
阿诺摇了摇头，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泪，“在阿诺的夜空里，万岁爷永远不会变，阿诺也永远不会变。”</p>
听到这句话，那位爷轻轻地拥住阿诺，低头温柔地吻了一下她的脖颈。</p>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p>
我好像坐进了一个热气球，她渐渐升空。她飘啊飘，似乎想要带着我，去抚摸夜空中那些方才还在闪烁的烟火。</p>
我与热气球，在黑暗中，飘了很久很久，向北飘去。</p>
那是一个长长的梦。</p>
很久很久以后，我终于看见，故宫那扇朱红色的大门。</p>
我的心情猛然激动起来。我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很疼。</p>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p>
难道我心中的他，终于听到了我的祈祷，可怜我，送我回来了吗？</p>
我不敢奢求太多。再见一面，便是前世修得。</p>
我只是希望能看到他，好好地活在他的世界里，继续做他要做的事。</p>
夜间的故宫，漆黑一团。雕梁画栋，静静地矗立在寂静之中。</p>
气球缓缓下降，停落于一幢庭院中间。</p>
这是一幢陌生的院子，周围一片漆黑与寂静，伸手不见五指。</p>
我知道，我需要等待。于是，我静静地等在了那里。</p>
突然，靠近我的一扇窗户，一点烛火被点燃。一个年轻女人的影子印在了窗纸之上，随着烛光摇曳。她的身旁，似乎站着一位侍女。是年贵妃和彩虹吗？我激动起来。</p>
庭院里，闻不到那股异香。</p>
我转身想去推开热气球的栅门，走到庭院里去。</p>
可是，我无法移动自己的脚步，我也无法张开嘴发出任何声音。</p>
我想，这是他在用他的方式告诉我，我有一次观看电影的机会。</p>
但是这一次，我只是一个观众，再也不能走到舞台的中央去设身处地。</p>
那位侍女说起话来，“贵人，夜深了，早点歇息吧。万岁爷今夜不会来了。”</p>
一阵轻柔的声音响起，“再等等吧。”</p>
原来，是千语的声音。原来她，也已经深深爱上了雍正爷。</p>
我的心中，拥起了一股甜蜜的酸楚感受。但是我想，那甜蜜一定超过了酸楚吧。</p>
千语说，“世人都以为，我深受万岁爷的隆恩，专寝专夜。却不知万岁爷只是来，与我一起回忆阿诺姐姐。我希望他来，让我能记得更多阿诺姐姐的事。”</p>
侍女似乎在擦拭眼泪。</p>
“万岁爷好狠的心，白让贵人担着名誉。世人哪里知道，娘娘到现在，都还是处子之身。”</p>
“别说这些了，让阿诺姐姐听见，她又该为我伤心落泪。是千语错了，千语背叛了姐姐，所以也不能怨恨万岁爷的惩罚。他将我关进了，这百无聊赖的笼中，让千语一辈子，都失去了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的机会。只是，当时千语已经鬼迷了心窍。万岁爷为了保护阿诺姐姐，不受千语的污言秽语侮辱的可能，将我们分隔了开来。让千语，永远失去了，再见姐姐的机会。”</p>
那名侍女又说，“贵人，您能否求万岁爷，放您出去？您与成诺女官，毕竟情同姐妹。如今女官已经去了，您又何必在此，耗尽您的青春？也许您出宫回到家乡，还可以遇到一位良人。”</p>
千语的声音，带着淡淡的伤感，“如果真能那样，我就会回到江南，去等一个人。等他有一天，久经沙场，满心疲惫之时，如果他偶然想起去江南寻亲，如果他能路过我家门前，也许他会问我，讨一碗水喝。那我就会告诉他，是姐姐让我，在那里等着他经过。”</p>
她们的声音，渐渐地轻了，弱了，烛火渐渐地暗淡下去，直至熄灭。</p>
原来今夜，热气球载我升空，是他怜悯我，不见故人影，盈盈花不言的寂寥。他拗不过我哀哀哭泣，要吃水果糖的样子，便好心地送我来此处，与我梦中的人物，最后再相会一场。</p>
热气球轻轻在地面弹跳，慢慢地再次升空。</p>
我的心，大力地跳动起来。我是多么希望，下一个场景，我就能马上看见他。</p>
我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指甲，掐入了我的皮肉，刺痛而清醒。</p>
这一次，我来到了那一片异香之中。一阵夜风，把窗户吹开，一名侍女探出身子来关窗户。我一眼看见，屋内的年贵妃，温柔地抱着一个周岁大的可爱女娃，轻轻地摇晃，哄她入睡。旁边有位侍女，巧笑倩兮。笑言道，“诺如郡主，长得可真象贵妃娘娘，让人的心都化了。”</p>
年贵妃抱着她，摇晃着，哼起了一首动听的童谣。</p>
眼泪从我的眼眶中，静静地流了下来。</p>
（小乐语：雍正三年十一月，年妃到了弥留之际，从宫里搬到了圆明园。雍正看望她后又匆匆回宫，他给礼部下了一道上谕：晋封贵妃年氏为皇贵妃，但是年妃没等到加封之礼就死了。谥号为敦肃皇贵妃。小乐不想描述这些。还是让她在这个故事里，温柔地疼爱她的诺如郡主吧。）</p>
热气球再次升空，向夜空飞去。</p>
我心里一紧张，他不会那么狠心，不让我见一面就走吧？</p>
情急之下，我伸手着急去推热气球的栅门，纹丝不动。</p>
我一步跪下，三叩九拜。</p>
等我再次站起，热气球缓缓下降，停在了乾清宫的庭院之内。</p>
栅门终于悄无声息地打开了。</p>
我的担心，却是那么的准确。</p>
御书房里，烛火通明，但却不见他的身影。</p>
温暖烛火下，一副油画，静静地立在窗边。旁边点着巨烛。</p>
油画之中，一位宫装丽人，腹部微隆，面带微笑，躺在椅上。她的身前，半跪着一位娇俏的少女。她趋手置于那名宫妃的肚上，双眼含笑。</p>
我怔怔地看着那个女孩子。</p>
那是一个陌生的满族少女，满脸天真的样子。</p>
时隔半年，我又再次见到了许姑姑、苏公公和当时的一些同事们。</p>
他们在轻轻议论，“万岁爷到大觉寺参禅悟道，一时半刻回不来。也不知道，万岁爷何时才能回来。”</p>
我轻轻走了过去，想去拥抱许姑姑，却扑了一个空。她面朝我，笑吟吟地。我却触不到她。</p>
雍正爷的书桌上，有一本书，翻开了一半，我一眼看去，上面写着，</p>
“所以阿其那、塞思黑、允之党羽匪类，并发遣广西人等之奸谋流谤，得以惑听。”</p>
我看了，心里酸涩。</p>
他终于，还是走上了世人争相诋毁的，“謀父、逼母、弒兄、屠弟”的道路。</p>
风吹起了书页，缓缓翻动，直至那本书的书名出现，《大义觉迷录》。</p>
书旁一张雪白的宣纸上，静静地躺着几句话。</p>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p>
我看着那四句诗，泪在眼中滑落，滴在纸上，晕湿了最后一个字。</p>
于那泪中，又浮现了笑。</p>
那位爷，竟然学会了我说笑话的本事。他将两首诗的句子，凑到了一起，似乎也可以成文。</p>
我抚摸着纸上的字迹，长长久久。</p>
看来此夜，我是无法见到他了！</p>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我的心中，响起了一个声音。</p>
“可惜呀！”他说，叹了口气又打住了。</p>
“世上的事情总是这样，”他马上又继续说，“你刚在一个愉快的栖身之处安顿下来，一个声音便会叫你起来往前赶路，因为已经过了休息的时辰。”</p>
我着急起来。是的，他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他是在催促我。</p>
可是，我又该如何留下一些讯息给那位爷？我几乎想要再次跪下，向他祈求。</p>
有一只狼毫，静静地从桌上的笔筒中升起。</p>
是的，他最终还是，对我仁慈地发了善心。</p>
我抓住那只笔，在那张纸上，急急地添加道，</p>
“万岁爷，</p>
陈诺请您，</p>
准许千语回家。</p>
诺如郡主是那么的可爱，请替我吻她。替我拥抱贵妃娘娘。</p>
弘旺稚子无辜，请您好好待他。”</p>
写完这几句。我已经不知道再该写些什么。</p>
眼泪从我脸上滑落，晕开了纸上的字迹。</p>
我又急急提笔疾书。</p>
“纸短情长，来生相见。望你珍摄，吻你万千。”</p>
最后，我加上，</p>
“雍亲王福晋字，见字如面。”</p>
写完这些，我在纸上，珍重地落下了一吻。</p>
热气球在窗外轻轻跳跃，它在呼唤着我，快些离去。</p>
我是多么希望我能够留下，但是我毕竟无法太过贪心。</p>
我无法违背他的意愿。</p>
我一步三回头，往院中走去。</p>
出得门来，天上一轮明月，依然是那般的水银泻地，月色迷人。</p>
正如这人间事，到最后，欢喜还是多过了忧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