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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萧天逸,是在一个雨歇雾散的清晨。
方玉儿紧张地站在厚实的乌木门前,痴望着晨光中映出的那道由远而近的翩然身影,一股甜甜的、又略带酸涩的感觉在心头悄然漾开。
是期望?是欣喜?是羞涩?还是不舍?她不知道。
“方姑娘。”终于又见到让他牵挂的身影,萧天逸俐落地翻身下马,向她微微颔首,醉人的嗓音在晨风中轻轻飘荡,宛如天籁。
对上他清澈的眸光,方玉儿刚想开口,但站在她身边为她送行的几个哥哥已经殷勤地围了上来。
“小姐,我真的不能跟你一起去?”
“不能,当然不能。”受了紫烟十几年的欺压还不够,好不容易出趟远门,还带着她一起去?她才没这么傻!
翦水般的乌眸依然瞟向萧天逸,她心不在焉地回答。“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这次不是去享福,若带着丫环摆小姐派头,人家会说闲话的。”
丝毫没有注意到方玉儿的敷衍态度,紫烟眼圈红红的。“可是奴婢好舍不得小姐!”
“呃”她假声假气地回过头。“我也舍不得你呀。”话虽这样说,但心里却在为她的自由高呼万岁万万岁。
“玉儿,这次是大哥委屈你了。”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嘶哑,方汛和萧天逸寒暄了几句后,内疚地走了过来。“这一年里你好好陪萧公子的妹妹,你放心,等时间一到,大哥一定亲自去长安接你回来。”
说实话,从小到大还没出过杭州城的她,这次能跑那么远,兴奋都已经来不及了,哪还会觉得委屈?
强压下心头的窃喜,她装模作样地同家人挥泪告别,便跟着萧天逸一路向北而去。
春暖花开,微风吹拂,湿润的空气中带着缕缕清香。城外是一片旷野,绿油油的稻苗摇曳生姿,简朴的农舍,星星点点,镶缀在广袤无边的稻田中,安逸祥和。灌溉河渠交错其间,水流清澈,将天地花草的颜色揉合成满目青光。
好漂亮喔!
深深吸取大自然芬芳的气息,对什么都觉得新鲜的方玉儿,不安分地坐在马车里,好奇地探出半个脑袋东张西望,对每个路人都露出友好的笑容。
不过笑了没几天,她就已经笑累了,再看看外面的风景,黄黄绿绿的全都差不多,瞧着瞧着也就腻了。
又过了几日,等一行人过了长江后,气候陡然一变,冷风呼啸,刮到脸上跟刀割似的,马车迎着风正路上吱嘎吱嘎缓缓前行,她便整日缩在马车内不再露面了。
“真无聊!”瞅着青灰色簇新的车顶一眼,方玉儿喃喃自语。“要是有紫烟在就好了,至少有人可以斗斗嘴。”
啥?紫烟!她吓了一跳,难不成她有自虐癖,要不然怎么会想起紫烟?呜不过人家真的好想紫烟、还有大哥大嫂她傻兮兮地坐在车上胡思乱想,不一会儿就泪眼汪汪。
这可怎么得了,人还没到长安就先想家了,往后还有整整一年要过耶!方玉儿连忙用手揉了揉鼻子,企图让自己振作些,可是鼻头好酸,就是管不住自己的眼泪。
晶莹的泪珠扑簌簌跌出眼眶,方玉儿赶紧从怀里取出手帕,手帕素白,带着股淡雅怡人的幽香,就像他一样!
方玉儿心头一颤。
算算离开杭州也有七、八天了,这些日子里,萧公子一直对她淡淡的,倒是他那两个随从刘爷和赵爷每天方姑娘长、方姑娘短的殷勤备至,一副对她很感兴趣的样子。
萧公子喜欢她吗?
这个问题她不知问过自己多少遍,可每次都没有答案。不过,至少萧公子不讨厌她,这一点她倒是满有信心的。
因为有好几次,当她偷偷望向萧公子时,也发现到他在静静地看着她,虽然她迅速躲开,可心里却涨满欣喜和激荡之情。
眼中的泪花悄然隐去,一股灼人的忐忑在胸腔久久萦绕不去,她深吸几口气,撩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车帘。
她,情不自禁又想看萧公子了。
突如其来的旷野之风迎面扑来,她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就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随行左右的刘峒和赵汉光急忙收住马缰,关切的视线一齐投向她。“方姑娘,外面很冷,小心着凉了。”
也许被他们的对话牵动了某根神经,走在前面的萧天逸虽然没有说话,却也回过头来,目光静静凝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探询,几分关心。
意识到他在看她,方玉儿仿佛触电般似的,娇俏的小脸不争气的红了起来。她抿了抿唇,紧握车帘的手微微抖动,脑袋在片刻无法正常运作。
她假咳几声,然后努力地盯着刘峒和赵汉光张开了笑脸。“刘爷、赵爷,看你们骑马好威风喔!”
他们骑马都威风,那主子呢?刘峒和赵汉光相互对视一眼,就听得方玉儿似乎喃喃自语地继续嘀咕。“不知我有没有机会也威风威风。”
“方姑娘你想骑马?”刘峒和赵汉光好奇地问。
“是啊。”闪亮的黑眸溢出乞求的光芒,方玉儿刚想开口央求,不料萧天逸却皱起眉头。“你会骑马吗?”
方玉儿愣了愣,还是不敢看向萧天逸,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我从没骑过,不过我可以学啊。”她信誓旦旦。“我保证是个好学生,我”
“现在在赶路,没工夫教你。”
“可是一个人闷在车里真的好无聊!”方玉儿僵了一下,无奈地缩回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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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刘峒和赵汉光不解地回头,就见萧天逸俐落地翻身下马。“你们在前面带路,我去陪方姑娘坐马车。”
主子居然要陪方姑娘坐马车引刘峒和赵汉光如被雷劈着似的一脸怪异。
“萧、萧、萧公子”
呆呆看着跨入马车的萧天逸,方玉儿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声音像浮在半空中不太真切。
他盯着她看,没有吭声,唇边却有一抹笑意。
方玉儿浑身的汗毛敏感地立起,心脏更是停止跳动般,几乎要昏厥过去。
萧天逸泰然自若地坐到她对面,两人靠得如此近,近得她都可以看出他眸里的倒影,方玉儿心一惊,整个人往后仰,却咚地一声撞上了马车车厢。
“你就这么怕我?”探询的目光缓缓投向她。
“不、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方玉儿垂下眼帘,却依然可以感受到对面传来的灼热目光,她有些失措地挪了挪身子,汗珠不断从额头上淌下。支吾了半天后,总算找到个合适的话题。
“那天在南高峰谢谢你了。”这些天一直没机会单独和他说话,今天郑重向他致谢也是应该的。
“没什么,方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萧天逸好整以暇地向后一靠,湛然有神的眸光愈加深邃。
说来好笑,那日在南高峰,听了她和她大哥那段令人啼笑皆非的对话后,他忽然有种想认识她的冲动。
她很特别,这些年他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率性的女孩。要是小妹像她一样该有多好他叹息着,不禁黯然神伤。
所以,当她不小心滑落山崖时,骤然回神的他也跟着跳了下去,根本没想过那山崖有多深。
当他在半空中张开双臂抱住她时,他本能地把她护在胸前,紧紧的,生怕她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罢巧在下坠时,一株盘亘在峭壁深处的松枝出现在他眼前,他毫不迟疑地长臂一伸,抓住了它,并顺势腾身而起,藉着凹凸不平的山岩,回到山顶。
此时的她已经昏迷过去,软软地躺在他怀里,晶莹细致的脸颊略显苍白,长扇般的睫毛下那双细巧的眼眸微微合起,仿佛睡梦中的佳人。
他呵护地将她的衣袖拉起,又将散落在她面颊上的秀发拨开。当他触到她肌肤的那瞬间,他的心为之一震,一种莫名的眷恋涌上他的胸腔,他甚至奢望这片刻的温柔唯他独享。
惊诧于这种陌生而又强烈的感觉,一向沉稳内敛的他,赶忙将她交给她的哥哥后,便悄然离去。
他的人生不需要这种感情,他一直是这么想的,却不知从此之后,那抹娇美的身影总在不经意间爬上他的心头。
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和她有任何交集,没想到事隔十几日,在孤山上,他竟然又见到了她。那时的她像一只无助的小猫,孤零零一人坐在放鹤亭里,伤心地哽咽着。
在她的眼角,他望见了结在睫毛边缘上的水雾,莹莹然,凄凄然,竟比凝着的泪更动人,他的心在霎时间揪痛不已。
前些阵子,有关她的事在杭州城传得沸沸扬扬,他那两个随从又喜欢把听来的消息钜细靡遗的向他禀报,所以,他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也知道她身边发生的一切。
面对悲悲切切的她,他忽然明白自己的心意,他一点也不喜欢她哭泣的样子,他喜欢她笑,喜欢看她天真无邪的开朗模样。于是他破天荒的,做了件这辈子从没做过的事逗女孩子开心。
她笑了,略微赧红的双颊像早春盛开的桃花;她笑了,明媚的乌眸因漫天火花而绽满耀眼光华,亮得摄去他的心魄。
他当场就决定要帮她,可怎么帮?不能太突兀,又不想让她觉得他在施恩,正在烦恼之际,她的二哥和三哥刚巧请他作客,他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如约前去。再见到她之后,又找了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理由将她带回长安。
表面上是为了小妹,不过他心底清楚明白,不就是为了她吗?望着面前羞涩的人儿,他眼中的笑意更浓
斜阳渐黯,向晚的西风,轻吟着抚过大地。霞光灿烂似锦,透过树叶间的隙缝悄然洒落在地上,为葱郁的林间染上层层或浓、或淡、或浅、或深的梦幻色彩。可不知为什么,即使是在春天,即使是满目的青绿,林中却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素气息。
方玉儿安安静静坐在在林间疾驰的马车上,出神地望着窗外,表面上仿佛老僧入定,内心却热呼呼的。
四天了,她和萧公子共乘一辆马车已经四天了。
虽然萧公子话还是不多,而且他大部分时候都做沉思状,但每当他静静看着她时,总会让她心头大乱,六神无王,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
不过,她和萧公子的关系倒亲近多了。
他会对她嘘寒问暖,看她的眼神也不再清淡,而是充满关切和怜爱,甚至会在下车前纡尊降贵地替她披上外衣,令她受宠若惊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清爽迷人的阳刚之气悄悄窜入她的鼻端。
“没、没什么。”唇畔亮出一抹羞涩笑容,方玉儿慌乱地收回视线。
将她的羞赧纳入眼底,萧天逸不觉莞尔,瞧着她的眼神带着无限的怜爱。
他抬眼望向窗外,不想给她太多压力,眼角余光却突然发现林中有异状,天生的警觉让他不由分说地抱住方玉儿凌空跃起,如闪电般从车厢里破顶而出。
就在他离开车厢的那瞬间,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团浓烟在他方才坐过的车厢内炸开。
“什么人?敢暗箭伤人!?”走在前面的刘峒和赵汉光骤然变色,惊叫着亮出兵器,眨眼间便和一群涌出的黑衣人打成一团。
护着怀中花容失色的方玉儿,萧天逸矫若游龙,快若惊鸿,三两个起落便已在十丈开外,忽听身后一阵风响,知是暗器射来,他长啸一声冲天而起,只见数十道寒光从脚下掠过。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暗算我们?说!”萧天逸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暗器袭来。
紧搂住几近昏厥的方玉儿,萧天逸急中生智,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疾电般脱手而出。
几名在他身后穷追不舍的黑衣人顿时措手不及,不但所有的暗器被击落,还一阵唉唷、唉唷的怪叫,显然是被铜钱伤了手脚。
而镇定下来的刘峒和赵汉光,此时也占了上风,将围攻他们的黑衣人逼得连连后退。
看看今天似乎讨不到好,一声呼啃声过后,十几名黑衣人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和来时一样突兀。
“爷,你没事吧?”四处张望了一阵不见有人,刘峒和赵汉光收起宝剑匆匆跑了过来。
“没事。”
“爷,我看是不是”
萧天逸挥了挥手,似乎不愿再谈论此事。整日奔波在外,遇到点毛贼实在不算什么。他安慰了方玉儿几句,等刘峒和赵汉光收拾好东西后,便若无其事地带着神智恍惚的她重新上路。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又碰上三次埋伏,两次来路不明的暗算,若不是他们身手够好,脑子够聪明,哪怕有九条命也不够他们去阎王爷那报到。
这日晚间,萧天逸点过菜后,坐在富丽舒适的酒楼雅室内沉思不语,他对面则是唇色青白、被吓掉半条命的方玉儿。
原来提心吊胆是这种滋味,真不知那些亡命天涯的人是怎么过的。从没见过如此场面的方玉儿还是一脸惊魂未定,整个人处于极度震惊之中。她心不在焉喝了口茶,却被滚烫的茶水呛得一阵咳嗽。
“放松些,没事的,有我在没什么好怕。”萧天逸拉过她微微发颤的手,轻声安慰着。
“怕?我才没怕呢,我”呜,她只是想回家!
方玉儿哑着嗓子想说些逞强的话,可嘴唇哆嗦了半天,也吐不出半个字。
连续几天被身分不明的人攻击,坐在临桌的刘峒和赵汉光也是满肚子怨气。
主人做事虽然铁腕,但一向注意留人后路,极少有仇家。真想不通到底是谁?究竟是谁如此处心积虑想要置他们于死地?向来泰然自若的他们,如今也很难得的阴着张脸沉默不语。
不一会儿,伙计送上酒菜,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动筷,就被一阵乒乒乓乓的上楼声打搅。
“爹,广庆城就数引香楼最大,世子应该就在这里吧。”说话的是个年轻人。
“也许是城门口的士兵认错人了。”那个被称为“爹”的人声若洪钟,言语间却透出些许忧虑。
这个熟识的语调令萧天逸愕然回头,只见在一群青衣男子的簇拥下,一名五十多岁的魁梧男子带着个英挺潇洒的白袍公子二刚一后步上酒楼。
乍见这名男子,萧天逸错愕一愣,脱口而出。“宇文叔叔!?”
那魁梧男子一看见他,欣喜若狂地奔上前,一把握住他的双肩。“真的是你!贤侄,找不到你,我都快急死了!”
“你在找我?”
望着眼前这位在儿时教过自己武艺的高大长者,萧天逸的眼神有些困惑。这十年来他改名换姓,家里也对他不闻不问,宇文叔叔怎么会突然冒出来找他?
“我们父子俩这次出来,一路上找你找得好苦啊。”魁梧男子说着,转身招呼那白袍公子。“长皓,过来拜见世子。”
刘峒和赵汉光惊讶地挑高眉毛,方玉儿坐在一旁,也暂时忘却了害怕,瞪着一双妙目好奇地望着他们,只见那个站在一旁的白袍公子紧步上前,躬身行礼。“世子好。”
“这是老夫的幼子宇文长皓。”魁梧男子笑呵呵地替他介绍。“你见过他的,就在那年王妃的葬礼上”
说着说着,他忽地收住口,尴尬地笑了。“老夫这次来呃是奉了王爷之命请世子回去的。王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现在已经下不了床了,只等着世子你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王爷?王妃?
方玉儿等人听了更是一头雾水,就见萧天逸不悦地皱起眉头。
“宇文叔叔,自小我敬重你是一回事,但要我回那个地方可是另外一回事。你也知道”他一脸淡漠地顿了顿。“早在十年前,我就同那个家恩怨两绝,谁死谁活都与我无关。”
听了这话,魁梧男子本就泛红的脸颊又愈加红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干咳两声。“只是,唉,我与你爹几十年的交情,他托付给我的事,我也不好回绝。还请贤侄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跟我回去吧。”
萧天逸哼了一下,还未答话,站在魁梧男子身后的宇文长皓忽然插口道:“启禀世子,小郡主已经被接回王府了。”
“什么!?”萧天逸双眉一挑,神情忽地沈敛。“你们你们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
那地方说得好听是王府,说得难听点跟地狱差不多,怎么能让他柔弱不堪的小妹孤身涉险?
“这是王爷的主意,王爷说,只要小郡主先回去了,就不怕你不回去。”魁梧男子有些尴尬地解释。
仿佛想拆了他们喂狗般,萧天逸恶狠狠盯着眼前两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两眼望向窗外,好半天才终于叹口气。
“好,我就跟你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