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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乾隆十二年,苏州,云岩禅寺。
夏日炎炎,万里无云。临正午之际,善男信女不是早已离去,就是在寺里用斋饭,山门外显得有些冷清;兜售香烛水果的、摆摊算命的、卖凉水吃食的、推销跌打膏葯的各路人马也趁空打盹休息。
围墙边停着几顶大户人家的轿子,各家轿夫们聚在墙边阴影乘凉,有人一吆喝,便拿出牌九、骰子、铜钱,热热闹闹地赌了起来。
唯独一个方面大耳、神情敦厚的年轻人守在轿边,盘腿坐在地上,左手拿着一卷书,右手食指一个个指著书上的文字,认真诵读。
“安大哥,你又在用功了?”
十八岁的安居乐抬起头,望向来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颈子道:
“青石,我在学认字,谈不上用功,回去还得问帐房先生几个生字。”
牛青石今年十六岁,他打着一条粗黑的长辫子,神色明朗,眼眸清亮,脚踏草鞋,身穿缝了几块补靪的粗麻衣裤;衣色虽旧,倒是十分整齐干净。
他放下肩头的扁担,两个沉重的箱笼落地,他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坐到安居乐的身边。
“我做卖货郎不必认太多字,懂得认银钱、会算钱、找钱就行了。”他将招揽客人的博浪鼓放到箱笼上,拿起腰间的葫芦,喝了一口水。
“多认得几个字是好的。”安居乐拿出油纸,仔细包妥“幼学琼林”再收到怀里。“我以前就是识字不多,不懂事,这才会跟周家签下十年长工契约。”
“安大哥,没关系,你再四年就可以出来了。”牛青石安慰道。
安居乐点点头,眼眸又有了光采,从腰包拿出一个荷叶包裹的事物。
“来,给你吃,甜甜做的饭团。”
“不,这是安大哥的午饭。”牛青石赶忙婉拒。
“这不是午饭,这是甜甜给我的点心。等我们送老爷回周府后,才会吃午饭。”讲到甜甜两字,安居乐的大脸不知不觉红了。
“就是甜甜给你的点心,我才不能吃。”
安居乐还是执着地递出饭团。“我知道你不吃午饭,省钱帮弟弟买纸笔,给妹妹买果子,我在周府不愁吃,你在外头做生意,风吹日晒很辛苦,拿去吃。”
“多谢安大哥。”
牛青石明白安居乐的憨实脾气,他要他吃,就是诚心诚意叫他吃,再推辞下去,可又要急坏那张容易脸红的大脸了。
打开荷叶,他心怀感谢,咬下特别香甜的饭团。
受人点滴,必当涌泉以报。他和安居乐一年前结识于云岩寺外,大家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虽然个性不同,境遇也不尽相同,但努力改善生活的心是相同的,这或许是他们格外投缘的原因吧。
安居乐见他吃饭团,开心地咧开了笑容,再站起身子,拿了博浪鼓咚咚摇两下。
“青石,等我离开周家,我还想跟你学做卖货郎,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和你抢生意,你在苏州城东,我就到城西。”他很认真地说明。
牛青石爽朗大笑道:“安大哥别客气,或许我们可以合伙开个货行呢。”
安居乐眼睛一亮。“那你来当老板,我不会说话,当个搬货的伙计就好。”
“做生意不一定要会说话,一分钱一分货,诚信最重要,只要做出口碑,生意自然会再上门,很多大婶大姐都是我的老主顾,特地找我拿胭脂水粉。”
“还是你会说话。如果有客人站在我面前,我还不知道怎么开口”
安居乐突然结巴,一个小小姑娘站在箱笼前面,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伸出粉嫩的小手掌,好奇地抚摩扎在木条上的各色丝线。
“啊!客人!青石!”他赶紧呼叫正主儿,免得搞砸人家的生意。
“来了。”牛青石忙吞下最后一口饭团,喝下一口水,嘴里还在嚼东西,他已经打开箱笼抽屉,把握时机吸引客人的目光。
有如神仙施展法术,每打开一个抽屉,就变出一个花样,这个小屉是银簪、琉璃簪、珐琅簪、玉簪、木簪;那个小屉是不同颜色的胭脂片、香粉盒;这个小榜是金耳环、玛瑙耳环、翠玉耳环、珍珠耳环;那个小榜又是各种造型刻工的墨篦木梳;一个小小的箱笼货架,有着各式各样的货色,琳琅满目,令人看得眼花撩乱。
夏七巧睁大了眼,白嫩的小脸充满惊喜,可一双小手却缩了回去,只是眨着长长的睫毛,畏怯而期待地盯住那些小玩意儿。
青石很快地打量这位小小客人,她年约七、八岁,模样清秀甜美,梳着可爱的丫髻,身穿一袭亮滑似水的鹅黄丝绸衫裤,两只红绒蝴蝶缀在她红色的小绣花鞋上头,彷佛随风展翅,翩翩起舞。
她身边并没有陪同的仆妇,但这并不影响他招呼小客人的诚意。
“小姑娘,这里有缝沙包的布片,你看,上面印着鲤鱼,这里也有牡丹花样的;还是你要打蝴蝶结子的丝带?喜欢什么颜色,自己挑,一条两文钱,三条算你五文钱。这里有新来的并州柳叶剪,瞧这柄小巧玲珑的,专门用来剪精细的绣工,你的手小,正好适合你用。”
夏七巧睁着好奇的大眼,脸蛋微红,摇了摇头。
小姑娘可能招架不住他的招呼吧?牛青石觉得好笑,恐怕这小姑娘也没带钱吧,但无论如何,人来就是客,他又微笑道:“你看到喜欢的东西,尽管拿去看。这丝帕好多颜色,好多绣样,你可以一张张看,别担心,不会碰坏的。”
七巧还是摇摇头,小脸胀得更红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盯住放在箱笼最下面未开启的抽屉。
“好吧,给你瞧瞧好玩的玩意儿。”
牛青石笑着拿起屉笼,取出一支细长的黑色金属直筒。
七巧本来还在用力摇头,一眨眼间,眼前突然飞来一株大树,青翠的叶片让正午阳光晒得闪闪发亮,枝桠上还停着两只打盹的小雀,风一吹,树枝摇晃,小雀鸟拍拍翅膀,飞走了。
她两眼瞪得大大的,小嘴也微微张开,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看得到树上的麻雀吗?”牛青石蹲在地上,帮她拿着千里镜。
“咦?”七巧的视线移开眼前的长筒,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双带笑黑眸。
她害羞地低下头,别过脸,踢踢她的小绣花鞋。
“喜欢就拿去玩。”
“这什么呀?”她怯怯地问道。“里头有一棵树。”
“这是千里镜。这树不是在里头,在那儿。”
七巧顺着他比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前方路上有一株大榕树,两只麻雀在树梢飞来飞去,忽地一下子又钻进了浓密的叶片里。
“啊!麻雀不见了。”
“你拿去找找,千里镜可以将远处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
“啊?!”好神奇的东西,她心里好紧张,小声问道:“我可以拿?”
“当然可以了。你自己拿着,四处瞧瞧,可以看得很远喔。”
七巧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小手掌在裤边搓了搓,擦了擦,再极其小心地接过千里镜,牢牢捧住,开始搜寻一个她所没有见过的新奇世界。
见到那张小脸绽出一对惊喜且娇憨的梨涡,牛青石笑了。既然小姑娘喜欢,就让她玩玩吧,她开心,他看了也开心,能不能做成生意倒不重要了。
“卖货郎,你这里有水粉吗?”一个姑娘来到他的担子边。
“姑娘要看水粉?”他马上站起身,拿出屉子,放在箱笼上面,让姑娘看个清楚。“这是玫瑰花粉研磨的香粉,还是要浓一点的茉莉香味?”
“莲心,你别看这便宜的货色了。”一个妇人走过来,不屑地道:“你要嫁的是好人家,可别让你的婆婆闻出劣等水粉的味道。”
“莲心?!”牛青石一震,抬起头来望向那位姑娘。
四目相对,两个人皆是震愣得说不出话来。两年未见,彼此的模样儿都有些改变了,身子抽长了,脸孔长大了
莲心顿时红了眼眶,低头挽紧竹篮。
“咦!你这卖货郎挺面熟的?”那妇人打量着他。
“钱大娘”牛青石苦涩地喊了一声。
“你!”钱大娘嘴角拧出嘲弄的笑容。“我说是谁呀,原来是我们隔壁的穷邻居啊,我们搬走两年了,你爹还没考上举人吧?”
“我爹每天念书,总有一天会考上。”牛青石用力握紧拳头。
“呵!你爹那个酸秀才考了二十年,贡院的看门老狗都认识他了,见到你爹还会汪汪叫、摇尾巴哩!”钱大娘拖着莲心的手,转身就走。
牛青石按下屈辱的心情,焦急地追问道:“莲心要嫁人了?”
钱大娘转过身,上上下下看他好几眼,又拧出鄙夷的脸色。
“是呀!我们莲心要嫁人了,对象是许家大少爷,人家有十亩田,一座桑园,莲心是嫁过去享福当少奶奶,不是帮卖货郎煮饭带妹子的。”
“可是我和莲心指腹为婚”
“哈!指腹为婚?”钱大娘声音拔尖,笑得有如夜半鬼叫声。“两个醉鬼说的醉话,谁能当真?我家老鬼死了,你爹疯疯癫癫的,你要是真有本事,家有十亩田、一座桑园,再给我八十两聘金,我就将莲心嫁给你!”
“娘。”莲心哽咽地抓住钱大娘的手,始终没有望向牛青石。
牛青石心如刀割。牛、钱两家比邻而居,他自幼就当莲心是未过门的妻子,两人很少讲话,但见了面总是递个眼色,默默微笑;谁知两年前,钱家一声不响搬走了,从此莲心成为他心头的一块阴影。
“钱大娘,请莲心等我两年。”他脱口而出。
“哼!”钱大娘凶恶地道:“一刻也不能等!莲心十六岁了,人家许少爷看上她,是她的福份,你这只穷牛要是真的爱护莲心,就别叫她跟你吃苦!”
吃苦?!牛青石呆若木鸡。钱大娘说得没错,莲心嫁他是吃苦啊!
他娘亲早死,爹爹终日苦读,不事生产,家里还有两个幼小的弟妹,而卖货利润微薄,过得一天算一天,他又怎能要求莲心陪他过这种三餐不继的苦日子呢?
眼睁睁看着钱大娘和莲心离去,他还是只能呆愣原地。
“青石。”一只暖和的大掌按住他的肩头。“不要难过。”
“安大哥,我很好。”牛青石以袖子揩去眼角的泪珠。
“我家老爷出来了。”安居乐帮他收好一只抽屉,忙走回轿子边。“有空我会去找你,你有什么事,过来周府找我。”
“好。”望着那张诚挚的大脸,牛青石的心情稍微好些了。
镑家大老爷一起出来了,云岩寺门前一阵忙乱,收牌局、抬轿、载人、呼喝,一下子走得干干净净,安静无声,只留下继续打盹的小贩。
正午骄阳炙热,晒得脸孔发疼,牛青石突然感到很热、很疲倦。
他好想回家,看爹,看弟弟,看妹妹;他僵硬地挪动手臂,一一收好箱笼的抽屉,再挑起扁担,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去。
夏七巧抱住颇有重量的千里镜,汗流浃背地跟着大哥哥。
咚!大哥哥的博浪鼓掉了下来,他却是无动于衷,继续向前走。
她忙用左手挟紧千里镜,蹲下小身子,捡起博浪鼓。
咚!咚!咚!她故意摇了好几下,可是大哥哥完全没听到。
“大哥哥!”她不断喊他,可大哥哥走得好快,不管她怎么喊,他都好像聋了似地,她只好拚命跑,努力追上他那好大的步伐。
怎么办?!她急得快哭了,大哥哥走个不停,她快跟不上了。
忽然感觉肩膀痒痒的,她转头看去,马上吓得寒毛倒竖!
就在她的鼻子前面,一只胖大黑蜘蛛正在蠕蠕爬行,毛茸茸的八只爪子就像八条毛虫,正往她的鼻子攀爬过来。
她惊恐至极,忙用博浪鼓去拨,谁知那蜘蛛好像长了翅膀,瞬间一跃就跳上了她的右手手背。
她全身僵硬,就看着蜘蛛伸出长黑毛长脚,一步步往手臂爬来,那蠕动的刺痒感觉令她脑袋一片空白,惊惧的泪水也急泻而下。
“大哥哥,救命啊!”她双手乱挥,两脚乱跳,手里的东西也扔了出去,拔腿就跑。
偏偏石板路凹凸不平,她小小的脚掌绊到石头缝,整个小身子就往前面的大哥哥扑了过去。
牛青石正将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忽地一个小小人儿冲过来,他心神恍惚,一时不留意,双手失去重心,两脚往后踩了几步,就是无法稳住身体,整个人和箱笼连同那个小人儿一起跌到石板路上。
碰!咚!呛!叩!叮!镑种物品摔落地面的声音此起彼落。
“大蜘蛛啊!”七巧大声哭叫。
“什么?”牛青石跌倒在地,但双手仍本能地护住小姑娘。
“呜啊!有蜘蛛!在我手上啊!”“吓,在这里。”牛青石看到一只大黑蜘蛛爬在地上,马上随手抓来一块事物,用力砸了下去。
“啊呜!”七巧觑了一眼变成肉酱的蜘蛛,又是放声大哭。
牛青石赶忙坐直身子,扶好大声啼哭的小姑娘,安慰道:“小姑娘,蜘蛛没了,不要怕,别哭了。”
“呜,好可怕!蜘蛛要吃我我不给吃,会痛啊!”“蜘蛛被我打死了,牠不会吃你了,别怕。小姑娘,你爹娘呢?”
“大哥哥,我要还你千、千里哇呜呜、呜呜,好吓人”七巧余悸犹存,抽抽噎噎哭个不停,话都说不清楚了。
这不就是刚刚那个有一双好奇大眼的小姑娘?牛青石一下子清醒过来。他交给她一支千里镜,却因遇见莲心,心情烦闷,竟然忘记跟她拿回来。
可是小姑娘两手空空,千里镜呢?
他放眼寻找,入目尽是一片狼藉,洒了满地的梳子、针线、纸笔,还有飘到水漥的丝帕和扇囊、撞歪的竹编小屉、碎成几十块的镜玻璃和小瓷盘;而拿来砸扁蜘蛛的“武器”则是一方已然裂开的砚台。
他拿起摔落身边的千里镜,一颗心更是跌落深谷,魂儿都散了。
所有的杂货,不管是昂贵的,便宜的,也不管是托售的,或是割货的,如今损坏了,弄脏了,全部都得由他自负损失。
他欲哭无泪。不能怪小姑娘,都怪他心神不宁,没将箱笼抽屉拴紧,以致于一跌倒,就将他吃饭的家当摔坏了。
夏七巧哭哭啼啼地以手掌抹泪,看到大哥哥拿着千里镜发呆。
怎么办?她摔坏千里镜,又撞倒大哥哥的摊子,她闯下大祸了。
“呜”她压抑着不敢哭出声音,嗫嚅道:“不要抓我”
“小姑娘,我没有抓你。”牛青石放下千里镜,轻轻拍掉她身上的灰尘,露出温煦的微笑。“幸亏你没有摔伤。”
“不要抓我去卖掉。大哥哥,我要回家,我要找娘啊!”“我怎会抓你去卖掉?”牛青石扶小姑娘站起,从小屉拿出一条干净的帕子,蹲在她身边,帮她擦掉眼泪鼻涕。“告诉大哥哥,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家。”
“呜,我住吴宫巷”
牛青石想到了吴宫巷的大户人家。“你是夏家的小小姐?”
“呜呜哇哇,你会卖掉我,换银子,赔你的千里镜啊!”面对这个不知所措、单纯又惊恐的小姑娘,牛青石怜惜地摸摸她的头。“别怕,大哥哥不会卖你,千里镜坏掉就坏掉了,别去想它。”
“可是、可是你的东西”望着散落满地的杂货,七巧还是又怕又慌。“蜘蛛咬我,我好怕,撞到你,害你跌倒,呜呜、哇呜”
“唉!这么爱哭。”牛青石将帕子塞到她的小手掌,实在不知如何哄她;他家小妹成天笑嘻嘻的,就算要哭,啼个两声就没事了,哪像这位小姑娘哭个没完没了,比午后的大雷雨还要惊人。
但他无法忽视那张哭得双颊通红、小嘴扁扁的小脸蛋,于是在口袋里摸了一下。“小姑娘,你看这是什么?”
“钱。”七巧抬起泪眸。
他双手合十,将铜板藏在两手掌心之间,忽然双拳一握,笑道:“你猜猜,现在铜板在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七巧涸葡定地道。
“没有。”他微笑松开左手,空无一物。
“那一定是右手。”她眼角还挂着泪珠,不服气地再猜一遍。
“也没有。”摊开右手,空空如也。
“不见了?”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大哥哥怎么变的?
“在这里。”他两手在头上摸了一下,神奇地从耳朵后面拿出铜板。
“咦!”她好奇地盯住铜板,生怕它又会突然消失。
“小姑娘,这是神仙给的神仙钱,你如果再哭,它又会变不见喔。”
“真的?”七巧已经完全收了泪水,圆睁那双好奇的大眼,湿润的长睫毛眨了眨,惊喜地问道:“大哥哥,你遇见神仙?”
“心诚则灵。”牛青石拿起她的小手,将今天唯一收入的一枚铜钱放进那柔软的掌心,笑道:“给你神仙钱,你想哭的时候,就摸摸它,告诉自己,不哭了,不然神仙不见了,就无法保佑小姑娘了。”
七巧似懂非懂地望着小铜钱,感觉大哥哥的手十分粗糙,好像是一块硬牛皮,不觉伸出一根指头,好奇地轻触他长着硬茧的粗指节。
“大哥哥,你叫神仙修好你的东西,你又可以做买卖了。”她嗓音稚嫩,兴奋地出主意。
“神仙也没办法了。”牛青石黯然地缩回手,开始捡拾地上的东西。
七巧握住铜钱,放进口袋里,不明白大哥哥怎么不笑了。
世上有神仙吗?如果真有神仙,应该让大家穿好看的衣服,而不是像大哥哥穿破衣草鞋,没钱娶漂亮的莲心姐姐,还被那个凶大娘骂得快哭出来,现在她又撞坏他的箱笼,大哥哥的心里一定很难过了。
她的小手碰到口袋里一个坚硬的东西,她没有犹豫,马上拿了出来。
“大哥哥,给。”
“给什么?”牛青石转过头,眼睛被亮光一刺,原来是一枚闪亮的银元宝躺在她的小掌心,足足有二十两的份量吧。
他惊讶地盖上她的指掌。“快收起来,钱不露白。”
“大哥哥,七巧八岁,懂事了,我弄坏你的东西,就要赔你。”
“不用了,大哥哥自己会处理,我不能拿你的钱。”
“这是我娘给我的功德钱,要我拿给云岩寺的大和尚,他会帮我点一盏光明灯;可我不要点灯,庙里的灯很多,不差我一盏,我回家在自己房里点蜡烛、念经文就行了。”七巧一板一眼地说明。
“点灯是保佑你平安幸福,一定要点的。”
“我不要。”七巧仍执拗地递出元宝,大眼水灵灵地,再绽开娇憨童稚的笑容。“灯在庙里烧呀烧,烧完就没了,可我给大哥哥赔你摔坏的东西,你去做买卖,等赚到了钱,就可以娶莲心姐姐了。”
“不行,我绝对不能拿。”牛青石心头一紧,但仍很坚定地回绝。
“大哥哥,我要走了,娘会找不到我的。”七巧踮起脚尖,将元宝放到牛青石的口袋里,转身就跑。“大哥哥,我走了!”
“小姑娘,不行的”牛青石拿起元宝,打算塞回她的手里。
“喂!站住!”背后传来吆喝声。“你在我家门口倒了一堆破烂,叫我怎么出门?哎唷,这玻璃碎片扎脚啊!”牛青石忙转过身,一个横眉竖目的男人正抬起右脚察看“伤势”
“对不起,您受伤了?”
那男人拔掉鞋底的碎片,扔了开来,气呼呼地道:“还好没受伤,不然我马上叫你吞了这面破镜子!”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清理干净。”
牛青石一再地道歉,跪到地上,一一清理地上摔破的买卖家当。
炎夏正午,日头毒辣,他的汗水大颗大颗地跌落石板地面,马上干涸成一块又一块的无色汗渍。
口袋沉甸甸的。她刚说她叫什么?七巧?吴宫巷的夏家七巧小姐?
他抬起头,望向她离去的方向,心底彷佛吹过一阵清风,日头似乎也不再那么炙热了。
秋风萧索,一群人不畏寒冷,缩着脖子,双手笼住袖口,挤在粮行门前看热闹。
“何老板,你一定要换我这批麦子,全部发霉长虫了。”
牛青石身上穿著夏天的单薄麻衣,脚底也仍是透风的草鞋,脸色有些苍白,手臂冷得颤抖,指向身后一车的麦子。
“我说小扮啊,这白纸黑字契约载明了,货经售出,概不退回,咱们银货两讫,这个牛字不是你划的吗!”何老板抖出一张纸。
一个“牛”字两端往上钩,活像一对半角,牛青石握紧拳头道:“没错,是我亲笔所划,但你也不能卖我压了好几年的烂霉货,叫我如何去磨面粉卖人家?”
何老板瞟向桌上一堆长了绿霉的麦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呵,我怎么知道不是你调了包,故意拿一批烂货来诳我?小扮,做人要诚实啊。”
牛青石忍住气愤,又是颤抖地拍向麻袋。“这上头有你粮行的标记,我从仓库运出来,直接拉到磨坊去,怎知一打开,全部是坏的。”
“喂,姓牛的!你可别信口雌黄!”何老板用力拍下桌子,恶狠狠地道:“我何记粮行立足苏州二十年,多少官家富商都从我这里进五谷杂粮,我要敢卖霉米,早就被砍头了,还由得你在这儿胡乱呼喝!?”
“可你卖我劣质的、发霉的、腐烂的麦子,这里全部是证据!”
“牛青石!你再敢诬陷我何记粮行,小心我告上官府,让你一辈子挑粪扒上,永不得翻身!”
“何老板,你不讲信用,故意让我看好麦子,再卖我坏麦子,你没有诚信,以后、以后没人跟你做生意!”牛青石气极,说话也结巴了。
“哼,以后你还有本钱做生意吗!”
何老板露出鄙夷的笑容,目光故意放在他衣衫上的大补靪。
牛青石蓦然明白了,拳头握得更紧,所有的血流往脑海里冲去。
对何老板来说,十两银子是一笔微不足道的小生意,有没有他这个主顾都无所谓。就算给了劣质货色,让他从此不再上何记粮行买货,对何老板也没有任何损失,不过是出清存货罢了。
“你欺负我!”他怒吼道。
“你无凭无据,说破了嘴也没人理你,别在这儿阻挡我做生意了,走开!走开!”何老板挥手赶人,突然眼睛一亮,在人群中发现他的大主顾。“哎呀!是高管家啊,您这个月进的五十石米,都给您准备好了,先进来喝口热茶吧。”
一旁围观的路人指指点点,听进牛青石的耳朵里,全成了嘲弄。
谁叫他自不量力想做生意!他向小姑娘“借”了二十两,以八两赔掉摔坏的杂货,一两帮爹爹弟妹买新被和冬衣,一两还掉赊欠多时的租金,剩下十两,全数拿来买麦磨粉,准备运到乡间兜售,赚几文钱过年,再连本带利还给小姑娘,怎知却遇上一个专门欺负穷人的势利何老板。
都怪自己不识字,也怪自己年轻识浅,太容易相信别人;早知道他应该去找安居乐,请他去问周府的帐房先生,查看那张契约是否妥当。
一切都太迟了。
他懊悔莫及,忍住寒风吹袭,吃力地拉起板车,痹篇众人同情嘲笑的眼光,只想尽速离开这间杀人不流血的粮行。
不知走了多久,他全身冻得发僵,抬头一看,原来已经到了外城河边。
河水滚动,枯叶飘零,杂草焦黄,天空笼罩厚厚的乌云,景象荒凉至极。
他长叹一声,将一袋袋麦子搬到地面,从怀里拿出打火石,引燃一把枯草,再放到这堆发霉的麦子上,很快就烧起熊熊大火。
火光刺痛了他的眼晴,他以衣袖抹去眼眶泪水,拿起原先用来铲麦子的铁铲,用力插下泥地,开始挖坑。
他没注意到身后的两个中年男人,他们从粮行一路跟他走来外城河。
“风萧萧,泪茫茫,一把麦子烧去了;人情冷,世事凉,小扮痛心掘坟坑不对啊,小扮为什么要掘坟坑?”
陈万利捋着胡子,吟了几句诗,歪头不解地瞧着牛青石。
“老爷,您就别站在下风处,小心沾了一身的灰。”他的忠心管家陈发将他拉开几步,免得被火星子烫伤。
“我说小扮莫不是想不开,打算引火自焚?”陈万利一惊,也没空吟诗了,忙唤道:“喂,我说这位牛小扮,天干物燥的,你烧这堆火作啥?”
“坏掉的麦子,烧了。”牛青石卖力挖坑,额上已冒出汗水。
“你全部烧光,也没证据告那个黑心肠的何老板了。”
“自古以来,没有穷人打赢的官司。”牛青石仍奋力掘起泥土,神情既愤慨又无奈。
“说的也是。”陈万利心有所感,看来这位年轻人是深刻体认世情了。
可不知道这会让他愤世嫉俗、一蹶不振呢?还是转了个性,学会变通?或是有样学样,大家一起当奸商?他决定试探一下他的想法。
“其实啊,小扮的麦子要是磨成了面粉,任谁也看不出发霉,即使有米虫,也被磨成了粉身碎骨”
“不成!”牛青石停下动作,望向这位弥勒佛也似的大老爷,神色严肃地道:“磨坊老板也这样劝我,他说很多人都如此做,但我做生意就是要诚信,卖出去的东西一定是实在的,不能欺骗人。”
“小扮没做过生意吧?”
“我做过卖货郎。有人说我卖的是劣等货,可我就算是便宜的绣线,也是走了好几户店家,比价格、比成色,这才挑出最好的货色来叫卖。”
“只是蝇头小利的生意,何必这么辛苦呢?”
“蝇头小利也不能欺骗客户。绞绣线的丝绵不足,绣线容易断裂,客人下次就不会再买我的绣线;同样的道理,我若卖出发霉麦子磨的面粉,客人吃了拉肚子,我也没脸再去面对他们。”
“不过,何老板那张脸还是容光焕发,活得很好啊。”
“我是吃了亏,但他继续偷鸡摸狗的话,迟早有报应。”
牛青石皱起一对浓眉,灼灼目光变得黯然,仍低下头去掘土。
十两银子已让火焰吞噬,就算何老板终有报应,他又要如何捱过这个冬天?
“小扮,回去做卖货郎吗?”陈万利又问。
牛青石将一堆灰烬拨进土坑,摇摇头。“天气冷了,大家不太出门,也许”也许找个大户人家卖身当长工,赚取碧定收入吧。
“所以天气冷了,你升火取暖?”
牛青石持续地拨扫灰烬。“不是。这麦子不好,不能随便乱丢,否则有人捡走,昧着良心卖掉或磨粉,又有更多人要吃亏。”
“小扮想得周到,很好。”陈万利赞叹一声。“小小年纪,难得仁厚呀。”
“小兄弟真是好人。”陈发见机行事,又是帮老爷洒银子的时候了,他掏了腰包。“这里有几锭碎银,你拿去贴补部分损失。”
“我不是乞丐,我不拿你的钱。”
牛青石抹去额头汗水,将最后一坨灰烬拨入坑里,望着逐渐熄灭的火花,他想到了那个炎炎夏日正午,想到了七巧小姑娘摊着大元宝的粉嫩小手掌,也想到了她那张娇憨可爱的笑脸。
他用力摇头,再铲下泥土,掩埋灰烬。
“阿发,收起来。”陈万利摆手示意,走到半青石身边,颇感兴味地拍拍他的背部。“瞧小扮人穷志不穷,脚踏实地,心地好,肯努力,有见识,有骨气唉!这身子骨是单薄些,你叫牛青石?几岁了?”
“我十六岁。”牛青石没空理会这位笑咪咪的奇怪大爷,专心用铁铲拍平填实的土坑。
“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爹爹,弟弟,小妹。”
“如果我没猜错”陈万利得意地捋胡子,他是见多识广,一猜便知啊。“你家弟弟一定很会念书,你赚钱供弟弟读书?”
“嗯。”牛青石又用脚踏了踏地面。
陈发心知肚明,老爷的大善人心肠又在蠢蠢欲动了。十一年前捡回一个哭墓娃娃回家念书,如今又想捡个现成的聪明孩童帮陈家挣功名?
“老爷啊,我们陈家今年已经出一个秀才了。”
“我不打他家弟弟的主意,我要的是他。”陈万利指向牛青石。
牛青石不明所以,低头看了自己一身破旧的衣裳,不知道这位大老爷要他的什么东西。
陈发又道:“老爷,咱陈家上上下下精明能干,连仆役丫环也像泥鳅一样滑溜,不缺人手帮忙做生意啊。”
“是不缺,但我们可以为苏州城养出一个做生意的人才。”
“可老爷刚刚才说,苏州奸商太多,不打算在这儿设货行了。”
“我不设,他可以设啊!”陈万利越说越开心,心底正在酝酿一个宏伟的大计画。“牛青石,有兴趣跟我学做生意吗?”
“我不认识你。”牛青石谨慎地道。
陈发赶紧帮老爷打知名度。“你去问你熟识的店家,看他们是否听过绍兴大盐商、大善人陈万利陈老爷,就知道我家老爷是何许人物了。”
陈万利又笑咪咪地道:“我在扬州有一间货栈,各式货物南来北往,四通八达,让你看上两年,保证学得其中精髓。对了,你识字吗?”
“不识。”
“唉!那得再加上一年了。就三年的时间,你跟我上北京,下广州,四处见见世面,增广见闻。”陈万利兴奋极了,双眼发光,恨不得马上拐走这只大牛,好好调教他经商的本领。
“我不能离开我爹和弟妹。”牛青石如听梦话,不置可否地摇头。
“我给你三年一百两的安家费。这段期间你待扬州,吃我的,住我的,我不会再给你薪饷。三年后,我借你一百两银子,你去发展自己的生意;再过一年,你要还我二百两。”
牛青石听得胡涂,觉得很不可思议。借一百两得还两百两,实在是狮子大开口,但三年一百两的安家费他可听得清清楚楚。
陈发察言观色,他的任务就是及时提醒老爷做事不可太过莽撞。
“唉!老爷,你吓到牛兄弟了,这么重大的决定,哪是你唬弄个两句,他就会乖乖跟我们走。”
“是了!”陈万利击掌笑道:“牛青石,我三天后离开苏州,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我住迎宾客栈天字第一号房,想通了就来找我。”
陈发猛点头,笑得眼睛瞇成一条线。“我家老爷从来不收徒弟,牛兄弟,这可是你千载难逢的机会喔。”
牛青石握住铁铲,望着两个弥勒佛也似的人物离去,脑袋还是一团混乱,犹不知自己到底遇见了何方神圣。
寒风呼呼地吹,吹开了乌云,吹皱了河水,波光潋滟,倒映出一片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