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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呈霓捧着刚绘好的园林草图来到安第的房门前,正要伸手敲门时,隐约听见了房内细微的啜泣声。
她悄悄退开两步,慢慢把手收回来,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公主因何事落泪哭泣?
正在进退两难时,婢女丁香正好从屋内走出来。
“丁香,公主怎么了?”她轻声问。
“驸马今早已经率兵出发了,公主执意要去送他,但驸马不准,两个人吵了一架。”
丁香说着,重重叹了口气。
金呈霓咬着唇,心口泛起一丝又一丝的酸楚,她完全可以体会了解安第与驸马分离的那种痛苦。
“公主这会儿已经没事了,你进去吧,我有事先到厨房去忙了。”
丁香点点头,转身便离开。
金呈霓轻轻推门走进去,见安第泪痕未干,容颜苍白地倚在窗前。
“公主有身孕,千万要保重身子。”
金呈霓轻声劝慰,目光落在她深锁的眉尖。
安第转头看见她,勉强露出笑容。
“我知道。”她幽幽叹了口气。“也许是有了身孕的关系,满脑子总是胡思乱想的。”
金呈霓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你手上拿着什么?”安第探头看了一眼。
“这是我昨晚先画好的一张园林设计草图,不知道合不合公主心意,请公主先过目。”她把草图双手呈上。
“这么快就画好了,让我看看。”
安第打起精神,从她手中接过草图。
“公主,这一处可以植乔松十数株,修竹百余竿。”金呈霓站在安第身旁,一面指着她绘的图样解释给她听。“这里的桥道可以用白石铺成,还有这里,假山前可以盖一座亭台,下雨时就会有飞泉落在檐间,这边呢可以临水筑榭,夜里便会映出新月如钩。”
“你的设计好有意境,好美。”
安第惊奇地看着她,由衷赞佩。
金呈霓羞涩地笑笑。“我还会好好想想该怎么让公主在这座园林里体会四季,最好的园林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我找你当真是找对了。”
安第眉心舒展,温柔地微笑。
“我只是报答公主为我所做的一切。”她真心地说。
安第轻浅地一笑,悄声说道:“这些草图你不用急着画完,画得愈慢愈好,假装永远画不完都行,否则,皇上派来盯你的眼线回报上去,你马上就会被皇上接回宫了。”
金呈霓微微一惊,忙欠身点头。
“对了,安题又有信给你。”安第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雀鸟的锦囊来。
金呈霓的脸飞起一抹红霞,她接过锦囊,水亮的眼眸惶然低垂了下来。
她没有想到安题竟会给她写第二次信。
“我没有偷看,仔细把锦囊藏好。”安第小声说道。
“多谢公主。”
金呈霓把锦囊暗暗收起,极力维持着矜持。
“回去看信吧,还等什么?”安第忍不住笑出声。
金呈霓的脸更红了,低着头转身就走。
“阿霓,回信就放进锦囊里,我派人帮你送过去给他。”
金呈霓颊畔的那抹嫣红更加娇艳了。
回房后,她飞快地取出锦囊里的绢帕,看见上面依然没有署名,那龙飞凤舞的字迹一句句都挑动着她的心。
我已回到天凤皇朝,关于你和康太妃的事,我已禀明母后,母后应允会劝皇上将你和康太妃从冷宫放出,这对你来说应该是好消息吧?你感到欢喜开心吗?
回到天凤皇朝已三日,心情不知因何总是浮躁不安,或许等你真正离开冷宫后我方能安心吧。
这封信让她的心跳得飞快,他对她诉说了他浮躁不安的心情,而他的浮躁不安是为了她,她看着看着,眼中有隐约的泪花。
信的最末两句,让她连日来的焦虑不安和无眠长夜都得到了甜蜜的报偿。
她是否该回信?回了信,是否会让他看清楚了她的心情?
她犹豫了很久很久,直到激动的情绪恢复平静时,这才提笔写下淡淡的几句话——驸马已率兵出征,公主深受别离之苦,满腹忧伤,但愿驸马平安归来。
她把简短的信放回锦囊里,连同自己的魂魄悄悄地交回给公主,然后把安题的信收进绣着雁鸟的锦囊中,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日子变得更加明媚灿烂了。
她每天画着一张永远完成不了的草图,却非常认真地替安第腹中的孩子绣一些小衣服和小鞋袜。
五天之后,安题的信又来了。
父王和母后得知姊夫已率兵出征,大为震怒,已决定质问表哥此事。
目前为了皇祖母为我选王妃之故,我暂时无法怞身离开,在我解决掉此事以前,请代我照看姊姊,不胜感谢。
你来信中只提公主与驸马,却未曾提及你的近况,你好吗?心中甚为挂念。
这几日发现几本有意思的书,觉得你应该会感兴趣,有机会带去给你。保重。
她咀嚼着信中的字字句句,像咀嚼着一颗甜美的果实。
知道他在关心自己的姊姊时,仍挂念着她,这对她的意义已是不同,而且他对她提起了选王妃的事,用的是“解决掉此事”这样的字眼,让她的心情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她慢慢可以感觉得到,在安题的字里行间隐隐流动着对她的在乎之情,如果把这样的在乎解释为情意,不知道可不可以?
她含着羞涩的笑容提笔回信,更加刻意地把自己的感情隐藏起来,甚至加进了一些若有似无的试探。
自驸马带兵攻打南蒙后,公主终日落寞寡欢,为了公主腹中胎儿的健康着想,我虽尽己所能地劝慰她宽心,然而毕竟是个外人,比不上亲人的陪伴。
我为公主绘制的园林草图已完成,近日便会回到宜香宫,听闻殿下正选王妃成婚,由衷恭贺殿下大喜,无法亲赴婚宴,实感遗憾,祝殿下幸福。
她无法预测安题下一封回信会是什么内容,也许会让她的爱情生,也许会让她的爱情死,不管怎么,她至少能得到一个答案。
午后,下起一场大雷雨。
金呈霓捧着几件刚绣好的婴儿襁褓来到安第的屋内,安第刚好沐浴完,正斜躺在横榻上看书,见她进来,便略略坐起身。
“公主,我绣了几件襁褓,你看看喜不喜欢?”
金呈霓把绣了瑞兽图样的襁褓送到她面前,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阿霓,你的手真巧,多亏了你,我孩子的衣衫鞋袜统统都有了。”
安第是个连针线都不会拿的娇娇公主,对她是心悦诚服。
“只要公主喜欢就好,绣这些都是很简单的。”
她从小到大就窝在闺房里拿绣线,这可是她的拿手绝活。
安第含笑打量着她。
“阿霓,你现在的气色健康红润,比在宜香宫时好太多了。”
“公主给我吃了一大堆补品,我的气色自然好了。”金呈霓嫣然一笑。
“我的补品或许补你的身子有效,但有人的信却是用来补你的心的。”
安第伸指在她的心口点了点,抿嘴轻笑着。
金呈霓微红着脸,羞赧地问道:“公主,我始终不明白,为何公主肯帮忙传信?这原是不能被允许的。”
“只要两情相悦,我便乐意当红娘。”安第笑说。
“可是”她咬着唇,嗫嚅地说:“我毕竟是永始皇帝的嫔妃”
“我当然知道。”安第握住她的手,不以为然地说:“其实不管你的身分是谁,重要的是安题喜不喜欢你。他若喜欢你,你的身分是谁一点都不重要。”
他们兄妹三人自小在皇宫里都是跟小猫、小狗、小鸟、小鹿这些可爱的宠物一块儿长大的,他们都爱极了这些不会说话却温驯乖巧的小宠物,她本希望安题对金呈霓的关爱只是就像他对待那些小宠物的关爱一样,可是在安题接二连三给金呈霓写信之后,她慢慢发现自己的想法错了。
安题对金呈霓的感情绝对不只像对待小宠物那么单纯,而这些信带给金呈霓的改变是那么明显,她相信金呈霓慢慢焕发出激情的面容是安题的情意点燃的,她也曾有过刻骨爱恋的人,怎会看不出这些刻意隐藏的幽微情意?她慢慢确信他们两人已彼此心属了。
“话虽如此,恐怕也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她对安题的心意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她害怕一切都是她自己的自作多情。
“安题喜欢你,所以关心你,你不要妄自菲薄。他若在乎身分问题,便不会特意到冷宫去找你,也不会托我想办法救你了。”
安第的声音极轻,却是充满着肯定。
她本就是一个不受礼教束缚的性子,若是能让安题开心,就算要她去摘天上的明月,她也会去想办法。
金呈霓的身分在她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阻碍,不过安题虽然自小在亲人的宠爱之中长大,但也不代表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他若真对金呈霓认真了,只怕仍有山一般高的阻碍难过。
“公主,我害怕的是”她欲言又止。
“你怕什么?怕自己受到伤害吗?”
“不,我害怕他受到伤害。”
冷宫三年,让她对自己的命运早已不抱任何期待,也不会再为自己的未来感到畏惧害怕了,就像一个曾经受过重伤的人,对人生自有另一番体悟。
她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安题,她害怕他会因为自己而受到任何伤害,那才是她真正害怕见到的。
“你放心,他没有你想的那般脆弱。”安第了解她的心情,温言安慰。“不要因为害怕玫瑰的刺会刺伤手就不敢去嗅闻它的香气,你若爱上了安题,就要为他勇敢一些,好吗?”
金呈霓凝眸看她,深深颔首。
“父王在安题二十岁那年封他为东王。”安第认真地看着她说。“天凤皇朝版图庞大,幅员辽阔,东海上一块岛国距离遥远,不易掌握,所以父王早有意将东海上一块岛国封地分封给安题,等他成婚之后便交由他统治。”
“东海上的岛国?”金呈霓愕然。“听起来就是很遥远的地方。”
“是,那里非常远,如果安题可以带你去那里,你才是真正自由吧。”安第意味深长地笑着。
东海岛国?金呈霓咬着唇,心底漫过如水一般的温柔。
安第低下头,轻抚襁褓上精细别致的绣图,含笑说道:“手工这般精巧,你有空也教教我怎么绣这些东西吧。”
“好啊!”她微笑点头,拿起一旁的纨扇替安第驱散雨后的闷热。
“对了,阿霓,我派人到骊州查探你父亲的下落,有些消息了。”
安第放下了手中的襁褓,正色地对她说。
金呈霓微惊,急切地问道:“他们都还安好吗?”
安第摇摇头。
“听说你父亲在三年前就被皇上削掉官职,带着妻女离开骊州了。”
金呈霓心一沉。“知道他们离开骊州后去了哪里吗?”
“听说他们去了摩州落脚。”安第似有些难言之隐,她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说:“你听了可别太伤心,听说你爹娘因为贫困交加,陆续病死了,而你的两个妹妹则是下落不明。”
“我爹娘死了?”
痛楚如针一般重重扎在她的心口,她的脸色顿时惨白。
安第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轻声安慰。
“打探回来的消息虽是如此,但也不一定是真的,或许有错。”
金呈霓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般,手中的纨扇颓然滑落在地,她木无表情,静静地落着泪。
安第拾起纨扇,从一旁拈起绢帕递给她拭泪。
“阿霓,我记得你曾说当年陷害你一家的人姓潘,那人叫潘年甫对吗?”
金呈霓木然地点点头。
“潘年甫原是正三品中书令大臣,但是在你爹被削官以后,他也被贬到惠州当个从六品的下州司马了。”安第有些疑惑。“一个人要陷害一个人,必定有其前因后果,不然不会为了陷害一个人而赔上自己的前途。”
金呈霓静静地听着,神情若有所思。
安第徐徐说道:“从打听来的消息里才知道,你爹曾经审过一件案子,这件案子的主谋就是潘年甫的独生子,不管潘年甫如何贿赂你爹,你爹就是不肯买帐,后来他的儿子受不了牢狱之苦而病死在牢里,于是潘年甫便陷害了你一家,让你也尝到了被囚禁的苦楚。”
金呈霓眼神恍惚,神色萧索哀戚。
你爹是正直的好官,可惜就是太正直了,为人总是圆滑一些的好。
她想起梁公公的话,不禁悲凉地一叹。
“我爹做的是正确的事,但也为了他的正直付出了可悲的代价,我虽然因此吃了苦,但我一点都不怪他,潘年甫的儿子是罪有应得。”
安第冷冷一笑。“潘年甫对皇上的性情简直了若指掌,才知道利用皇上对皇后的依恋来陷害你。”
“看不出皇上是如此多情的人。”她冷漠地说。
“据说明显皇后不但艳丽非常,而且端庄贤慧,温良恭俭,在后宫里很得人心,皇上也很以得到这个皇后为荣,常常大摆宫宴,把皇后当宝物一般的炫耀。当皇后还在时,皇上都还算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可是当皇后一病逝,他整个人就变了个样子了。”
安第轻轻唏嘘,有些感叹。
金呈霓静默着没有接口。
永始帝带给她的除了痛苦就是折磨,除了悲伤就是绝望,他对明显皇后的宠爱根本无法激起她的半点同情心,对他的感觉就只有憎厌而已。
外头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听见婢女丁香低喊道:“公主,梁公公来了。”
金呈霓怔了怔,不安地看了安第一眼。
“请他进来。”
安第坐起身子,以眼神示意她不要慌乱。
梁公公微弯着腰走进来,头发衣衫都湿漉漉的。
“奴才见过公主。”他怞出怀中的帕子擦拭身上的雨水。
金呈霓连忙去斟一杯热茶过来。
“这么大雨,梁公公有事派底下的人来就行了,怎么还亲自跑一趟?”安第疑惑地看着他。
“有要紧事奴才得亲口告诉霓嫔。”
虽然金呈霓在进宜香宫后就被废去封号,但梁公公总还是以霓嫔称呼她,除了同情以外,也是他在皇宫里多年培养出来的智慧。
天威难测,谁知道冷宫里的嫔妃会不会有朝一日变成凤凰?
“公公,什么事这么要紧?”金呈霓的不安更加深了。
“康太妃殁了。”梁公公重重叹口气。
“怎么会”
金呈霓瞠大了双眸,禁不住颤抖着。
“她打破瓷碗,用瓷片割破自己的喉咙,早晨小太监送膳食过去时,她的身子早已冰凉了。”
他的声音哑涩,充满了伤感。
金呈霓蓦然回想起在她离开宜香宫前,康太妃在栅门后朝她笑着挥手的模样,那笑容竟是与她诀别了。
“因为我离开,所以太妃才死了。”
今日一连两次听闻死讯,让金呈霓的情绪溃堤,骤然大哭出声。
“阿霓,这是康太妃选择解脱的方式,你要想想,她现在反倒轻松自在了不是吗?”安第安抚着激动哭泣的金呈霓。
“公主,我要回去送送她。”她霍然站起身。
安第扯住她,情急地喊:“阿霓,你一回去要再出来就难了,你想清楚!”
梁公公满脸狐疑地看了安第一眼。
“可是康太妃一个人孤伶伶地走,实在很可怜。”金呈霓哽咽落泪。“康太妃人生最后三年是和我一起度过的,我若不送她一程,心中实在难安。”
安第无奈地望着她,低低长叹一声。
梁公公深吸口气,说道:“奴才这回前来,其实也是传皇上口谕的。皇上听闻康太妃已殁,便想起霓嫔出宫时日过久,命奴才来传话,要霓嫔即刻回宫,如此一来,正好可以送一送康太妃了。”
金呈霓微微一震,暗暗心惊。
安第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淡淡地说:“阿霓画的园林草图我还不十分满意,你去回皇上,就说我的意思,让阿霓晚些时日再回宫。”
梁公公十分为难地皱起眉头。
“这奴才恐怕不敢回话,因为皇上的意思是‘即刻’,銮轿已经在公主府外头候着了。”
“这么突然?此时外头还下着大雨呢,皇上怎么会突然迫不及待想见阿霓?”安第心里大启疑窦。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梁公公眼中有着些许忧色。“自从那日奴才将那一迭图样呈给皇上以后,皇上对奴才就疏冷了许多,今日只是突然命奴才来传话,什么也没有多说。”
“梁公公,不好意思连累了你。”金呈霓歉然地望着他。
安第听着,心中越发感到不安。
“阿霓,你到房里去看看自己可曾丢失了什么东西?”她匆匆地说道。
金呈霓心头猛然一沉,惶惶然地转身飞奔出去。
梁公公的神情颇为不解。
“梁公公,你若害了阿霓,对你也没有好处。”
安第沉住气,怒视着他。
梁公公张口结舌。“奴才怎会害她?”
“那两个小太监难道不是你派人监视着阿霓的?”安第冷冷地说道。
“他们两个确实是奴才带出来的,不过奴才并没有要他们监视霓嫔,他们也从来没有跟奴才回报过霓嫔什么事。”梁公公焦急地解释。
安第久久不语,心底闪过几丝疑虑。
片刻,金呈霓脚步凌乱地奔了回来,脸色苍白地低喊——
“公主,我的锦囊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