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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六年,三月。
烟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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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半个月不开晴,天是一片苍白的灰,看不到云,只见几条深色的烟蛛丝般停浮在半空,雨却仍旧不停息的下。
门下那几只素白的灯笼早已被打湿,流苏无精打采的滴着水,却依然忠于职守的悬在那,守着玄色匾额上乌金般沉重庄严的四个大字——“苏世清苑”
按理阴雨连绵让人心情郁闷,遭遇丧事更是让人沮丧悲伤,可是苏苑却像办喜事似的,两扇门从早开到晚。门口,人流穿梭;门里,人头攒动。
不过丧事毕竟是丧事,满院的人皆一身素服,而那腰上头上扎着白绫的就是苏家的主人和下人。所有人都一脸忧伤,即便不忧伤也保持严肃,而最严肃的莫过于苏老爷——苏继恒。他端端的立于中堂,脸上的线条如同木刻般僵硬。那本是张英俊的脸,虽然岁月难免在上面留下痕迹,但这张脸仍旧可以在一瞥间吸引人的目光,只是上面写着的永远是凌厉的威严,令人不敢逼视。
人虽多,却很安静,前来吊唁的宾客即便想借此拉拢关系进而拉生意,也只能交流眼神,顶多透着齿缝哼哼几句,不敢高声。
可是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骚动,门里的人不由依次的望过去
苏苑的管家苏瑞肿着眼睛急匆匆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穿淡灰中山装的年轻男子。
在扬州这地方,穿中山装的人此时还不多见,于是众人的目光自然被吸引了去。
而最吸引他们地却不是这身少见地衣裳。
只见这个男子虽体态略显单薄。却骨骼清奇。而样貌尤其俊逸超群。虽浑身透着儒雅之气。但是剑眉朗目与高挺地鼻梁还有棱角分明地唇又为他添了不少英姿。虽是不怒自威。可是自然上翘地唇角总像带着丝笑意。多了几分柔和。
这是谁家地男子?
他地出现一时间让本就安静地气氛更加安静。可是每个人心里都如开锅地水般蹦着上面地问号。
帅气逼人地侧脸一一接受着众人好奇而迫切地检阅却始终低垂着密长地睫毛目不斜视。直跟着苏瑞走入中堂。
苏继恒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
“老爷,少爷回来了。”苏瑞按例通报。
少爷?
众人目瞪口呆,急急的交换眼神,苏苑的梓箫少爷不是已经再说看年龄这男子又显得年轻了许多。
“梓峮,你终于回来了!”
苏继恒的声音沙哑中透着难以抑制的欣喜。
梓峮?苏梓峮?
众人面面相觑。
他就是离开苏苑十年的苏梓峮?他不是
再也难耐心中的好奇,一锅压抑了许久的沸水终于在揭开锅盖的瞬间痛快沸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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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梓峮将手中的书卷轻轻放在紫檀木的书桌上,转头忧郁的望向窗外。
自从进了三月,这淅淅沥沥的小雨就没有断过。
雨点碎碎的敲打在窗棂、瓦楞,发出好听的声音。屋子里充溢着潮湿,连被子都好像蒙着一层水气。李妈天天都要将它烘好几次,可那潮潮的感觉始终固执的缠在被子上。
已经十年了,整整十年,梓峮都没有回过这个家。
记得当年离开家的时候,自己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拼命的哭着,喊着,挣扎着,就是不肯上车。
离家那天印象最深刻的是父亲那张阴沉的脸和祖父一声高过一声的咒骂和叹气。
过早的离家,让他对一切都淡漠了,以为亲情不过如此。虽然开始时还夜夜对着漆黑的墙哭泣,可是渐渐的,他忘记了,忘记自己曾经有个怪异的家,曾经有个还算疼爱他但仍旧是怪异的父亲,忘记了那个总是莫名其妙对自己发脾气的祖父和总是带着满脸的幸灾乐祸的叔叔婶婶,忘记了曾经和自己一样孤单的那张脸,那双细细的凤眼
一切的一切,都在岁月流转中飞舞着远去了,模糊了,消散了
他不知道什么会是永恒,或许身边同学的嬉闹与时不时因为时事而高涨的热情都是不久远的,都终将离去,而这一切过后,自己又在哪里?
就像生命,你无法选择**,却也找不到终点。
他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无论是沉默还是欢悦,终将消逝。
那日,他倚在教室窗边,墨黑的眸子淡淡的注视着讲台上赵宏达的慷慨激昂和围观者的群情振奋,棱角分明的唇边忍不住挂上一丝笑意。
这时,他看到霍一山领着一个穿着深褐色长袍马褂的中年男人匆匆走进教室,向自己一指:“就是他!”
他一时懵住。
那个圆脸,脸色有些发灰的中年男人也怔了怔,不过随即走了过来,双手抱拳做了个揖:“二少爷!”
二少爷?是叫我吗?
苏梓峮仍在愣着。
大概是这声老旧的称呼在这个新式的教室显得过于突兀,人群的目光已经向这边转来,连慷慨激昂的赵宏达也停止了发表演说。
苏梓峮这个从来只是在学业方面成为焦点的人物居然在此刻意外的集中了众人的目光。
他很不自在,他不喜欢被关注,只是这个人
“你是”
“二少爷不认识我了?我是苏瑞”
苏瑞?
大概见苏梓峮仍旧是一脸茫然,苏瑞只得继续强调:“管家”
直到现在,他的腰仍旧是半躬着,似乎透着无限尊敬。
管家?
苏梓峮的脑子还是有些乱,不过他倒记起一件事。
一个月前,突然从扬州飞来一封电报。
“祖父病危,速归。”
落款苏继恒,是父亲。
祖父?
眼前模糊出一个人影,似乎是浓色的布满“寿”字的长袍,右手拎着跟磨得光溜溜的龙头拐杖,一脸的阴沉与暴戾。
不过这些只是一抖,瞬间远去。
他拈着这张电报,把它放在一边,过了几日竟忘记了。然后又接到一封,沉思,再次“忘记”却没想到
“二少爷,老太爷病逝了,老爷让你立刻回去。”
苏瑞在说到这的时候,声音在微微颤抖,想来是强忍着悲伤。
病逝?
死了?
苏梓峮略有震动,但不是伤心,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个虽然瘦弱但很强悍的老头怎么就这样死了,死亡原来是如此的突如其来
十年了,即便是逢年过节都没有回过的家;十年了,他以为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家,;十年了,他与家的联系仅存在于和父亲往来的几封不咸不淡的书信上,而现在他却在奉了父亲的命的苏瑞的恳求下,重新迈进了相隔十年的门槛。
家?
不过是个概念,他会离开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