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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如果真的有缘,是绝对甩不开对方的。
第二天,夏霖就来找她了。
一早,他出现在她家门口时,脸上已经毫无病容了,才过了一夜,整个人又恢复在山中小屋时的神采,仍是那一派闲闲散散的模样,两手又插回裤子两侧的口袋内,高瘦的身材,撑得那套白衣白裤像随风摇曳的旗子,飘飘然的,连他整个人也是飘飘然。
这样快速的转变,几乎教她怀疑,昨天在街上,他该不会只是想睡觉在打盹吧?!
当她要出门上学时,却被喝住。“我等你很久了。”那是一句双关语,对夏霖而言。
路小筑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守在她家门口,昨天被他责骂的火气到现在还没消呢!他八成是为了昨天的事,来跟她道歉的。书包用力一甩,甩上了右肩,脸颊侧过去,往前直走,当他是隐形人。
一边走心里头一边庆幸着,幸好父亲大清早四点半就出门去打高尔夫球了,否则又见到男生在家门口站岗,一定说她不遵守诺言。唉,谁叫她一开学就对父母承诺,高三这一年绝对要好好努力用功,考个好大学,所以猴子就替她打退学校里那些苍蝇男生,不准他们再到她家门口乱站岗,否则就叫教官去抓人,这倒也安宁了几天,谁知今天居然冒出个不相干的人来,险些被他害惨了。
夏霖跟在她身后三步外的距离,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像是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早上扛着高尔夫球具出门的那个人是你父亲吧?!”
她吓了一跳,张大了眼,脚步停顿下来,回过头去,望着他,他仍是那副闲散漠不关心的模样,也不看着她,宁愿偏过去看街上往来的行人,她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想做什么?她根本不认识他,没必要七早八早跑来她家门口等她的,她的心莫名其妙地焚烧起来,有股不安的情绪在体内躁动着。
路小筑倔强着,不回答他的问活,因为摸不着他的居心、也不想让他以为自已被原谅了,脚步又移动着,心思却飘忽起来,长了眼似的,盯着身后的夏霖,守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究竟要对她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快到公车站牌时,才又听到他的第二句话。“你叫什么名字?”
这回,她的脚步没再停下来了,坚持不让他有机会知道大多,看他能怎样?到了公车站牌时,她从书包裹拿出英文字典出来背,眼睛时而望着右前方公车来的方向,时而很认真地看着字典,然而看了老半天,却连一个字母也没看进去。
他静悄悄地走到她的身旁,高大的身躯像道墙似的挡住她张望公车的视线,她又别过脸去,他该知道是女生都会生气吧,生昨天被人诬骂的气。
这时,他居然又说了第三句话,虽然第三句和第二句话的内容是同样的,但就凭这一点也该值得放鞭炮了,想到在山中小屋时,三夭两夜的时间里,役听过他讲半句话,这回从她家门口到公车站短短的几分钟路程,他竟然开金口了,而且开了三次,猴子若是知道,一定会兴奋死了。
然而,她是存心不说话的,让他知道面对一个假哑巴是什么滋味?何况也没必要让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在她青涩善感的心灵里已盛装了侯亚农,没有多余的空间再容别人,最少此时此刻真的没有。
由于她的不言不语,夏霖便也赖着不肯走,挨在她身边站着,这下子子两个人倒像很熟识的男女似的,她担心引来误会,硬是转过身去,刻意和他保持距离,这般计较又显得自己小家子气,真恨,怎么这个人一出现,她竟是怎么摆都不恰当了,一颗心乱糟糟的。
他并不强迫她说出自己的名字,只是悠哉悠哉地伫在她身旁,像在守候着什么。
忽然,有人喊了她一声:“路小筑,你男朋友好帅喔!”是班上的一位同学骑着脚踏车自她眼前掠过。
毁了,她心里直气着,瞥一眼旁边的人,但见他嘴角浮着一抹微笑,是心知肚明的笑。
恨恨地跺着脚,气人啊,给他捡了个便宜。
心里想着,他知道她的姓和名了,总该走人了吧。用眼角的余光瞄一下那具高长的身子,他仍是定定地站在原地,嗯,难不成他在等这班公车?
以前也不是没被爱慕她的男生缠过,但是像他这样淡淡漠漠,又不太在意的倒是头一遭,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想直接拒绝他,又怕万一人家反过来说:“我可不是在追求你啊!”别落个自作多情空余“糗”所以当下也只好以不变应万变。
路小筑一直张望着前方,怎么公车还不来?心神不宁的,字典拿在手上,也只是装装样子,她是最讨厌人家这般假用功德行的,今日自己居然也染了这个恶习,讨厌自己这没出息的样子。
“你很喜欢侯亚农?!”
他突然天外飞来惊人一问,大约站在地方圆三尺内的人都听到了,顿时间,她感觉有几十只眼睛像几十道光芒地投射在她身上,等着答案。
肚子里的火气,再添上了油,燃得更旺,她几乎可以听到那滋滋作响的喷油声,恨不得一股脑儿全往他身上泼去,烫得他屁滚尿流,闪开去,别老在她身边,害她丢人出糗。
“不关你的事!”
她的怒气集中在眼睛,很用力地盯住一个单字“secret”中文意思是“秘密”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叫秘密,而他居然当众把她的秘密说出来,这个人是出现来克她的吗?
人群里起了骚动,久候的公车终于来了。她吁了口气,总算可以摆脱他了,决心往公车里边钻去,决计不跟他站在一处。
在椎挤之下,她终于躲到公车最后面的靠窗位子,故意不去观看他在何处,眼睛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景,心里不断地在放空,将所有不该存在的意念统统放出去,留下清明的心思。
公车缓缓地起动,可能是搭乘的人太多,有点承载不了似的,像老牛拖车,她幽幽地望着窗外,视线随着公车的移动而移动,一幕一幕的景象人眼,直到那个叫夏霖的大男生跳入她的视线范围,两人隔着窗玻璃对峙。
原来他根本不坐公车!
她心里有些怅然若失。
他所做的一切,似乎总在她的算计之外,教人捉摸不到。在她的视线还来不及自夏霖的身上挪开时,他又说了第五句话,虽然隔着车窗听不到他发出的声音,但是很奇怪,仿佛心有灵犀似的,她居然可以读出他的唇形。
那不常启动的双唇,微微牵动着。“路小筑,再见!”这句无声的话,竟也牵动了她的心弦。
他的手闲闲地安放在口袋里,他的脚定定地伫立在方才所站的位置上,他的眼则直直地盯着她看,直到公车将她带走时,他的手离开了口袋,举起来对她挥舞着。
心里不知怎地竟有些若有所失。这样的场面令她想起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娘)里面,那一场女主角天真的小舞娘站在岸边,对着坐在船上的男主角挥手告别,而就读高校外出旅行的男主角只是定定地看着小舞娘,并没有挥手示意,直到船只渐驶渐远,小舞娘的手越挥越用力,那张笑容灿烂的小脸蛋,一句句真心诚挚的“莎哟娜啦”终于在船只即将消失在小舞娘天真无邪的瞳仁中时,他挥手了,奔到船头上,激动万分地挥舞着感动的疼惜,对小舞娘的疼惜。
但是他不是那个高校男生,她也不是小舞娘啊!
路小筑一直以为他是为昨天的行径来道歉的,但——有这样向人道歉的吗?
那日之后,她好像才在人群中发现夏霖的存在,以前为他,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边,沉默而无声,常常会被忽略,大概只有猴子注意到他吧。后来有几回和猴子去下大的热音社瞎混,都没见着夏霖,因为跟他不熟,所以不好开口问他的去向,倒是猴子总能代她说出心声。
“老哥,夏霖呢?”
侯亚农也耸耸肩。“不知道,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这样的答案当然无法满足猴子,于是就会听到猴子洒泼地责备侯亚农。“老哥,你们怎么一点都不关心夏霖呢?”
所有的团员全因为一个夏霖的不在场,就要承受莫须有的罪名,当然有人会跳出来抗议。
豆子就开腔了:“夏霖有你关心就够了,哪还需要我们这些哥儿们呢?”
猴子抡了豆子一记粉拳,又掐着他的脖子不放,直到侯亚农开口。
“夏霖的父亲生病了。”
路小筑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突然想着,那天,夏霖一大早去等她,究竟是何用意?难道只是想知道她的名字?如果真是这样,他大可去问候亚农或是猴子,犯不着凌晨三、四点跑去她家门口守着啊,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烦人啊!别胡思乱想了,难得的周末假日,她只想让脑子空闲一下,暂时把联考搁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坐在热音社的一隅,忘情地聆听侯亚农低沉暗哑的歌声。
在乐团练习的空档里,大家各自挨坐在角落里,你一句我一语地闲嗑牙,生性好动地鼓手小杰对着长相斯文的keyboard手kevin:“喂,你那本红楼梦到底看了几遍啦?瞧你一天到晚捧在手上,还有啊,是兄弟才奉劝你的,大男生别老看那种娘娘腔的书,怪恶心的。”
读中文系的kevin回他一句:“何恶之有!这可是我最喜爱的一本书呢,如果让我当贾宝玉,别说嚅心了,就算会嗯肝嗯肺我都愿意,想想他们过的日子,哇,那才叫生活。”说着闭起眼睛,大概沉醉在荣国府的富裕国度里去了。
说到女人,就君子所见略同了。“说的也是,像我最爱的一本书,就是鹿鼎记了,每看一回就幻想一次我是小说里左拥右抱的韦小宝。”小杰恨不得能改名叫小宝啊,那么他便可拥有三妻四妾了。
路小筑对kevin说:“我也很喜欢红楼梦,改天咱们可以聊聊。”
“好啊。好啊!”kevin立即答应,可以跟“纯情美少女”聊天,是他毕生最大的荣幸。
猴子怕kevin兴奋过头,对于小筑的邀请产生多余的联想,马上浇盆冷水给他。“喂,你死心吧,小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果然是当头棒喝,不过失望的不只kevin,其他几个口水往肚里流的男生也难过地发出失望的叹息声。“啊——!”
只有侯亚农面不改色地看着低头不语的路小筑。“是吗?小女孩长大喽,”嘴角挂着一抹诡谲的笑意。
路小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抬眼望见侯亚农锐利的注视,眼神又缩躲回去,不敢直视,唉,为何在他面前,自己总好像矮一截呢?难道爱一个人就是如此吗?
其他的人,看他们两人穿梭来回的眼波交流,一切都了然于胸了,只是心里面都替路小筑担心着,像侯亚农这样的男孩,是一只狂野的飞鹰,停不下来的,只怕她迟早会受伤呢。
kevin看出路小筑的尴尬,体贴的他出言为她解围。“小筑,红楼梦也是你最喜爱的书吗?”像路小筑这么温柔善感的女孩子不多了,虽然没机会追求她,做朋友也是很理想的。
路小筑如获大赦似地抬眼望着kevin,红透透的脸颊露出微微一笑,传递她会心的谢意,继而摇摇头地说:“我最喜爱的是川端康成所写的伊豆的舞娘。”
kevin说:“嗯那本小说很适合你。”从头到尾地打量了她一回。“你很像小说中那位天真无邪的女主角。”
她赧然一笑,很讶异别人居然把她和小舞娘联想在一起。
路小筑偷偷看一眼候亚农,她很想知道侯亚农最喜爱的书是哪一本?她了向觉得从一个人爱读什么样的书,便可窥知那人的性情与质感。
“亚农哥,你呢?最喜爱的书是什么?”她鼓起很大的勇气才发问的,眼睛仍然不敢直视心目中的偶像。
侯亚农燃起一枝烟,他抽烟的姿势很酷,还会吐烟圈,一圈一圈的白烟,圈住了她的心。
“不一定,我喜爱的东西,经常在变,每天不同。”
她的心揪了一下。
“人,也一样吗?”虽然猴子一天到晚在她耳边说她老哥是怎样喜新厌旧,女朋友换过一个又一个,她仍不愿相信。
候亚农抬头望着她。“你刚才问的不是书吗?”
“嗯。”如果她喜欢侯亚农那般浪荡不羁的狂野,那么她就得原谅他的处处留情吧!
侯亚农想了一下。“最近看了一本书,叫诱惑,女主角身材满不错的。”
惹来那些男生们纷纷的低笑声,连眼神都带点暧昧。
豆子的眼睛马上为之一亮。“早原来书在你那儿,害我等了老半天,该轮到我看了吧。”
路小筑以为是自己孤陋寡闻,大家都抢着看的书,她居然没读过,甚至连书名也没听过。
“可以借我看吗?作者是谁?”她问豆子。
豆子嘿嘿笑了两声,表情有点怪异,似乎难以启齿。“你真的要看?”
她点点头。
这回换小杰说:“后面还有很多人在排队喔!”
“没关系,我等。”既然是候亚农喜爱的书,她一定要看。
侯敏突然跳出来插嘴。“喂,你们别逗小筑了。”
“猴子,我是真的想看。”
“小筑,你不知道吗?他们说的是一本写真集啦!”侯敏有时候真的受不了路小筑的清纯,都怪她们家的家教太好了,没什么机会接触到腐败的文明产物。
路小筑的脸霎时红透半边,烧到耳根子去了,热烘烘的。
男生们笑呵呵,虽然是没什么恶意,却令她艰难堪。
哐唧一声,房门被推开,夏霖没精打采地走了进来,好像一夜没睡似的,身上仍是那一式的白色装扮。白,似乎是他钟情的颜色。
他寻找着什么似的,直到眼光落在她身上,两人四目交会的刹那,她好像看到一丝焦急,仿佛他找了她好久。
她避嫌地闪开目光,垂下眼睑,搓玩着自己的指甲,心里竟然抨抨乱跳,她真怕那震动的声音被猴子听出来。
然而猴子并没如她所想的那么敏感,倒是她听到猴子热络开心的声音。
“夏霖,你一定比他们这些人有气质。”候敏挨过去夏霖身旁,他挑着墙角那张行军床横躺下来闭目养神,她也跟着坐下来。
那些被猴子说成没气质的男生有点不以为然地自鼻子哼出气来。“是吗?夏霖,你敢说你没看过写真集?”
刚进门的夏霖搞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睁开眼来只看到候敏斗大的脸挡在面前,眉头一锁,又闭回去。
“夏霖,你也说说自己最喜爱的书是哪一本吧。”
猴子正追问着他,路小筑屏息以待。候亚农曾说他是乐团里负责创作词曲的,肚子里应该有点墨水吧。大伙都安静下来,等夏霖说话。
房间里流荡着暑末微热的空气,身子浸着稍黏的汗渍,路小筑觉得口有点干,心想等一会儿和猴子去吃碗杏仁露吧。”
夏霖上直没开口说话,好像睡着了,大家等得不耐烦,纷纷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过了一会儿,就把刚才猴子问他的事给忘了。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之后,在众人的谈话声中;他才幽幽转醒,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打个哈欠,揉揉眼,走向候亚农。
口袋拿出一张摺好的纸。
“这是我昨天连夜写的。”
候亚农接过去,看了看上面的词曲,哼了几声,脸上绽放出赞赏的笑容,抬起头来要问什么,夏霖已经走到门边去了,到嘴的话便又吞了回去,这是他和夏霖的相处方式,有才华的人都有点怪脾气,这就是夏霖,一个天生的词曲创作者。
其他几个团员也好奇地挤过去,想看看夏霖最新的作品,尤其是猴子,当然她也很想听听,也许他所创作的歌曲里会泄漏出他深藏的心思。
当大家都凑过去侯亚农身旁,忽略了正要出门的夏霖时,他却在门边上停顿了一下。
“伊豆的舞娘川端康成写的。”
门,哐啷一声,关上了。
而路小筑的心扉,却被那句话敲开了。
大家的嘴全吓成o字形,不自主地,大家的眼全看着路小筑。
猴子则大声欢呼。“这是一首情歌耶!夏霖终于写情歌了!”
大家的目光又从路小筑身上移回五线谱的白纸上,纷纷地面露惊诧。“真的吗?”豆子一脸狐疑地说“‘睡神夏霖’该不会动凡心了吧?!”
很少紧张的侯亚农神色略显不安,静默地注视着路小筑,那眼神透露着监视,看守着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以防被人抢走,他似乎察觉到强敌环伺的危机。
而路小筑对于侯亚农的注视毫无所察,她全副的心思早已被夏霖临去前那句活震住了。
那个人,那个叫夏霖的人,竟然和她爱上同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