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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皇太极身后,做贼似得走了两日,她几乎已经将他的背影盯成一幅画。
颀长清俊的身姿,举手投足低调而舒缓,稳稳静静的,拿刀提剑倒也相衬,可是若是换上纸笔也丝毫不别扭,他的身上似乎有一股书生的气韵,那般清雅飘逸。
他时不时低头,似乎在想着某些事情,有时也会抬头看天际翱翔的大鹰。
海兰珠盯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他就是大鹰。或者说,他想变成大鹰——翱翔九霄,一览天地。
一抬一低头间,她看到的不是轮回,而是一场天下纵横。
那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不是一场浩劫,只是觉得不应该看到。
夜幕降临的时候,她看到他牵着马停在山坡上。
“嘘。”多尔衮做了个手势,身体紧贴着坡地,海兰珠有些迟钝地猫着腰躲在他身后,仍旧十分讲究地空出一尺的距离。
多尔衮回头看她,越看越奇怪,最后甩头不再理会。
月亮升起来,海兰珠仰头,看到月亮旁边紧跟着一颗璀璨的星星,不由笑了笑。
日月星辰,这就是宿命。就好像这颗星星,永远只能围绕着月亮,将一生托付。
“来了。”多尔衮低声。
海兰珠立即收回视线,可是山坡上仍然只有一个疏冷的背影。
他的头上,清澈如水的月亮觑着眼偷偷瞅,他的脚下和身后,一汪绿草如醉,在微风中做着入睡前的摇摆之舞,那一袭墨黑之上流转着羊白玉脂般细腻的光华,如水恬静无声,而他一只手握着马缰,另一只手握成拳头负在腰后,似乎只是一个月下清闲的贵族。忽然那个身影动了动,转向一个方向。
海兰珠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一辆马车堪堪驶来。
马车停下后,从上面走下一个贵气的男子,他的着装和科尔沁草原上的贵族相似,但又不大一样。
“南楚?”多尔衮低喃。
海兰珠第一次听到的是疑惑,那么紧接着听到的便是确信。
“南楚。”皇太极皱眉,有些惊讶地叫道。
而那个男子仿佛很冷似的,不但穿着厚重,而且双手兜在袖里,一派悠闲。比起复仇,更像是来叙旧。他从腰间解下酒囊,丢给他。
“请我喝酒?为什么?”皇太极扣住塞子问道。
“为我们曾经爱过同一个女人。”他的声音很嘶哑,似乎喉咙受过重创,说完便仰头狂饮。
他拨开塞子,笑了笑,把酒囊颠倒过来,酒水浇灌了芳草,咕噜咕噜的声音里,芬芳的酒香丝丝逸开。
皇太极的头不易察觉地撇了撇:“白堕酒,真是有心。”
“怎么,你怕?”男子的语气中透出一丝猖狂得意,“难道这就是四贝勒的胆量?”
皇太极笑着摇头:“这酒不值得我畅饮。”
“喝酒有什么值不值的?”南楚将喝过的酒囊丢过去,“尝尝,再不喝,可就是你没胆量了。”
皇太极笑笑,将酒囊整个都丢到一旁:“白堕酒确实是我最喜欢的,可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女人喝?”
“南楚”浑身一僵,嘶哑的声音依旧平静:“四贝勒,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我杀了南楚,和他又没有什么交情,他如果还活着,只会与我拼命,又怎么会找我喝酒?”皇太极平静地说着。
“哦……”嘶哑的轻笑声里,南楚摇头说,“你错了,若你我之间没有过命的交情,当初,你又怎会忍痛割爱?”
皇太极一愣,忽然沉默了。
“如果只是一个仇敌,你今晚又为何冒死前来?”他挪动着有些臃肿的身体走过来。
“来的不止你一个吧,”皇太极看了一眼马车,“否则骑马不是更容易吗?”
“车上是我带给你的礼物,感谢你多年前杀了我一次。”嘶哑的声音带着嘲讽的语调,听上去神秘诡异,就好像他有九条命。
皇太极盯着他良久,一只手抚上马鞍上的宝剑:“我对杀人没兴趣,但如果你逼我……”阴霾的眼中透出犀利的警告,如同乌云中涌冽过的一道闪电。
草原上的风骤然汹涌,嚎啕嘶吼着。
海兰珠一下子被迷了眼,只看到一黑一白的衣裳在风中猎猎隐现。现在的她只关心那件白衣旁边的马车,她只想知道玉儿有没有在里面。
“皇太极,你会喜欢这件礼物的,你不想猜猜这是什么吗?”他嘶哑的声音听上去如同利剑刮过岩石时发出来的。
“我知道。”皇太极仍旧沉静,始终透着一丝抹不去的阴霾。
“那是一个女人。”嘶哑的声音如同巫婆丑陋的哭泣。
“我知道,我来,就是带她走,你别想阻止我。”
“她?科尔沁的格格?那个称呼你为姑父的丫头?”他的语调透出一思嘲蔑。
皇太极沉默地看着那个藏在黑暗中的身影,手从冰冷的剑鞘上滑过,最后带有一丝温柔与留恋地握住了酒囊。
他解下酒囊,仰头喝了一口,转头问道:“上好的白堕,要来一口吗?雅哈娜。”
当他唤出这个名字的时,风静止了,仿佛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
“知道我喜欢喝白堕酒的女人,除了哲哲,只有你。”他又仰头喝了一口,月光下的脸色依旧沉静。
“您错了,不过不要紧。”嘶哑的声音低低轻语。
海兰珠不由震惊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身影。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是女人。”多尔衮不相信地低语。
皇太极又喝了几口酒,喝完之后,索性将酒囊扔掉。
“您还是和以前一样。”声音仍旧嘶哑,只是语气已温柔万分。
“我没想到你还活着。”他的声音始终平静如水。
“我回来了,回到您身边了,您开心吗?”她从车里拿出了一个酒囊,双手伸直递出去,“我的酒,您还喝吗?”
皇太极有些出神地望着那身影,举步走向她。
雅哈娜愉快地笑起来,只是那声音丑陋,已经不堪入耳,她猛一扬手。
皇太极伸出手,终究只有指尖碰到,一抓仍旧只抓了空气。
“世上也有您无法接住的东西。”雅哈娜感慨,“您于我,就如同这酒囊于你。”
皇太极弯腰捡起来,放在手里拍了拍,微笑道:“刚才只是一时失神,现在不是照样拿到了吗?所以,没关系。”
“您别过来。”嘶哑的声音带着恐惧,臃肿的身体向后挪动颤巍巍地向后挪动,最终跌在了地上,可是她仍旧伸出手抗拒地重复,“请您别过来,我不想让您看到我现在的模样。”
皇太极站着,答应了声好,见她仍然吃力地王后挪,为了让她放心,就地坐下来。
月光下,那俊秀的男子如一尊玉像,盘着腿,低头冥想,抬首饮酒。
“你不相信我了?”
雅哈娜苦笑:“您答应过娶我,可您却把我送给了南楚,让我做他的女人,为什么?”
皇太极皱眉,有些烦躁地摇摇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绑架玉格格吗?因为她的姑姑,抢了本该属于我的位子。”
嘶哑的幽诉变成嫉恨的低吼,听得海兰珠寒毛直竖,女人的直觉告诉她,那不应该是一个女人。
“为什么?”雅哈娜叫起来,“告诉我为什么?”
“我从不会违背承诺。”皇太极冷硬而笃定地说。
“好,那么杀了哲哲,把原本属于我的还给我。”雅哈娜不停地跺脚,像是在声讨。
这个请求太过荒唐,皇太极有些不耐烦道:“不可能。”
他又烦躁地喝了口酒,向来懒得理会女人的无理取闹。
“那您对我的承诺呢?”雅哈娜不甘地追讨。
皇太极仍旧自顾自喝酒:“雅哈娜,我并没有违背我的承诺,我可以再娶你一次,就像以前一样。”
海兰珠愕然又惊疑,仔细地回味这句便扭的话,好像有些听不懂,怎么听着像他娶过她一样?
“您说什么?”
听得出,这个叫雅哈娜的女人同样茫然。
“我已经娶了你,不是吗?这就是我对你的承诺,我做到了,所以你不该用这个谴责我。”
海兰珠只张着嘴巴,良久之后,听到雅哈娜苦涩的笑声。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谴责您,您成功地拉拢了叶赫贵族,巩固两邦交谊,您什么都没做错,你也只是娶了我之后把我送给了别人而已。”
微风轻轻吹来,拂过那男子不曾动容的眉梢,皇太极始终盯着一处,开口道:“以当时南楚在叶赫部落中的地位,做他的女人,你会得到会更多。”
那声音不冷,只是漠然,仿佛事不关己,仿佛成人之美,而听者的心却冷地打哆嗦。
海兰珠是这样,雅哈娜也是这样。
“所以你从来不会碰我,原来娶我只是你的一个计划,贝勒爷,我们所有人都为你的才智鼓掌。”
那嘶哑的声音如同刺耳的刮刀,割得人耳膜生疼,而海兰珠像呆鹅似地仰着脖子,忘了捂住耳朵,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生出恨意,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
“够了。”皇太极不悦地皱眉,“停止你的嘲笑,我说过,我可以再娶你。”
“好,”那凄笑声带着种绝望,“那么我要做大福晋。”
最终这个女人仍旧把唯一的真情兑成了交易的筹码,可海兰珠觉得,那只是因为,她想留在他身边,而这是唯一的方式。
“不行,雅哈娜,大福晋的位子是只能留给大金重要的盟友。”皇太极提着酒囊豁然站起,面对着宽广的夜空昂首挺胸,坚毅决绝,好像在告诉所有人,用利益权衡地位是他永不妥协的原则。
“既然如此……”雅哈娜挪动着笨重的身子缓缓走过来,“若不能完全拥有您,雅哈娜宁愿什么都不要。”
皇太极静静地转过身,看着黑暗中渐渐靠近的身影问:“告诉我,能为你做什么”
嘶哑的声音笑了,如同哽咽:“好好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好吗?”她说着,停下了脚步,仿佛失去了走向他的勇气。
“来看看我,好吗?不论我变成什么样,都不要厌恶我,这就足够。”她站在原地期待地伸出双手,却没有力气再迈出一步。
那声音柔弱可怜,令人心疼,皇太极阴霾的眼里浮现出茫然,身体被风吹得晃了晃,他甩甩头,失神地朝着那身影走去。
他刚刚看清雅哈娜的脸,一个声音破空而来——你上当了,皇太极!
话音刚落,面前那个臃肿的人瞬间抖开宽大的衣服,而两柄大刀立即被抽□□。
那一刻,比起利刃,更冰冷凶狠的是持刀人血红的眼睛,电光火石间,皇太极瞥见他唇角得意的笑,他应当自豪,成功地用这身打扮隐藏了武器,也成功地哄他喝下了有毒的白堕,雷电之速加上皇太极被毒素拖累的身手,他自信可以斩下大金第一勇士的头颅。
“为叶赫复仇。”狂风骤然卷草而起,应和着那快意的嘶吼,终将宁夜搅乱。
片刻之后,风歇了,草停了。
那个颀长的身姿仍然静立月下,与牵马时一样,一只手负在腰后,只是另一只手握着刚刀,而另一柄则躺在他的脚边。
“不可能,你中毒了。”臃肿的衣服里包裹的其实是一个异常精瘦的男人。
“果然,根本不是一个女人。”潜伏在暗处的多尔衮低语,身后的海兰珠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她看得清楚,他真真切切地喝了他的酒,为什么没有中毒呢?
皇太极另一只手从身后拿出,手里握着酒囊,他把酒囊的一面在对方面前照了照。
“这不是我的酒,你根本没有喝我的酒”男子惊呼,“哈哈,原来你连雅哈娜都不信,哈哈……”
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狂喜,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输了,该死。”说着闪电般探手,迅速握住了那瘦得有些不堪的脖颈。
他的感到流动掌心的跳动的血脉,心底蓦然闪过一丝嗜血的快意,也许这就是本性。
“您还要再让我守寡吗?”有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车内传出。
皇太极一愣,探寻地望向声音的源头。
帘子被掀开,一个轻盈宛若精灵的身影落在地上,微卷的黑发轻轻甩过,风里便带出一股醉人的幽香。
多尔衮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默默惊叹这个女子的美艳,尤其是那一双深邃多情的眼睛,透着狐狸般的狡谐与妖娆。
“雅哈娜……”皇太极看着她,不禁唤道,“你一点都没变。”
“四贝勒,请放过我的奴仆。”她垂下眼睑,
皇太极瞥了那男人一眼,只夺过他手里的刀,将他踢到一旁。
“你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
“没脸。”她坦然回答,声音清脆。
“你现在来找我,是为了杀我?”
“不,我想问您几个问题。”他忽然抬起眼睛。
皇太极冷笑着别过脸。
“我明白。雅哈娜拍拍手掌,那个精瘦的男人立即走上车,把一个小丫头从车上押下来。
“玉……”海兰珠虽然能说话,但是仍然不自觉用双手握住嘴巴,并开始东张西望。
玉儿的手被绑在腰后,眼睛被一块大黑布蒙住,嘴巴也被塞住了,只能发出恩恩恩的挣扎求救声。
海兰珠能感受到她的恐惧,不由拉拉多尔衮得衣袖,多尔衮却严肃地看着她,摇摇头。
“为什么绑架她?”皇太极皱眉。
“现在该您回答我问题。”雅哈娜镇定地笑着。
皇太极皱眉:“你找错人了,以我现在的处境,无从得知下一步抗击明军的军事布局。”他仍旧疏冷地瞥过视线。
“我一个女人,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只想问,当年九部大战,你为什么要杀我丈夫?”
皇太极瞟了她一眼:“两军对峙,交锋厮杀,有什么奇怪吗?”
“对,可是她是我丈夫。”雅哈娜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是谁让我失去了两个丈夫?”
“南楚原本是我的人质,可是他的父亲东城贝勒拒不投降,我必须杀他立威。”
“原来您不恨他。”她喃喃微笑。
“我为什么要恨他?”皇太极反问。
“因为……”她顿了一下,张张嘴又犹豫了一下,“第二个问题,您后悔吗?”
皇太极冷笑着摇头。
“还有一个问题,”她仍旧微笑,“如果答对了,我就放了玉格格,如果答错了,请留下来陪我一世。”
皇太极看着她,眼中阴霾更浓。
“您不答应,那我就只能……”她故意拖长声音,而那个精瘦的男人用双指扣住了玉儿的喉咙。
皇太极长长吐出一口气:“问吧。”
“您会留下来陪我一世吗?”
皇太极一愣,不由笑道;“你还是那么聪明。”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圈套。
“请四贝勒回答我。”
“你会后悔的。”
“不会的,因为我爱您。”
皇太极冷笑,肩膀一颤,疏冷地点头。
雅哈娜有一瞬间的呆滞,回过神来后,眼底泛着光芒,那是难以抑制的激动。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皇太极眼里冷锐的寒茫。
“看了这么久,出来吧。”
他忽然开口,吓了多尔衮一跳。
海兰珠已经不管不顾地冲向玉儿,可是她还没碰到她,就被人绊了一脚,身体向前扑到,整张脸栽进了马粪。
多尔衮慢慢地走上来,扶起海兰珠后,对着皇太极道:“八哥……”
“十四弟也来了。”雅哈娜大方地挽着皇太极的胳膊。
多尔衮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看了眼八哥的脸色,笑道:“这位漂亮的姑娘,你这是在趁人之危。”
“手段不重要,所有人要看的只是结果,这是你八哥教我的,”雅哈娜笑着瞥向皇太极,“您说呢,四贝勒。”
皇太极漠然垂下眼睑,冷哼一声,便转过脸对多尔衮道:“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快把玉格格带回去,让寨桑和哲哲放心。”
海兰珠在一旁干点头,见那个男人稍稍松懈下,也顾不得脸上黑漆漆的马粪,立即站到玉儿身边。
“等一下,”雅哈娜忽然叫道,“你这个小跟班手脚很麻利,不如就留下来服侍我们。”
雅哈娜娇滴滴地笑着,依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如同一只温顺的小绵羊。
“不行。”多尔衮忽然喊道。
皇太看向多尔衮,目光露出一丝疑惑,印象里似乎第一次见到这个兄弟这么紧张。
可是新婚之夜,这是新娘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况且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跟班。
皇太极对着多尔衮点点头。
多尔衮当然明白皇太极这个举动的意思,可是不行,刚找回一个格格,又把另一个格格弄丢,他怎么跟科尔沁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