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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p>
夜到黎明前是最暗，一点一点的火光即便再拼尽全力，也不过照亮伸手可及的范围。若真想有什么能代替黎明，那只有星火燎原。</p>
可这里不是星火，是漫天的火矢。当马蹄、火爆、呐喊声将人惊醒时，只有赤红色的光点缀满天幕，而后成阵袭来。未等分辨清楚情况，急促的马蹄声便紧叩耳膜，随后黑影同寒光闪烁，血与一具具躯体并行抛向地面。</p>
“来者何人？”</p>
火光中仅剩孤影，一把马刀。这问话因与马蹄和兵戈声十分不协调，反显得尤为清晰。</p>
近处马蹄声渐止，马均匀而粗犷的呼吸声便如故意要撕裂宁静一般喘着。眼前，一副漆黑的铠甲慢慢向前，与一把环首刀带着月色与火光。或许是这刀与甲太过少于装饰，以至能清楚地在上面分辨出月、火光和其交汇的部分。</p>
“知玄龙军钟黎否？”</p>
“果然是颍川飞雪刃。”与遍身铠甲相比，一身布衣的声音听起来更为简明直率。“可请一战？”</p>
未有片刻犹豫，钟黎一跃下马。</p>
“钟将军？”</p>
“无非成人之美，无妨。”说着，刀环上的白绸便已紧缠手上。</p>
“赐教！”马刀借声而起，稳健的步伐在院落中的石板上触发出嗒嗒的响动。眼见两人撞到一起，马刀忽然如离弦之箭，借健步向钟黎砍来。</p>
环首刀刀锋向地，钟黎只顺势躲闪，马刀由砍转刺，同样被偏头闪过。带风袭耳的刀锋声忽然停顿，未等看清，利刃随手腕翻转向脖颈抹去。</p>
钟黎伏身向前，寒光随身影一动，马刀忽然软跪在地。回头才见，膝盖侧面一条半寸深的口子皮开肉绽，筋已然被割断。</p>
“快！”虽然赞叹不如，但马刀已然没有停止挥舞，他以全腰身的力量，翻身向后劈砍。</p>
钢与钢的摩擦声清冽而犀利，钟黎不及闪躲，便顺势将刀背于身后，俯身转腰将利刃由左卸向右侧。抽刀过来，对面整个左身暴露在眼前。</p>
见手起刀落，钟黎忽然左耳一立，下意识地后撤，一只利箭擦着鼻尖射在身右石阶中，没入整个箭镞。背后汗下，忙向左上看去，厢房屋脊上一黑衣人持短弩指向这边。</p>
“放人，不然下一箭就在你脑袋上！”</p>
“女孩子？”钟黎第一反应竟不是指向自己的箭，而是从声音上辨别出这女孩不过二十岁，也不像常在草原上骑马的牧民女孩常有的声音，这倒引起他的兴趣。“冷箭都不中，还凭什么威胁？”</p>
“不然便试试？”声音依然鉴定干脆。</p>
钟黎迟疑而未做回复，黑衣女子也一言不发，似乎连马匹都感受到紧张的气氛，气也不再自在地喘了。远处刀兵声依旧，火焰也越烧越旺，似乎想独自侵占黑夜，告诉黎明可以不用到来。</p>
忽然钟黎侧身抬手，黑乎乎的刀鞘与银白色的箭镞在空中擦肩而过。一面刀鞘击中黑衣女子头部，哗啦啦的瓦片跟人翻下屋顶，而另一面箭簇击中肩膀，但被漆黑的铠甲挡在身外，击出火花而后弹向身后。</p>
此时马刀从身下袭来，直插钟黎腹部，便是一身铠甲，也挡不住百锻的刀锋。</p>
“钟将军！”</p>
只见钟黎手起，腹部的钢刀仅剩手连着，而那人手腕处鲜血喷溅。“将此人与那女子绑了，待我处置。”他吩咐道。</p>
几人领命上前，而专有一黑甲侍卫赶到钟黎近前，欲扶他伏地休息。</p>
“貌似并无大碍。”钟黎揣测说。</p>
“那我拔刀？”</p>
钟黎一笑，未等做答复便一把将刀拔出，刀背与铠甲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向这边。</p>
见众人都盼向此处，钟黎忽然大笑，而后拎起刀，将刀尖上粘的半寸血色展示向众人，说道：“就这么点儿动静至于惊动你们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吗？”</p>
“无事便好。”</p>
“卸甲！”</p>
“钟将军！”众人刚放松下来，忽又有人紧张地报告：“那黑衣女趁机逃了！”</p>
“快追！”黑甲侍卫有些慌张。</p>
“无妨。”钟黎制止道，嘴角微微上扬。“跑便跑，攻城拔寨后比这重要的事要多少有多少，不必为小事劳神。”停顿片刻他又道：“大局既定，传令左右军火速收拾战场，清点斩获战损；后备军速至城寨左右，追劫败走者；前军就地整顿，并安排岗哨，一时一交接。口令……”</p>
说到口令，钟黎抬头，黑云笼月。不过即便战火的硝烟再如何遮挡月色，月色自己依旧自顾自发着淡淡的白光，除非太阳熄灭。于是除非太阳熄灭，便必然有人能在某地某时看到皎洁的月色。</p>
“白月，归鸿。”</p>
“得令，问‘白月’，复‘归鸿’。”</p>
2</p>
室中卸甲，随军大夫给钟黎医治伤口。这等功夫，钟黎令人寻来笔墨，刚包扎好，便忙提笔在一条白绢上写道：</p>
“柳城已克，君速发兵。另请备好酒数坛，相会日快饮。”</p>
写好，钟黎默念一遍，因腹部伤口使得字迹有些歪扭，这让他多少别扭。“秦朗？”</p>
秦朗便是黑甲侍卫，钟黎的副官，六年前钟黎还是个偏将时便一直跟随。因心细性缓，除护卫外，日常文书杂物也多由他负责。如今虽已有校尉之衔，辖一方军队，但依旧常守钟黎左右。也因钟黎常教授他文武本领，便也多一层师徒关系。</p>
钟黎虽已赤膊，秦朗却依然戴甲。听得招呼，秦朗拎着一尺有余的方形木底铜边鸟笼近前，将其放置在书案上，取下灰葛布，再叩开鸟笼。钟黎双手捧雪一样取出一只白鸽，从如蔷薇枝丫的鸟足上，将裹有红色绸子的铁箍取下。检查墨迹全干后，他将白绢缠上鸟足，再圈上铁箍，再三检查锁扣锁死。</p>
“快去见她。”钟黎轻点了如冬日玉兰花蕾一样的鸽头，抬手便见它如流风吹雪一样飞过屋檐。</p>
3</p>
九月，月明星稀的日子不在少数，也就常能见到牧草月下成海的景象。深蓝、幽蓝，略带点沙子一样的白，或许是知道草梢在这季节开始变枯后的错觉也说不准。阵风不断，草浪一遍遍从北翻涌向南，迎风看久便觉微寒。</p>
“你说，我们的世界足够真实吗？”</p>
“你的真实是指？”</p>
“就是我们百年之后，结果发现是一觉醒来。”</p>
“这不是写书的才惯用的浪漫嘛。”</p>
“嗯，我还是比较认真的，假如说我死了，结果发现只是结束了一段自己选择或者别人强加的体验，而真实的人生只过了一点点。”</p>
“是有可能，可是你拿什么证明呢？”</p>
“是不太容易，因为我们所熟知的常识都是在这个世界里总结出来的。除非是发现什么很严重的真实存在的悖论。”</p>
“是啊，那你发现了？”</p>
“我还没这缘分。嗯……倒不如说就是发现不了我才严重怀疑？”</p>
“怀疑什么？”</p>
“就是这个世界太过条理了啊。你想，宇宙也是从无到有，那这些规矩、规律还有前因后果的关系都是从哪出来的？如果现在的世界是混沌不堪，你前脚跟我说话，后脚人就没了，这才会让我觉得真实。难道真的是盘古大神一斧子下去，就把混沌的世间万物劈的井井有条了？”</p>
“那你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p>
“诶，请你认真点好吗？”</p>
“那你觉得这些规矩是哪来的？”</p>
“有可能是制作这个世界的人慢慢修订出来的啊。”</p>
“那可真是难为这些人了。这每一个新东西的出现都要伴随一些规矩，然后规矩和规矩之间，多了又难免冲突，修改起来肯定很麻烦。”</p>
“要不为什么从宇宙开始，到有我们经历了这么长时间？”</p>
“说得还净是道理。那就算你证明了这个世界是虚构的又能怎样？”</p>
“不能怎样，因为你首先需要解释‘虚构’的意义。换句话说就是假如真发现一个外面的世界，那我们这个被制造出来的世界就没意义了？当然，可能会有人觉得在这边混的不好了，然后会有个机会重新选择一下，不过他们得先摸清楚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不然就成冒险家了。”</p>
“所以还是得一样好好活着，顶多就是觉得死不那么可怕了。”</p>
“算了吧，死都死不干净。死不可怕，未知才可怕。”</p>
4</p>
钟黎领玄龙军八千夜袭柳城，四更交战，而此时刚及五更。柳城虽然叫城，不过是游牧民较为稳定聚居的大聚落，城中多居住区，也有工匠作坊和市场，城防仅限低矮土墙和几处哨塔。除少量卫兵，军队多分别驻扎与城东西两营，地势开阔，易攻难守，且同样没有像样的防卫体系。虽驻军近万，但钟黎引兵夜袭，并围城打援，在东、西二营驰援柳城的道路上设了蒺藜、弓弩、绊马索等。前军千人引火破城，钟黎自引中军两千击杀城内残敌；左右军各两千，除留守阻击者外，各有近千轻骑分袭东西两座空营；后军一千紧随中军，以备不时之需。借着夜色和城内大火，援军在遭到阻击时便乱作一团，故而战斗也简单地变为奇袭和追逃两部。</p>
天际渐白，车马兵戈声才息。仿佛忘了刚才的纷乱，布谷鸟清远的叫声时不时穿梭于秋日的黎明。刚刚兵戈扰攘的大院中，钟黎的呼噜声已是明亮中带着含蓄，院中秦朗一手持枪一手握刀，兵俑一样笔直地站着，但眼皮已经亲热到了一起。</p>
不过只是眼皮到了一起而已。</p>
布谷鸟叫一声、两声、三声、五声……有轻微的颤动扰动了秋日清早清寒的气息，这声音并不同于风扯动军旗或鸟儿飞离枝丫。片刻犹豫，秦朗故意打了个哈欠，随之脚步声止。他继而把握枪?的手松了松，继续佯睡。</p>
又有气息扰动清流，轻微但明确的摩擦声开始有节奏地传来，虽然轻微，但应该震动得到耳朵里不知某块结构。</p>
秦朗猜测这人就在自己前方，不足三丈，而后两丈……仿佛可以感触到这人的目光已经灼烧到自己的皮肤，呼吸也扰乱着周围的空气。他想着握紧刀把，又怕这细微的动作引起对方注意。犹豫之间忽然灵机一动，他把握枪的手彻底松开，耳朵再次确定对方位置。枪触地声将响未响，他睁眼出刀，果然是黑衣女子。</p>
“且慢！”</p>
秦朗一愣，竟是钟黎的声音，他忙将刀止于女子颈前。随声看去，钟黎躬身坐起，手握刀柄，一抹凶光藏于刀鞘，欲出未出。</p>
“你竟如此前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