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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英华,也不知是谁快手快脚地备好了马,她顾不得多加个疑问,脑中回旋只有那侍婢慌张回禀的几个字“玄武门危急”,“玄武门危急”……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催马前行,几乎是一两息之间,她已跑出了老远。
直至半途,英华一个激灵,疑窦突然冒蹿出来:这马好似事先有人备好了的,怎会来的这样快,她才唤要备马,就有人牵了来?分明有长孙氏的严令,一路出弘义宫,怎也不见人拦阻?再一桩,玄武门危急,消息如何由宫人传递,从一清早二郎离宫始,便一直由内监在通递消息……
英华缓下马速,越想越是怪异,想要拨转马头回弘义宫去,又觉万般不放心,倘或二郎真有危难,自己怎能袖手不理。一路彷徨犹疑,不觉又走出老远,眼见离玄武门一时不远,她一横心,罢了,横竖就在眼前了,究竟怎么个形景,去了便知。
还未及抖缰绳纵马,忽然她身子一僵,下一息整个人便矮下半截,伏在马脖子上,快如闪电。不足一眨眼的功夫,一支羽箭从她的头顶擦过,“噗”地一下直没入她左侧的树干中,箭尾的白羽震得发颤,足见力度之大。
才刚躲开第一支箭,左右又各射来几支,英华一夹马肚,紧催了两下马,心中了然,原是在此地设了伏,显见是冲着她而来,一时却料不准是谁人这般歹毒。
马向前蹿出两步,忽然之间又被英华拨转回头。直直地向羽箭射出的方向猛冲过去。暗中设伏的人眼见自己要藏不住,只得从树干后头跳出,不过十骑。英华与之缠斗了约莫小半时辰,身手只是寻常,砍翻了四个,剩余的不敢贪功恋战,转身往回逃窜。
英华也不提马追去,一来她心系着玄武门的情形,无心追究设伏的是何人,二来她毕竟未出月。产后气弱体虚。这才小半个时辰,已略有不支。
及到她赶至玄武门外时,已然气喘连连。玄武门外浓重的血气,四处横倒的尸身残肢。躺地的马匹长槊。俨然胜负大局已定。她定了定神。凝眉细观,大败的乃是太子的人马,遂心中大定。城楼上有人认出她来。呼喝着将城门开启了一道缝,英华见状忙策马奔入城门,玄武门内却仍是一片兵刃相接的刺耳锐响,各种喊杀惨叫此起彼伏,激斗正酣。
“二郎!”乱斗的人群中,英华一眼便找出了李世民,高呼一声,手中握紧了长刀,左躲右劈,一路搏杀过去。
李世民回眸一惊,策马奔至她身边,“你来作甚?”
英华扬起一张苍白却掩不住兴奋神色的脸,朝他灿然一笑,“自是来助你的。”即便身处危境险地,李世民仍是不由一呆,记不清多久未见她笑得这般动人心魄,多久未见她马上戎袍持兵奋战的英姿。
便是这一呆,一支利箭带着啸鸣从他耳边擦过,耳上一下刺痛,擦破了些许皮肤。两人一同回头向利箭射来的方向望去,正见李建成手中张着弓,第二支箭已从弓弦上射出,直奔李世民咽喉而来,已然躲避不及。
“二郎!留神!”英华惊叫出声,拼尽全身气力,纵身直撞到他身上。照着她的估算,两人将一同落马,躲过这一箭。李世民应声被撞跌落下马,在地下连滚了两番,方稳住身子,英华才刚摇晃着从马上坠落。
她的估算极罕见地出了错,这一回她即便使出了浑身的气力,较之平日也少了三四分,元气未复,加之方才已拼杀了一阵,极度的疲累侵蚀了她的身体,故她的力度与速度皆减弱了几分,并未与李世民一同坠地,却在将他撞落的瞬间生受了那一箭。那箭射来的力度极大,带着疾风,将她推落下马。
这一箭正中在她心窝,血水霎时围着穿透她身体的箭杆氤氲开,在她的浅碧色的衣袍上晕出一大滩刺眼的殷红。
李世民嘶吼一声,猛地抓过身边一人,夺过他手中欲张的弓箭,将弓弦拉满,一双红得要滴出血来眼睛直瞪住前头马上的李建成。李建成亦搭上第三支箭,两人箭尖相对,一触即发。
李建成如何也料算不到,就在他全部的意念都集中于手中这一支他以为能定下大局的羽箭上时,李世民突然抛开弓箭,俯身拾起英华掉落在地的长刀,喉中的嘶喊犹如陷于绝境中的困兽,带着血腥气喷薄而出。
他的身形快得几乎教人不及眨眼,转瞬已跑至李建成的坐骑边,跨出最后一步的同时另一腿狠力地蹬在地下,整个人一跃而起,竟然高过了坐于马上的李建成,双手高举起长刀,手臂上青筋贲张。
李建成最后看了一眼这张燃着熊熊怒火,令他将近三十年寝食难安的脸,长刀便从他的脖颈直穿而过,他瞪大眼睛,原想说些甚么,最终只是张了张口,向后仰跌下马。暗红色的浓血带着热气从他喉咙里冒出来,微张的嘴突突地往外冒血沫子,惟一双睁得滚圆的眼睛,直直地瞪向天空中那轮已升至中天的骄阳。
……
海池石舫的四角都放置了盛了大冰块的木桶,轻纱帔帛的宫人徐徐摇动着大烟罗绸扇,木桶中的凉气却已渐渐消散,有意雕成莲花的冰块也早已半化成水。
李渊与裴寂等人在石舫内坐着,无人出声说话,他转过头,望了几眼石舫外层层守立的羽林军,再望望半跪在身侧的尉迟恭,心下全然明白,这哪里是护驾,分明是挟持。尉迟恭所言的“谋反”,大约是他嫡出的三个儿子,在宫墙外动了拳脚,只待他们分出了胜负。败了的那一方,便是“谋乱”的。胜出者便会押着败了的那一方,来向他这个父亲讨要功勋,要他惩处作乱者。
李渊面上毫无变色,却暗自用力咽下一声长叹,他如今已是耳顺之年,年事已高,皇位之争自然愈发的凶险,这是天家的宿命,他不怨大郎。亦不十分怨二郎。故此他比裴寂等人更为安定地坐在石舫中,也不理会惊惧的陪侍妃嫔低声啜泣,只拈着棋子,候等那个必然的结果。
足过了近两个时辰。十人一队的羽林军齐崭崭地自北面跑来。尉迟恭迎上前。为首的羽林郎与他耳语一阵。却见尉迟恭面上一振,瞬间提起了全部的精神,蹬蹬蹬地返身跑回石舫之上。依旧循军礼半跪,拱手朗声禀道:“太子与齐王起兵作乱,攻占玄武门,幸而秦王殿下早得奏报,现已率兵扫平叛乱,叛首并余孽皆已伏诛。”
李渊手指一颤,手中的玉棋子“当啷”一声落入棋盘。从旁的妃嫔裴寂等人皆惊得头脑发懵,耳中嗡嗡作响,半晌回不过神来。原只道是兄弟相争,拿住个错处,要来御前辨明。便是动起手来,也只当是小打小闹,一方揪了另一方来闹一场罢了,谁能料到李世民这般大胆,竟敢诛杀同胞兄弟。
还是李渊最先回过魂来,低头重新执起那枚掉落的棋子,淡然道:“甚好,二郎当真是果敢勇断,屡次平叛功不可没。既如此,命他好生善后,一应行动,自拿捏着办,不必再来回。”
海池上吹过一阵风,伴着过了冰桶的凉意,裴寂猛打了个冷颤,如梦方醒一般,心中暗悔不迭,这一盘大局,开对了局,却跟错了注。他突然扑至李渊跟前,痛心疾首高呼:“圣人明鉴,太子觊觎帝位已久,素日乖张弄权便罢了,不料竟这般等不及,其心实实地可诛。幸有秦王殿下明察秋毫,舍一己之身力保国之安稳,功高盖天。如今既太子位空虚,突厥外胡虎视眈眈,为安邦定国计,太子之位不可空。况且天下归心,天意不可违,民情不可抗,还请圣上早作决断,请立秦王殿下为太子。”
尉迟恭颇为意外地瞟了他一眼,武将心思粗放,也不计较裴寂心腹内的弯弯绕,跟着他又请了一遍,连称两次“裴公所言极是”。
“都退下罢。”李渊无力地抬手向外挥了挥,嗓音异变得如同耄耋之年的老翁,“传令中书令,速持办相关事宜。”
跟前的人渐次退去,李渊仍旧怔坐于石舫内,玉棋子依然在他指间夹着,他无端地想起妻子临终前的嘱咐:大郎、二郎,二子皆有王者之气,亦有争雄之力,有这二子,大业可成。日后事成,继位者却只可二郎一人,非偏爱相帮,惟早立二郎,断了大郎的念想,方能兄弟服顺。若执意使大郎立,然大郎阴沉猜忌,迟早将二郎除之而后快,介时二子相争,必有一亡,人伦惨丧。
这道理,后宅妇人尚能通透,缘何他非得祸至眼前才能彻悟。李渊自沉闷的胸口挤出一丝微弱的叹息,喃喃道:“还是夫人瞧得透,终是比我明白……”言罢再支撑不住,向后仰倒下去,唬得宫人侍婢惊叫成一片。
……
穆清在屋内枯等了一阵,出尽手段欲引出长孙氏,偏她似乎打定了主意,坚拒不见。直至午时,有侍从模样的人疾奔入室,报称秦王殿下与杜长史一行已回至弘义宫,正聚于前殿。
穆清一把拽起他的衣裳,几近吼道:“英华是否同归?”
那侍从惊慌失措,连连点头,又摇了下头,四下躲闪着她的逼视,含糊道:“夫人她……她……为太子所……”他突然顿了顿,忙摆了摆手,“啊,不,为隐太子所伤,伤势……”
不待他说完,穆清使力推开他,兀自向屋外跑去,院门口的守卫武人俱已撤散去,穆清一面提裙小跑,一面转动了一番心念:那侍从称太子为隐太子,可知事成了,又说英华为隐太子所伤,便是说她未遭长孙氏暗害。
她竭力地往她愿意见到的场景去想,固执地认为此番一如从前那些紧要关头,必定有惊无险地渡过,英华虽是伤了。但戎马十年,受伤挂彩也不是头一遭,理应是无大碍的。她无来由地坚信,只要英华不曾受困于长孙氏的暗算,便会无恙。
前殿已在眼前,远远望去,那边似乎乱哄哄的不成个样子,穆清不由放缓了脚步,犹犹豫豫的好似被不知甚么东西绊住了脚。她漠然地瞧着一名侍婢急匆匆地向她跑来,隔了老远焦急唤道:“顾夫人赶紧去瞧一瞧。夫人只怕是不好了。”
“休要浑说!”穆清立眉瞪眼地将那侍婢怒斥了一通。“说话仔细着些,甚么好不好的!”言罢她脚下倒也快了几步,踉踉跄跄地行至前殿,抬了两次腿。方才跨过前殿的门槛。
外头轰乱。殿内倒是静得很。穆清拂开众人,一步一步地向里走去,一面抬头扫过一圈。长孙氏、杜如晦并几个婢子默立一侧。再转过视线,李世民半跪在一张半榻前,竟是在低泣。走到他近前,才听得他带着哭腔柔声唤:“英华,英华。”
穆清顺着他的声音望过去,脑中轰然一响,心口狠狠地缠绞起来,身不由己地向后连跌撞了两步。迟滞了一息,她猛然又向前直冲了几步,伏在半榻边,冲着李世民语无伦次道:“这一身的血腥,怎也不替她换一身干净衣裳?御医必定是来瞧过了,汤药煎好了么?快些命人去煮水,多放干艾叶……”一面说一面要伸手去拽英华的手臂。
“阿姊……”英华大约是听见了她的声音,费力地睁开阖着的双眼,吐气似地唤了她一声,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面孔上掠过微微的一抹笑,纸张一般煞白的菱角唇木然地一张一合了好几回,方听见她气息微弱的声音,“阿姊来了……”
穆清抬袖抹了抹眼底的泪水,探手去搭她的脉搏,因手指颤得厉害,几次都从她手腕上滑落,试了数次,终于扣住了她的手腕,却又如摸到了什么滚烫之物,倏地放开,缩回手去,脸上强撑起几分笑意,“阿姊医术不精,连个脉象都摸不准,英华你莫怕,阿姊这就替你寻个好医士去。”说着她扭头在人堆中找阿柳,“阿柳,阿柳!快去,去请位……”
“阿姊,不必去。”英华努力反握住她的手腕,喘着气轻声道:“都这光景了……我想听阿姊……说说话……”声音微弱下去,穆清几乎伏到她胸前,仍听不清后半截话。
穆清又抹去一把眼泪,点着头咽下哭腔,改换了乡音,软声细语絮絮地说起了她幼时的事,说起了她们头一次在吴郡相见时的情形,说起了凤翎。英华含笑听着,穆清的眼睛一壁笑一壁流下不绝的泪线。左右从旁的侍婢,并几个心软的内监,无不扯起衣袖悄悄抹泪。
突然穆清手上一紧,英华睁大了眼,牢牢握住她的手,半撑起身子,求救似地望着她哀诉道:“阿姊,带我出去,带我离宫……”
“好,好,阿姊带你出去。”穆清忙不迭地点头应答,抬眼正撞上榻边李世民溢满痛楚的眼睛,她坚决地向他投望一眼,探身就要去扶抱英华。她原以为会遭他推搡喝止,却不料阻力来自后腰。不知何时杜如晦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边,拦腰将她阻下,也顾不上人前体统,一力将她往怀里带。
“穆清,你莫要如此,英华终究是秦王……”杜如晦在她耳边的低语未尽,便遭她截断了后头的话。“你听,你亦听见了,她要我带她出去!”她拼命扭动着腰肢,试图挣脱开他揽抱着的手臂,探出上半身尽力向半榻上的英华挣够去。
那一声哀求,似乎耗尽了英华所有的气力,她笔直地朝后仰倒,瘫软地跌落到李世民的臂弯中,含泪带笑地看了他一眼,便缓缓地转动目珠,涣散地望向大殿门外的光亮,轻轻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英华!”穆清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巨大的痛楚仿佛从四面压来,将她围裹在当中,她伸出双臂,却如何也摸不到她煞白发灰的脸,她死死地盯着她半张的眼帘上卷翘分明的睫毛,固执地等着那睫毛会忽然灵巧地抖动几下,却只看见一片死寂。穆清只觉自己的头脑里一片惨白如同英华了无生气的面颊,绝望和哀痛轮流替换着在她心间锤砸。
杜如晦从她身后拦腰抱着她,加重了手臂上的力度,将她圈锢在自己身前,他深知此刻不论他说甚么,都入不了她的耳,也只得揪着心看她竭力地向那张半榻伸着双臂,哭断衷肠声声唤着英华。
李世民却止住了低泣,似乎所有的眼泪都化成了眼眶里充盈的血丝,他依旧半跪在半榻边,背脊手臂僵硬得犹如顽石,低头盯着她半侧向门外的脸看了许久,久得几乎忘记了她已逝去事实,直至长孙氏缓步挪至他身边,抹着眼泪柔声劝他赶紧将英华的身后事操办起来,他才恍然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
穆清的嗓子已然嘶哑得发不出声来,身上的劲也在不断地挣扎中耗散殆尽,她的身子依然受锢与杜如晦的手臂,被泪水糊住的双眼呆呆地望着李世民松放开英华的后脑,将她小心地安置在半榻之上,抬手拂上她犹半睁着的双眼。
却见李世民从半榻边站起身,拖着脚走到她跟前,神情僵直,麻木地张合着嘴唇,“既是她的心愿,你便带她走罢。是我百般对不住她,如今还有甚么资格将她拘着。”
穆清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甩脱了杜如晦的手臂,直扑到半榻前,摸着英华已冰冷的脸,抱住她僵冷的身子,哀声泣道:“走,咱们走,阿姊带你出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