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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氏笑眯眯地拉着四郎的手,上下仔细端详了一阵,又回头瞧瞧母乳怀抱着的李承乾,忽然一拍手,“是了是了,我怎未早想着这个。”
穆清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她与长孙氏相识这么些年,对她的一颦一笑了若指掌,此时她恍然惊喜的神情,穆清又怎会不知她心内必定早已有了计较。看此情形,这一番计较,正是冲着她的独子而来。
果然,长孙氏拉着四郎的手不舍放,带着些许恳求向穆清道:“也不知是合了甚么缘,锦唐这孩子,我是越瞧越爱,说句姊姊不愿听的,这孩子,我倒恨不能是自己生的似的。顾姊姊你瞧,我那大郎比锦唐小不了多少,可不正是个伴儿?要依我说呀,锦唐倒不如先跟了我去,待姊姊与杜长史过得安稳了,愿意接去亦可,仍与承乾一处教养亦无不可。以锦唐的品貌,待孩子们大了,我那莺歌许了姊姊作儿媳,也不算辱没。”
穆清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强撑着直起脊背跪坐得端端正正,“夫人快莫说笑。大娘金枝玉叶,又是秦王殿下的掌上明珠,似我这等戴了罪的人家如何受得起的?再者四郎尚且年幼,未及开蒙,过个几年,倘或有机缘重回长安,若夫人还看得上,再打发了四郎去陪着大郎念书也不迟。”
长孙氏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敛去,目光在几个孩子身上来回转了两圈,再看向穆清时。肃穆中透出少许威严,使得穆清脑中突然跳出了当年窦夫人的模样。
“顾夫人也该替锦唐想一想。”长孙氏自进门之后满口姊姊的称呼,陡然又改成了夫人,“夫人一贯是个明白的,出长安城的道有多难走,自不必我赘述,虽说圣上道明了罪不泽及家人,孩子不必随着杜长史去走那条险道,可夫人想过没有,饶是如此。留在长安也未必能得安泰。如今满长安能替杜长史保住这条血脉的。除了秦王的伞盖下,可还有别处?”
字字句句令穆清无从辩驳,长孙氏不算响亮的声音在她耳中有如轰鸣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起了细微的晃动。脑中长孙氏的声音闹哄哄的此起彼伏。
旁人未瞧出她的虚弱来。英华却看得真切。上前坐到穆清身畔。不着痕迹地撑抵住她的身子,顿首缓缓道:“夫人慈悲,事事都想到了咱们前头去。英华先替阿姊谢过。只是这事,到底要同姊夫商议了方才好,偏姊夫正抱恙,待咱们想个法子缓缓地告诉他知道,也好令他放心不是。再者,四郎若随夫人去往宫中居住,遇见太子不过是朝夕间的事,岂不更添了几分险?”
“妹妹还不知情罢?”长孙氏凉凉一笑,“圣上赏了禁苑西北角的弘义宫予殿下,殿下已不在宫中伴驾而居,一整个承乾宫的人,速速地尽数迁去了弘义宫……”她略显出些不耐烦,挥了挥手,“到底,这是二郎的意思,临来前,万般嘱咐,怎好拂逆了。”
最后这一句重重压下,顿时英华与穆清俱接不上话来,秦王虽遭圣上厌弃,驱离了大兴宫,却仍是金光绕身的皇族,摆出自上而下的架势,还真就拂逆不得。
穆清闭目深重地嗟叹一声,犹如一柄长刀横着落入她心坎,痛得她自心口及四肢各处发麻,终是抵住了千钧之力似的点了一下头,却再不敢向自己的儿子多瞧一眼。
“阿姊!”英华颤声惊叫,不敢置信地抓起她的手臂摇晃了几下。
“去罢。”穆清无力地吐出几个字,甩了几下手臂,脱开英华的手,朝着长孙氏伏地而拜,“敢请夫人全力保四郎平安,不论要作甚么,妾身自当竭尽所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英华圆睁了双眼,呆怔地瞪着长孙氏,长孙氏心头猛跳了几下,避开她寒气迫人的直视,伸手去扶地下的穆清,平稳如水的声调中不自禁地溢出了一两分心满意得,“顾姊姊只管放心,再怎么说,锦唐也是圣上御赐了名的,青雀与莺歌都不曾有这福分,哪一个敢看轻了他去?”
穆清知道此刻自己的脸定是狼狈不堪的,她再不刻意掩饰,仍由不舍、悲伤、痛楚、慌张各色神情在脸上狠狠碾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祈求长孙氏能存有哪怕一星半点的怜悯,看在她今日这般哀苦的份上,日后能善待她的孩子。
长孙氏轻巧巧地叹了口气,接着道:“明日便是三日限定的日子,二郎如今的形景,也不便相送,还望姊姊与杜长史原谅则个。待开了坊门,我便亲自来接了锦唐……”说话间,她眼角的余光转到了一旁默坐的杜构身上,指着那兄弟二人,抿唇微微一笑,“这两个孩子,亦是极有前程的,耽误了未免可惜,索性我一同带了去,延请名师,好好教养一番,姊姊瞧着可好?”
穆清除了点头应允,也别无他法。长孙氏总算是松弛下来,眼角眉梢重展开柔和的线条,向前倾了倾身子,安抚地拍拍穆清的手背。
那边杜构乍一听长孙氏的话,心如擂鼓,见穆清点头,欢喜暗自炸开。昨日犹在哀叹命数弄人,以为从此便要落得个白身,正愁走投无路,不想峰回路转,将要沉溺时一把抓住了秦王妃伸来的枝子,自此又是另一番局面。想到此,赶紧撑起手肘捅了捅杜荷,先拜谢过长孙氏,再俯身拜向穆清,“母亲尽管宽了心,儿子定不会负了父亲与母亲的期许,专心研习,看顾幼弟。”
穆清漠然而坐,长孙氏却笑着频频点头,“好孩子,你有这心,也不枉你父亲母亲疼你一场。”说罢款款起身,向穆清道:“既这么说定了,姊姊这边又有诸多事要照应,我便不添乱了。弘义宫也正一团糟乱,教人不得省心。”
长孙氏带着乳母及一众侍婢,自顾自地向外头走,穆清的小腿虚软得立不起身,只随口应付了几句辞送的话,甚么礼数规仪,荡然无存。
待长孙氏与众婢的身影再看不到时,穆清方才扶着英华的胳膊站立起来,她长叹一声,向杜构淡淡道:“既要去了,便回去收拾收拾罢。”
打发了杜构杜荷,她一把搂过一脸茫然的四郎,细细地将他的面容打量一番,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咱们四郎大了,阿母要同你说桩事儿,可要好好记着。”
四郎极认真的仰面看着穆清,绷着小脸用力点点头。
穆清却哽住了喉咙,说不上话来,只是拉着四郎的小手,低头努力忍住在眼眶中打转欲落的眼泪。
英华忿忿地哼了一声,怒道:“连我这一贯不上心的都能瞧得出,他们这分明是要以四郎为挟。姊夫落难,救不成倒也罢了,怎的还要四郎去做典质,真真是暗室欺心么?”
“秦王他……”穆清用力按了按眼眶,闷声道:“他这是怕你姊夫为太子所获,倘若太子手狠,灭了口,秦王反倒安心,怕就怕你姊夫为太子所用,倒戈一击……有四郎为质,咱们便再无路可选,要么初衷不改,要么以死明志,便是这般简单。不论生死,只要咱们还站在秦王这一队里,弘义宫便是四郎最为稳妥的安身之所。”
“阿母,你要撇开四郎自个儿走了么?”四郎突然伸出小手别过穆清的脸,稚声稚气却无比认真地问。
穆清的眼眶瞬时溃败,泪线连连,一壁慌忙拭去眼泪,一壁把稳着嗓音道:“莫听旁人浑说,阿母怎么会撇开四郎,怎会……阿爹阿母是要去做一桩顶要紧的事,那边,不教带着小孩儿同去,所以,所以四郎要和兄长们在一处,在方才那位姨母家中等着阿爹阿母归来接你们。”
“那阿母还是要走……”四郎脆嫩的嗓音已然变调,却紧紧抿住小嘴,强忍着眼泪,执拗地盯着穆清看了好一会儿,却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头刮了刮穆清的面颊,“四郎都不哭,阿母是大人了,还要哭,羞羞。”
英华不知丢下了手中的甚么物件,碰在地下,发出刺耳的“哐啷”一声响,随即狠狠在地下跺了一脚,又踢翻了一张低案,不等穆清阻拦,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这声响一下激醒了穆清,此刻不是流泪哀伤的时候,她三两下抹去了眼泪,搀着四郎往后院去寻阿柳,因带着他的乳母已不在府中,便暂将他交予阿柳,同拂耽延一处照看着。折腾了一晌午,毕竟孩子幼弱,吃过午膳,便在床榻上睡着了,睡梦中犹紧张地唤了几声“阿母,阿母”,惹得阿柳也陪着也流了一回眼泪。
穆清自回屋,细致地收拾出一只匣笥,将四郎的大小衣物,平日惯用的物件,俱收了起来,她不知这一别究竟要多久,就连还能不能见,她亦不敢确定。她原以为立了国,扫平天下之后,她的生活不会再有担惊受怕,却不曾想,乱世烽烟算得上什么,原是这帝位争夺才是剜心割肉的刀刃。
抑或说,他们这些本该不相干的人,才是天家内讧所使的刀。她心底里慢慢腾起些怨气,天下苍生与她何干,谁坐帝位又与她何干。她想要的不过是守住她的家。若为这个她最是在意的家,一切事她皆做得。这股子积怨鼓荡在她胸口,使得她的手脚重又寻回了气力,不觉整个人更硬冷了几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