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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微微颔了颔首,在杨氏的搀扶下站起身,跪坐久了,双膝以下传来阵阵针扎似的酸麻。两人穿过前堂,慢慢往曲径深处的偏院走去,才刚过了一进门,有名家仆从后头匆忙赶上前,一面扬声急唤,“顾夫人且慢走。”
两人一齐站稳脚,那家仆喘着气向穆清揖了一礼,“顾夫人且驻,永兴坊杜府来人传话,要当面回禀夫人,现正在二门上候着。”
穆清的心囫囵个儿地提到了心口,自家来人传话,多半是与杜如晦有关了,且十之八九同战事有关,她脚下本就无力,此时险些软了膝盖,踉跄出去。
杨氏不动声色地暗中使了把力,把稳住了她,身后恰有回廊石凳一列,杨氏顺势将她扶坐下,在她耳边轻声道:“阿嫂莫急。”转头又向那传话的家仆道:“快将那人带到此处回话。”
不出半刻,一个高壮身形从黑暗中钻出来,穆清原以为会是阿达,借着园子小径两边石灯发出的幽暗光照,却见着来人身披甲胄,仿佛是刚从阵前下来的,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按在胸口,似乎这样她的心便不会不受控地往下沉一般。
来人走到近前,穆清认得他的装束,正是英华所统的骁骑营中的将士,她无知无觉地自石凳上站起,怔怔地立在那人跟前。
“顾夫人,小人乃骁骑营斥候,受杜长史所托,朝报后往永兴坊报信,夫人却未在家中,某依着府中家人指点,冒昧寻来,望夫人见谅。”那军士拱手一抱拳,禀道,“咱们已是大获全胜,尽收河东晋阳失地,如今秦王殿下已统领大军离城不足三十里,明日正午便可回城,好教夫人得知,安下心来。”
大捷了,明日便可见着他,原是一场大欢喜,眼下她暗底里却生出了一丝不愿他回来的念头。穆清闭了闭眼,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此地的情形……这位阿郎亦瞧见了,还要再劳累阿郎一趟,即刻带话予长史,只说杜陵有丧,请长史速回,七娘于杜陵候等。”
那斥候领命而去,穆清不觉摇着头唉声长叹。一直静立在一旁的杨氏忽然细声道,“那边大捷了,阿嫂也好先放下一层心来。原是有话要知会阿嫂,既已有人前去通传,倒不妨再等上一等……”说着她伸手一指前头的偏院,“柳娘子与四郎就在那院里歇息,我已嘱咐了人送了几样素点过去,阿嫂先去用一些,好歹垫一垫,歇上一会子。楚客那边离不得人,我……过一阵再来瞧阿嫂。”
这杨氏瞧着却是柔弱的性子,怯怯地望了穆清一眼,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穆清点了点头,“夫人想得再细致不过,七娘蒙夫人百忙中腾手照拂,已是过意不去,怎好再添乱,夫人自去便是。”
杨氏微一欠身,踌躇了片时不知说什么好,终了低低地轻叹,“阿嫂生分了,若是不弃,唤我一声‘岫娘’便好。岫娘无用,楚客病弱,前头的事,还赖阿嫂周全。”言罢她侧身一礼,低头往另一偏院走去。
穆清立在原处,瞧着杨岫娘身影隐入暗色中,估摸着她将自己引出前堂,大约是要告知杜大郎罹难的始末,又非得避开众人,其中必是有些不好教外人得知的隐情,以杨氏的小心怯弱来看,许是受了病榻上的杜三郎的支使。
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眶,脑袋里轰轰地闹了大半日,当真是疲乏得紧,此刻她再不愿多想旁的,举步便往偏院的厢房内去。
稍歇了两个时辰,阿柳轻轻将她推醒,“七娘,天将亮了,少不得带着四郎往前头去祭一祭。”
穆清原本斜靠在榻边,一听天将亮,一个激灵自迷迷瞪瞪中醒转,腾地跃起,“克明到了?”随后又自顾自地摇摇头,城外三十里,哪有这样快的。
梳洗整装一番,阿柳抱着四郎,随在穆清身后一同赶往灵堂。杜大郎的两位小阿郎已在灵前麻布拜团上跪坐着,大些的那个垂眸不语,手中捻着几片铰成铜钱状的白纸,小的那个显见是困顿不堪,在拜团上一顿一顿地抽泣。
突如其来的嘈杂将阿柳怀中的四郎惊醒,他瘪了嘴加入到屋内的杂乱声中。穆清皱眉扫视一圈,唤来两名值夜的婢子,拣了几句要紧的吩咐,便接过四郎,抱在怀中细语轻哄。
若说昨日她尚是因推脱不得方才答应了过府主事,此时她便已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接手这一摊糟乱,只因杜如晦方从阵前下来,她不忍他悲痛之余,犹要操劳那一大堆的琐碎俗务。
屋内火盆熊熊,不时有粗黄的纸钱被投入火中,倒是抵御了初冬天亮前的阴寒。不多时,第一道泛白的曙光从袅绕的青烟中透出来,四郎在穆清怀中重又阖上了眼,尚有一颗未干的泪珠在睫毛上抖动。
“二公子,二公子到了。”一名小厮跌跌撞撞地从外头冲进来,险些教门槛绊倒在地。穆清霎时提起精神,站起身子,转手将四郎递至阿柳怀中。还未走到屋门口,一道玄色身影已几步从外头跨进屋子,满屋子的低声呜咽登时全收了回去。
但见杜如晦身上犹穿着玄色戎袍,第一眼望见杜公的灵位及棺椁时,神色尚镇定,再待他偏移过目光,投向杜大郎的灵位时,整个人便犹如遭了雷击,瞬时变了脸色。不知是天色还是戎袍的颜色,衬得他沉肃的面孔上泛出铁青色来,圆睁的双眼中几条血丝显得尤其惹眼,双拳紧紧握着,好似要凭空抓住甚么一般。穆清只仰头望了一眼,便凝滞住了脚步,竟不敢上前去。
大管事从后头赶上前,扑通一下跪倒在青石地砖上,带着哭腔道:“阿郎,阿郎,大郎,二郎,三郎,都归家了。”
杜如晦怔怔地立着,面上的线条皆紧紧绷着,瞧不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细微的变化,睁大的眼眶中却是一片干涸,不见泪水。穆清拈起三支线香,在灵前的白烛上燃着,缓步移到他身侧,也不见他伸手来接香。
她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触手只觉手臂上的肌肉僵硬一片,仿佛整个人已结成了石块。穆清心口悄悄酸楚了起来,扶着他的手臂低唤了他几声。他恍然初醒,转头低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回,见她除开容色疲惫了些,并无甚么不妥,这才接过她手中的三炷香,颤着手,端端地拜了。
有家仆送来一叠粗麻布衣,穆清接过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总该去将这身戎袍换下了才是。”
杜如晦默然点头,便仍由她牵拽着往后堂去。
后堂设了专供更衣茶歇的一间厢房,行至屋门口,穆清接过家仆手中捧着的孝服,亲入室替他更衣。
厢房的们甫一闭合,穆清还未来得及放下手中的孝服,冷不防便跌入了一个僵硬烘热的胸膛,一双手臂将她紧紧箍住,挤压得她的肩膀生疼。她原想劝慰几句,脑中转了半晌,却只觉喉咙口好似堵塞了棉絮,说不上一句话,只得从他胸前抽出孝服,先放置在一边。
“穆清,穆清……”他一手按压着她的后脑,在她耳边叹息着喃喃低语,“幸好你仍安好,幸好……”
穆清不由一怔,他以为她会有甚么不好的么?缘何会有这样的念头?当下也顾不得细想,她一手勾了他伏下的脖颈,连声安抚,“又说什么痴话呢,我不是好好地在这儿么。”
过了片刻,杜如晦蓦地抬起头,放开双臂,脸上僵直的线条已缓了不少,一面自行穿戴起那身斩榱素服,一面打量了几眼她略微苍白的脸色,“辛苦你了,我既来了,你便莫再理会前头的杂事,就在此间歇歇,四郎还小,那屋里烟熏火燎的,怎受得那样大的烟气,也别在那处应付了,都回屋去罢。”
“这……”他这么一说,穆清倒犯了难,“于礼数,终究不合,我……倒也罢了,四郎终究是嫡孙。”
杜如晦将那一身素服穿戴妥帖,闻听她这话里的意思,低头顿住了手,“是我少虑了,那便劳烦阿柳暂先带着四郎回屋,你同我一齐谢客,倘若身子有甚么受不住的,莫要逞强,及早令我知,明白么?”
穆清点点头,抬手拂过他紧皱的眉头,“不必时时顾念着我,我只不愿见你太过哀伤。”
两人一前一后重回前堂时,天光已然大亮,因已是第二日,妾室们早教穆清遣回各自房内,灵前清静了不少。唁客一拨拨地进来,又一拨拨地出去,不知大管事喊了多少遍谢客的话,也不知随着杜如晦行了多少礼,终是送走了最后一批吊唁的外客。
大管事来请过一回,几乎是恳求着杜如晦去用些素净饭食,无奈他执意守礼,绝不肯进水米,只是一味地催着穆清去用膳,大管事也不敢再多劝。这一劝,倒令穆清想起昨晚杨岫娘劝她歇息进食的情形来,正要同他说起,他却已从拜团上站起身,伸手又来扶她,“快随管事去罢,待你用了膳,随我去见见楚客。”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