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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世师站在城楼上,未见着奔涌而来的兵马,先望见了高高扬起的一团巨大的黄色烟尘,如同一脉雄壮无边的山,以极快的速度倾轧过来。他纹丝不动地立定在原处,这景象早在唐军围城之初,他便在心中构想了无数次,不过是早晚罢了,他苦笑一声,无望地阖上了双眼。
卫文升年已过七旬又七岁,气喘吁吁地爬上城楼,一望眼前这情形,手脚顿时气血全无,冰冷冰冷地发颤。一时又有斥候来报,长乐宫,城东驻扎的大军亦同时袭来,护城河处的城防已失,五百守兵已教人屠尽,眼下正冲主城楼这边奔来。
卫文升牙关一咬,一口气续不上来,直直地向后倒去,身后的亲兵随从忙上前托扶住,才未后脑着地。阴世师转头看了他几眼,瞧这般光景,也不必等唐军来砍杀,他已是气若游丝,遂平静地说:“卫尚书年事已高,不宜参战,你们便将他好生送回城内他家宅中。”
亲兵领命而去,阴世师大口呼吸了数次,虽显败象,战却仍是要战上一战。他高声呼喝起弓弩手,分前后两队在城垛口列好队阵。前几日为射落孔明灯,箭镞损耗极大,他不得不命人将最后的那些箭矢尽数搬上城楼,一再下令予弓弩手,力求箭无虚发。
巨石滚木等是早先已备下的,此时也在城楼上严正以待着。城楼上正来来往往地紧密忙碌,准备迎敌,城楼下不知何时来了数十名商户,领了家仆各几十名,搬抬了一只只大酒缸,招呼着兵将们来饮酒。
领将们大多认得为首的那名胡商,正是城中最大的酒肆店主康三郎,故也无人拦他,只遣了兵卒往城楼上通报阴世师,说是有商户送了阵前酒来。阵前酒壮胆原再寻常不过,阴世师并不加阻拦,应过一声“知道了”,便随了他们去。
康三郎亲自揭开一只只酒坛子,酒香浓烈扑鼻,他端起一碗送至一名平素便与他相熟的郎将跟前,“蒙王将军不弃,时常光顾我那小酒肆,如今大战在即,某无甚气力好出,只有略备薄酒相赠,也不枉咱们酒中相知一场。”
那王郎将素日爱酒,又逢康三郎慷慨侠义,便直将康三康认作是个相知的,时常邀饮。这时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不由酸楚,接过他手中的酒碗,微带哽咽,“不瞒三郎,此战过后,咱们,大约是要别过了。”言罢抬手一仰头,将满满一碗酒浆直灌入肚。
余下的兵卒们皆饮过酒,酒动愁肠,想到自己或许活不了多时,一个个皆潸然泪下,有惦念家中老小的,有抱憾感慨的。
康三郎趁机义愤填膺道:“权贵相争,与咱们有何干系?分明已强撑不住,却仍要非强征了人来填刀头,拆得人妻离子散,为的不过是他们的富贵荣耀。说句不中听的,就是连上路,都不得有亲人来送上一送。今日我康三郎权当是各位的亲人了,携了酒来替各位践行。”说着俯身舀起一大碗酒来,高高举起,“来!咱们再饮上一碗,就此别过。”
他仰头豪饮,几乎是半饮半洒了去。众兵将一齐举碗一口饮尽,一个接一个地将酒碗摔砸在地。
兵群众不知是哪一个忽然高喊了一嗓子,“大隋早已溃散,凭什么要拉了咱们去陪葬!”
“家有妻小老母,我若回不去,谁人来养活她们?岂不是等着饿死?”又有人喊道。
“哪个皇亲贵戚顾过咱们的死活,大伙儿莫再替他们填命!”
……
众兵卒本就无心应战,这一来,更是纷纷扔下手中的兵刃,作势起乱,再不愿上阵。那边有将领发觉情势不妙,待要上前围捕领头扔下兵刃的郎将与挑事的康三郎时,已然来不及。城外震天撼地的喊杀声铺天盖地而来,城楼上尚未完全布排好,喧杂喊叫乱成一片。
那郎将无暇再顾及康三郎他们,领着他的兵卒匆忙往城楼上赶。等他奔上城楼,忽又想起那借着送阵前酒,领头作乱的胡商来,猛然醒悟,只怕他是要策反了守城门的兵将,从城内接应,他暗呼一声不好,返身站定,迅速拉开手中的弓,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瞄准人群中那名粟特胡商的脑袋,拉紧了弓弦,飞射出一箭。
康三郎听闻唐军已至,加紧了游说守城门的兵夫郎将,哪里留意到一支要命的流箭正直奔他脑袋而来。待他瞧见这支箭时,它却已教人格挡开来,直堕地下。康三郎唬得一脚跳开去,惊魂未定地抬头去望将将救下他的那人,瞧着眉目甚是眼熟,愣了一息,他便笑着大叫起来,“英华。”
英华来不及应他,抓过一张弓,回身反射一箭,正中城垛上放暗箭的那名郎将,只见他摇晃了几下,便消失在了城墙后头。
“诸位弟兄,唐国公领来的是义军,入城后绝不滥杀抢盗,家家户户皆有饱饭食!”英华带领的“隋军”中有人大声喊道。
城内城外饥饿已蔓延开来许久,一听有饱饭食,群情又激奋起来。
“开城迎唐军,开仓食饱饭!”不出片时,口号声齐整地响了起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搬走了巨大沉重的门栓,几十个人一起,竟将城门缓缓打开。
城门开启处,乌黑油亮的汗血马,载着霸气蒸腾的李世民,一骑当先冲进了城内,几乎无人敢阻抗。随着城楼上一声大喝,满身血污,杀红了眼的阴世师嗷叫着便冲下了城楼,朝着李世民直扑来。
阴世师在城楼上挡杀许久,原本就已筋疲力尽,下了城楼方才察觉,城门并非被人攻破,却是教守城的兵将们自行打开,他心知军心已散,此战该完结了,他的命数也该终于此了。
他与李世民对峙了片时,两眼直盯着年轻气盛的李世民许久,脑中竟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当年他亦是意气风发时,大破吐谷浑与党项,那凌人的气势,与眼前的年轻郎将如出一辙。
“阴将军一世英豪,也该略想一想,杨广奢靡无德,连年的战乱,百姓何以聊生。我父子今日引兵入城,并非要篡夺帝位,只愿拥立新帝,扫定天下,使民休养生息,安居乐业。”李世民安坐马上,拱手劝道:“二郎原是晚辈,实不愿与将军动手,乱了礼仪,还请以大局为重,弃暗投明。”
阴世师哑声大笑,那笑声听起来仿佛一瞬苍老了十岁,却仍旧铿锵有力,“二公子只管放马过来,某戎马一生,绝无作人俘虏的打算。”说罢便高举了长槊策马迎上前。
众人远远退开去,只留了李世民一人应战。只三两回合,阴世师已体力不支,险些跌落马下,李世民敬他气魄,不忍再下手。
“马革裹尸是某此一生的志向,要我作降将,死亦无颜入地。若二公子当真有心敬我,便教我堂堂正正地终于沙场,还望二公子成全。”阴世师与李世民近身过招时,沉声恳求道:“只是我家中的幼子弱女,求李公放过。”
一言既尽,他举起长槊,直逼向李世民的前胸,全身的气力皆向他倾来,再无半分要带回身子的意思。李世民狠下心,举刀相向,心中有意教他留下全尸,便避开他的脖颈,偏身使力横砍过,“阴将军放心。”
阴世师应声坠落马下,在地下滚了两圈,终是仰面朝天翻躺了,一手犹紧握着长槊,面含一丝笑意,溘然而去。
李世民带住白蹄乌,静默伫立,凝视了他许久,回头大声道:“来人!将阴将军抬了去,以军礼好生安葬了。”
……
大兴城的底子到底深厚。一场大战过后,唐国公命人开了粮仓,分粮予民。原预备着手头缩减些,不至失信于民。打开粮仓后,那景象却教他目瞪口呆,国内饿殍遍地,城中户户忍饥挨饿,仓内却堆成了一座座的山,点算之后方知,这些粮倘若送往全国各地,可抗至少三年饥馑。
城内百姓与城外的村庄田夫,俱领到了足以撑持到明春的米粮。且唐军果真不食半言,严格约束了军兵,不许随意出营,更不许有半点扰民行径。宫中的那位小王,也在忐忑不安中披上了龙袍,战战兢兢地荣登帝位。
一时间民众只当是天下太平了,定了心思,欢欢喜喜地预备起了多年不见的年节来。年节的到来,突然叫停了一切的战事,不论是教刘文静与玄甲军打得退缩至山谷中的屈突通,还是西北边陲蠢蠢欲动的薛举,甚至是在洛口东都一带鏖战百场,难解难分的李密与王世充。所有的战事均自动避让开了将至的年节。
腊月二十三,小年已至。连飘了三日的鹅毛大雪,到了这一日终是落尽了,天上阴云退散,阳光毫不吝惜地铺洒下来,热烈明艳。
英华与杜如晦已在城门口连转了两日,原说好的终内眷入城的日子,却因这场大雪,拖延许久。
“若今日再无音信,我便出城亲去接了来。你在宅中守着,莫要四处乱跑。”杜如晦向英华道。
英华不屑地撇嘴回道,“姊夫还当我昔日那般顽劣么。”过了少顷,她又蹙了眉头,“雪积得那样深,一时又化不了,送信的人尚且过不来,姊夫如何去得?”
杜如晦正待要答她,却听她欢叫一声,“快瞧。”
几个黑点自一片无尽的白茫茫中忽然出现,凝神细观过,竟是有人骑着马艰难地行来。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