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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阿六!”杜如晦在后头大呼,“护住李公。”
一道玄色身影当即跃下马,左右避让挥砍,果断利落,不消一刻,便已杀至李公身边,正替他格挡开将要落下的一击。
高君雅犹要挥刀冲扑上前,却被王威一把拽住,“你竟是不知晓李家二郎同那玄甲军的厉害,眼下自是保命要紧,莫在此纠缠,快随我走。”
众玄甲郎策马挥刀,先头奔袭而来的数十人,已躺倒大半,王、高二人布下的二百来府兵替换着那些倒下的,前赴后继地直扑上前,可又如何是玄甲军的敌手,强撑着对峙了半刻,又仆倒不少。
高君雅眼瞧着势头急转直下,皱眉重重地一跺脚,“罢了,罢了。”趁着场中混战,寻了个间隙,混迹入一堆惊慌躲闪的官员随侍中。待杜如晦与李世民转头来找,早已不见了这二人的行踪。
“阿达。”杜如晦沉声唤道:“快追出去,务必拦截住,莫教这两人跑了。”
阿达不知打哪处闪身跃出,鲁阿六弃下的马恰在他身边,却见他身形极快,连缰绳都不曾拉拽一下,一手按住马鞍,另一手抓了一把马鬃,尚未看清他如何上的马,人已然在马背上坐下,抬手拉过缰绳的同时,已催马行出了好几步。
李世民于混乱中瞥见阿达追寻出去,忙又指了两名玄甲郎,随着一同追去。
不过小半时辰,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已逐渐平息。晋祠内外的百姓四散奔逃开去,几乎散尽,只在地下躺了几名遭了踩踏的,生死不明,亦无人管顾。王、高二人的府兵亲随的尸身,却已有兵卒一一拖动着堆到一处。
一众官员,连同那天师巫女一应祭祀人员,皆被圈拦在祠内,不得随意走动,典仪台上的祭祀用具散落一地,一半的典仪台被猛力撞塌,惟有那只大蜥蜴,仍旧被束缚于乌木盒子内,留在典仪台上,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警觉地四处转动。
却说阿达同两名玄甲郎策马追出晋祠,纵目四下搜望,竟不见王、高二人。再往前追出一段,前头赫然几驾快跑着的马车。车中大约都是些受了惊吓,家底殷实的百姓,见有人马追上来,皆靠着路边放缓速度,远远地避开,不与他们争道。
唯独一驾,竟全然不知避让,见有追兵,高扬起两鞭,发足了力向前狂奔。定是在这车中了。阿达不再他顾,专心催马追赶上去。那驾马车跑得极快,眼见将要追上,却又抓够不着,一分神,又教它跑出了好几步。
阿达心中一急,倒激出几分急智来,顺手捞起马背上原就配有的一张弓,又探手入箭囊内抽出两只羽箭,双手脱开马缰,竭力稳住身子,张弓搭箭,瞄准了前头的车轱辘,双箭齐发。
两只羽箭嗖地直穿进了极速滚动的车轱辘,不偏不倚,羽箭“咔咔”两声立时断折,车轱辘应声急停,车身一时把稳不住,连车带马向被羽箭卡断车轮的这一侧倾倒下来。
跟在后头的两名玄甲郎毫不迟疑地冲上前,车内两人因猛烈的颠簸撞击,已完全懵住,弯曲着手肘护着头面。玄甲郎下马将两人拉出倾翻的车厢,正是虎贲郎将同虎牙郎将二人。
三人押解着王、高二人回至晋祠时,唐国公正黑沉着脸,以长刀撑地,捡了一张完好的高椅坐着,杜如晦与二郎默然垂手立在他身边。一时场中无人敢出声息。
阿达交付了二人,便低了头,站回杜如晦身后。杜如晦掀起眼皮向李世民深深看了一眼,他便将手搭按在了已入鞘的刀柄,似是使了极大的劲,手背上青筋皆凸起。
王、高二人被玄甲郎按压在地,唐国公指着他们正要站起身,忽然身边人影晃动,李世民抢先于他,一壁大步走上前一壁已将佩刀抽出,脚下加快两步,猛挥下一刀,转过身,又再补上一刀。唐国公举着手“慢”字尚未出口,两颗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下,鲜血喷洒了一地,他随身扬起的玄袍袍裾上亦洒了一大片血珠子。
“王威、高君雅,暗通突厥,于祈雨典仪上设下伏兵,妄图谋害太原郡诸官,拥兵自立,其心险恶,其罪当诛!”李世民一脚踢开地下的尸身,厉声向惊懵的官员宣告。
唐国公意味深长地向他投去一眼,生生地将那个“慢”字咽了回去,连同到了口边的那句呵斥。顺势跨前两步,同他立在一处,扬声向众人道:“如今世风日下,内忧外患,王气不振,思变之心四起。便是苍天亦难再容,故久不降甘霖,以示天怒。”
他向下扫去一眼,众人皆屏息不语,面上瞧不出多少内容来,于是他横下一条心,指着地下狰狞血污的两颗头颅道:“想我李家世代荫封,平白沐受着皇室隆恩多年,眼下也是该我李家略尽回报之时。今日便借着这乱臣贼子的头,祭了李家拼杀回大兴城尊王的大旗!”
话音一落,场中诸官一片哗然,哄乱迭起,也听不清在说些甚么。人群中的猛不防响起高亢的一声“尊王黜霸”,接着三三两两的应声响起,正是裴寂与刘文静等人领着众官呼号。顷刻间,呼喊声响成一片,众官、府兵、胆大留下围观的民众,个个俱振臂高呼起来,“尊王黜霸,尊王黜霸!”
杜如晦的一颗心顿一下掉回胸腔内,从心底里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这口气这样长,仿佛耗尽了他体内大半气力,脚下不觉向后倒退着踉跄了一步,正被阿达快手扶住。
“阿郎可还好?”阿达小声关切道:“后背心的袍衫子透湿了呢。”
杜如晦闭眼缓了缓神,“不碍。速去将飞奴放了,知会贺遂兆动手。”
……
穆清在宅中坐立不宁了大半日,打发杜齐出去探了三四回消息。晋阳城内却安宁如常,并无分毫异样,愈是宁静愈教她心惊肉跳。
杜齐最后一次回来时,面上却蒙了一层稠厚的忧虑。阿柳来开门,一见他的神情,心头亦是一紧,回头望了望院内焦躁的穆清,忙嘱咐他,“说话谨慎些,莫要惊着她。”
杜齐来不及点头答应,她已快步上前,“如何?”
“城内别处倒无甚异动……”杜齐沉吟着,小心地在心里权衡着这消息紧要与否,“只是……”
“只是甚么?”
“只是王将军的府宅,教人给围了。外头有人传高将军的府宅亦给围了个结识,我方才往高将军府上去探过一眼,果然里外围了两三层,鸟雀不过呐。再一转身,那处坐镇指挥的,却是个熟人。”杜齐顿了一顿,掩口道:“正是贺遂阿郎。”
穆清心下一计较,大约晋祠中的事,已成了大半,当下她松弛下神色,扶着石桌在石凳上坐下,安定了不少。
阿柳见她的面色松缓,猜测外头阿郎与她丈夫那边的形景大约是好的,便走到她身边,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柔声劝慰,“我去治些吃食可好?这大半日都不曾好好吃过一口,光吃茶怎熬得住?再者也得顾念着……”
“不必了。”穆清深叹着打断她的话:“我这儿虽安定了,外头,灾祸接踵就至,想着教人心里堵得慌,却也不得不行这冤孽事。”
才说了这话不过半刻,大门外果真有人奔走呼喊起来,高声喧嚷,隐约有“灭门”、“死尽”的字眼,“杜齐,去瞧瞧。”穆清自石凳上站起身,再唤杜齐去探。
杜齐领了话赶忙跑出去探听,片时之后连奔带跑地回了宅子,返身将大门紧闭上,“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阿柳立起眉毛,拉过他,“慢慢说,甚么了不得的事咋咋呼呼,仔细唬着七娘。”
杜齐用力咽下一口唾沫,拍着胸脯平了平急喘,“王将军,高将军,阖府上下,皆遭诛灭,少壮老弱,男丁妇孺一个不剩。说是,说是谋反,可不是了不得的事。”
穆清漠然点了点头,重新坐回石凳,挥手道:“没事了,都散了罢。”
“阿柳?”她又唤住正要走开的阿柳,“去热汤水,备着阿郎回来沐浴,水中多加干艾叶。”
“哎。”阿柳低头闷声应到。
杜如晦回宅时,月已移至中天。穆清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整一天,阿柳怕她受了凉气,在石凳上垫了一只草垫,好隔开些石头的湿寒气。
正等得又升起了些许心焦,大门上忽就传来了响动,穆清霍地自石凳上站起,唤杜齐开门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大门洞开,阿达牵着两匹马往后角门去,杜如晦独自一人从门口进来,脚步略有些拖沓无力,力倦神疲,唇角边仍勾着一抹和暖,向她柔柔地绽开笑容。
只短短一天,竟如隔了世一般,一汪滚热的眼泪霎时涌上了她的眼眶,心口却有滔天的热浪在翻搅,原以为过了这么些年,又经了那么多事,她可以淡泊平静地面对任何事,此时却心口的这把热浪却狠狠地将这份淡然揉碎,焚尽。
她再顾不得旁的,提起裙裾,疾步向他跑去,直直地投入他怀中,他张开微曲起的双臂,却被她冲撞得稍向后退了一步,再瞧她那惊喜交织的模样,只将眼眶内溢出的那些眼泪尽数擦在他的胸襟前。
“哭甚么,这不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么。”他低沉着声音轻声安慰,勾起食指,抹去她眼睛下的泪滴。
穆清哭着又笑起来,眼泪笑靥齐在脸上,神色甚是古怪,倒逗乐了他。“已让阿柳烧了艾叶汤,赶紧去洗一洗,祛祛秽气。”她拉起他的手催促他去沐浴。
杜如晦却径直往正屋内室走去,“我累了,今日再洗濯不动。”
穆清只得随着他往内室去,替他解下腰间一应悬挂,褪去单袍,却未及换过里衫,他便穿着白日里教汗渍透过的白练里衫,一头倒在床榻之上,竟好像是直栽下去似的。
“晨间,你道有话要告予我知,究竟,何事?”含含糊糊地说完这句,不待穆清应声,他沉重的呼吸声已起,实是倦乏至极了。
穆清轻抚着他眼下的一片乌青,轮廓依旧坚毅俊朗如昨,眼底却已有几丝细微的皱纹延伸开去,鬓边忽隐忽现着一丝白发,这些年来从未见他如此疲累过。她忍不住伸手拈起那丝白发,稍一用力,将它拔了出来,他竟沉睡得丝毫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