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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的雅室大抵与栖月居相类,再细打量,又觉较之栖月居短了几分雅。将他们招上楼的女子在前头轻移莲步,纱绸的襦裙袅袅晃动,带起一阵阵的香风。她突地停在一间屋子门前,却不看杜如晦,只笑吟吟地向穆清道:“这位便是七娘罢?”
这话冷不防跳出,教穆清心头一惊。那女子欠身一礼,“嫤娘久在这风月场中,安能不辨识男女。时常听贺遂阿郎念起七娘,不想今日竟得缘一见,当真,姿容出类。”说着她似有若无地轻叹一声,反手在身后的门框上叩了两下,顿了一顿,又再叩两下。
门应声而开,穆清一抬头,现于眼前的,正是贺遂兆那双桃花飘浮的眼,许久不见,依旧嬉皮笑脸,无有正形。杜如晦并不与他客套,径直抬脚进了屋。穆清犹怔立于门前看着那自称嫤娘的女子,却见她甜腻地一笑,伸手向屋内轻推了她一把,穆清梦醒了似的,赶紧跨过门槛进屋,那嫤娘顺手便关上了门。
进了屋才瞧见,屋内另有一人,正于锦垫上端坐着,见杜如晦进得屋来,急急地起身行礼,口中称一声,“杜先生”。
杜如晦拱手还过礼,屋内四人各自落座。穆清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两眼,年纪与杜如晦相仿,似是略大三两岁,剑眉挑起,鼻直口阔,隐约透着些戾气。瞧着甚是眼熟,心下转了两圈,忽然想起入城时,城门口的布告上的画像,与面前这名男子的容貌颇为相似,难不成他便是李密?
穆清微微吃惊地抬起头,正面多瞧了他两眼,此人异常警觉,似是感受到了穆清多瞧的那两眼,眼角余光倏地扫过她,倒也未多问。
“李兄快将如何逃脱的说来听了。”贺遂兆抢先开口,将他的主意力自穆清那里拽回。
果然他略一沉吟,淡淡笑道:“幸在内衫夹缝中缝入了几块小金饼,押解途中取了两块予看守兵丁,诉了一回苦,央告他行刑后替我置办一副棺木。此间兵夫皆寒苦,偌大的金饼见都未曾见过,何况能持在手中,自是十分愿意的,一路不免多有聊谈。”
杜如晦笑着点了点头。穆清亦在心中暗许,怪道这般着紧此人,确是生了一副玲珑心。
又听他接着道:“待出了潼关,我又取出一枚金饼,请了那几个看守几顿酒,也便渐松了守备。那日到了邯郸,遇了雨天,便逗留下了,那几个看守拿了我予的钱买酒吃,不觉醉了过去。岂知天意要留我性命,关押的土牢年久失修,经雨水一泡,松烂开来,掏挖一阵竟现了个大洞,我便漏夜逃脱出来,辗转到了淮阳。”
杜如晦抚掌大笑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低声念道:“金风荡初节,玉露凋晚林。此夕穷途士,郁陶伤存心。野平葭苇合,村荒藜藿深。眺听良多感,徙倚独沾襟。沾襟何所为,怅然怀古意。秦俗尤未平,汉道将何冀。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
穆清心底诧异,瞧着情形,此诗该是李密所作,这样天资明决之人,怎行这等蠢事,明明白白地将辅佐反军谋逆之事公之于众,无怪乎惹来厉雷般的缉拿。只差疾呼,李密在此了。
李密低头愧然一笑,“脱逃后原打算往弘化郡去投贺遂兄弟,谁知你们又急回了东都,我如何敢往东都去,只得在淮阳化名刘智远,收徒讲学,静候贺遂兄弟来探寻。这一等便是大半年,一时着急不过,遂起了念头铤而走险,以反诗引来杜兄。我知此诗一就,亦会引来官家缉捕,只赌杜兄与官家,孰快。”
杜如晦看了看贺遂兆道:“此招甚险,幸而贺遂的脚程快。又与此间坊主颇有私交,方才保得你一时平安。”
李密蓦地从席案边站起,先谢过贺遂兆,随后立于杜如晦面前,躬身一礼,“事已至此,只向杜兄求脱身之法。若得逃出生天,日后自当殚尽竭虑为杜兄谋。”
“莫说替在下谋,在下亦只为天下苍生谋求一位贤君罢了,你我同替贤君谋,同替苍生谋。且当日李兄舍身入杨军,作定大局,劳苦功高,原不该遭逢这番险境,确是我的疏忽。”杜如晦摆了摆手,正色道。“为今之计,先想了法子脱身为要。”
贺遂兆半晌没有出声,此刻却踌躇道:“若要脱身,却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他皱起眉头,沉吟不决,终横了横心,“只是少不得七娘相帮。”
杜如晦下意识地拧起眉,略微摇了摇头。穆清并不以为意,浅浅笑道:“不知要如何相帮。”
贺遂兆瞥了杜如晦一眼,硬起头皮接着道:“可置备嫁车,将七娘扮作新妇子,佯装嫁娶之事。城门口本就多泼皮闲人,有嫁车路过如何不起劲,只需令李兄混入障车小子们中,乘乱混出城门去……”
说着他低下声去,看了看杜如晦,又再看看穆清。杜如晦仍沉着脸不语,过了一刻,问道:“若从那些歌姬中择选一名,充作新妇子,或是请那位嫤娘……”
“在此地头人人皆识得嫤娘,不能用她。别个歌姬,一则身处这行当内,俱是眼熟的,另一则万一临场慌张,怕是要败露。故此事,惟有请七娘相帮方可成。”
穆清垂眸思索了一阵,抬头向杜如晦笑道:“此法甚好,我愿一试。”
未等杜如晦开口,那边李密已冲着穆清作揖行礼,“原是位娘子。在下多谢娘子成全。”既已如此,杜如晦也说不得甚么,勉强点头应许,“安排周密些,莫要行差出错。”
商讨过一阵,贺遂兆、杜如晦与穆清三人起身告辞,嘱了李密且放宽心,好生歇着。见他们出来,候在楼梯口的嫤娘身姿袅娜地迎上前,向贺遂兆嫣然一笑,又礼数周全地向杜如晦道:“已替阿郎娘子备下住处,前院吵杂,还请随我往后院去歇息。”
四人下得楼梯,悄然从嬉闹喧嚣的正堂穿过,走过一条狭暗的偏旁过道,前边的吵杂声渐渐淡去,一座精巧的小院豁然展现。“此处是奴家私宅,一向无外人进出,可安心住着,说话议事皆可尽意。”嫤娘抬臂向前展示予众人。
环顾四下无人,贺遂兆靠近嫤娘道:“着人多看着那李密一些,此人,心思太沉。”
“确是难拿捏。”杜如晦接过话,“杨玄感兵败之时,接应他出来的人极是可靠,法子亦是周详的,若非他刻意自行藏匿,又如何时至今日,他自暴露了行踪,才寻到他?”
“此前曾探知他在平原县逗留,风闻是随了郝孝德的乱军,待我赶到平原县,却又已不见了他的踪影。”贺遂兆忆道。
杜如晦沉默了好一阵,心中疑窦丛生,揉着额头,慢慢推测着说:“他有意教人擒住,躲过接应他的人,半途再脱逃。随后投了郝孝德,又不知何原因,离了郝孝德,逃至淮阳,故作反诗,引来官中追缉,也招引了咱们去解救……”
穆清心中冷哼一声,这是再明晰不过的了。那李密许是生了异心,不愿再追随李家二郎,故意遭擒,好脱离了二郎。后在郝孝德处不得志,仍觉李家这座靠山稳固,便又想着来吃回头草,生怕吃不着,故设了个伏,引来追缉,顺势求助旧主搭救,好踩着这天衣无缝的台阶重回旧主身边。
转念至此,穆清倒觉着方才莽撞了,李密这颗棋,也不知杜如晦究竟是要弃还是要用,便一口应承了要助他脱身。正边走边自忖着,嫤娘已引着他们入了一间厢房,抬头望去竟是素净淡雅,全然不似前头的浮夸奢靡。
穆清再次礼谢过,嫤娘曼声一笑,“七娘莫再与我客气。贺遂阿郎的事,嫤娘能帮衬的不多,便由了我尽一尽心罢。”言罢转身引着贺遂兆往小院另一侧厢房去,依旧风摆弱柳的走姿,身后的贺遂兆却尽收敛了嬉笑,低头垂目,老老实实地跟着。
许久未骑马,乍骑了整一日的马,穆清只觉浑身骨架皆要散崩。人前尚要保持礼仪,待关了房门,洗濯过后,散开紧束起的发髻,倚着几案随意坐下,立时便整个摊散在锦垫软靠之上,再不想动弹半分,任由一头松滑的发丝半拂在肩头脸庞。
杜如晦跟着靠坐过去,掖起她披散的头发,揉捏了几下她的肩膀,劝她早去睡了,她却懒着不动,只仰头靠在他身侧,不知怎的想起回东都前,那日在屏风后偶听见杜如晦吩咐予贺遂兆的话,似是已对李密生了疑,听着那意思是要割除后患的。“那李密……你当真是要再用他么?他若是真存了异心……”
“你可还记得赵苍如何说的?嘱你千万莫再劳动心思,竟全不记得了?”他不应答,直拿话堵她,停了片刻,抚着她的肩膀道:“不用他,却再无人可用了,且他算得是一等一的策士,如今既已觉察,与其弃之不用,倒不若且行且应对着,总强过他去投了李建成,连带着一同将瓦岗寨拱手送了人。”
穆清掩口打了个哈欠,仍旧赖靠着他不动,杜如晦轻晃了晃她的肩膀,“困乏了便去睡罢。”
她只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累,不肯立起,他轻笑了几声,突然俯身将她横抱起,“赵苍的方子果真是好的,调养得愈发沉了几分。”
惹得穆清一时羞恼了,双臂勾着他的脖子埋脸于他胸前,不作理会,暗地里却偷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