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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几日,临着端午正日。自前一日始,天甫刚放光,常日静悄悄的坊间兀自跃动起来,各色的踏步声,低语轻笑声,回旋在错落有致的坊道上。略宽敞些的道边,歇着几个生意担子,卖菖蒲艾叶香囊的有,卖应节吃食的有,卖小孩儿家顽耍物件的亦有,吵囔囔的十来二十个大大小小的孩童,围拢缠绕在担子前。应着这番光景,这坊巷间方才有了袅袅人间气。
便是坊间边角那座常年安谧的小宅子中,竟也有了几丝响动。
穆清连日来吃了汤药,渐从梦魇中抽脱出来,前两日晚间只惊醒了一次,到了昨夜已是一夜安睡无梦。夜间歇得安稳,白日里愈发的神清气爽,原如死灰般的面色,也日益复常。故此阿柳心中甚是欢畅,在宅中走动的脚步也不觉轻快起来。
那日往乡间去时,带回了不少菖蒲,回来她便囔着要裹角黍。于是少不得一番欢忙,客中宅子里仆婢少,只她同阿达,并另买的一个小丫头,家事上穆清本就是个不济的,又有阿郎的吩咐在先,不许她太过耗劳了,只得略略地帮衬两手而已,因此备办角黍的事便教阿柳连着两日忙得脚下生风,沾不上地。到了端午前一日晚间,终是裹完了红豆泥,火腿,艾青,白玉,肉脯五色的角黍,连夜蹲了大锅釜在灶上,分次将这些角黍尽煮了。
前一日英华便已差人来说,端午沐休,要回来与阿姊姊夫一处过节。正日一清早,穆清才梳洗过,盘扎好发髻,大门上已叩得呯呯直向,紧随而来的是英华脆亮的唤声,“阿姊,阿姊,我回来了。”未等穆清出正屋去开门,她又在外头唤起来,“阿柳姊姊,快来与我开门呐。”
阿柳小跑着去开门,才开了半边,英华便跳蹿蹿地进了院子,一壁走着一壁用力吸了吸鼻子,“好香的角黍。”穆清从正屋出来,笑点着她道:“仍是没个正形。”
“二郎跟前倒是另一番模样呢。”杜如晦笑语晏晏地随后跟出屋子。英华着恼似地跑开,也不向他行礼,拉着阿柳便往后厨去寻角黍吃,穆清却闭了口不言语,她不愿在李世民跟前提起英华来,自是更是不愿在英华跟前提他。
英华伴着阿姊欢闹了一日,暮时将近闭坊时分,却仍要回营中去。饶是英华这样利落爽快的性子,亦不觉不舍起来。穆清取出早已备下的镂空莲叶缠枝纹银香囊,前日已仔细地以莪术、山奈、艾叶、茅香、藿香、细辛、零陵香等物料捏成蜜蜡丸,填塞进银香囊内,又在香囊的银链子上缀了一挂五彩丝线打成的辟兵索,教她随身带着。
临出门前,英华倒是显了端稳,拉着阿柳的手道:“犹记得上一次热闹过节,还是初到东都的第一年,伴着阿姊姊夫过的年节,阿姊性子淡,一向是懒待过节的,节庆里家中难免冷清,少不得辛苦阿柳姊姊时常操持,总教她过得欢腾些才好。”阿柳笑着点头称是。
末了她又转头向杜如晦道:“今日一早二郎得了信,唐国公后日便能到弘化郡,请姊夫早作准备。”说着又看向穆清道:“二郎还说,另四百缗钱已齐备,只待唐国公抵了告知过便能发放,军中夏衣甚是紧要,劳烦阿姊多催促着些。我这便先回营了。”言毕朝着牵马来的阿达顽皮一笑,因头里听阿姊讲起过,一回东都便促成他与阿柳的亲事,犹想调弄他两句,阿达却一把将马缰绳塞到她手中,“还不紧着走,就要闭坊门了。”
两日后,城门口如李世民进城那日一般,再次挤塞满了百姓。于大多数百姓而言,统兵进城的景象一生也只得见个一两回,故满城的百姓似乎倾巢出动,挤占了大道两侧,自城门口直至留守府。
消息一向是走道最是快的,唐国公人未到,弘化郡的张长史早已获悉了这位将至的显贵,已不是半月前听说的卫尉少卿。因唐国公夫人猝然离世,李公尚镇守在怀远镇,且就地办了丧仪,并不扶灵回家,圣上听了动容,又是赏赐又是进官,如今已然是弘化留守了。府衙自然也不该是原来的叫法,他的手脚倒是勤快,速速地换成了守备府。
张长史此刻在城门口迎候,心内甚是复杂,忍不住低声同立在他身边的亲信商道:“按着上头加急送来的文书之意看,该是着紧监查着这位唐国公,事无巨细,但凡异常皆要上奏,可,可他接连着升官受赏的,真要有些甚么,报奏之后吵囔出来,我岂不没趣?倘若不久再往上受封了官阶,何止没趣,恐怕脸也没了。”
说不得连命也没了。亲信腹内又替他暗补了一句,口中自是不敢直言的,只道:“甚是,究竟是上意难测。”说着他垮了脸,试探着问道:“眼下就有这么一桩,李家二郎身边的那位苏副尉如今仍在乡间,那么许多的布料,尽数制成军衣,少说有五万之众,显见里头有古怪。到底,奏是不奏,长史可要尽快拿了主意。”
张长史瞬时脑晕目眩,烦闷至极,不耐烦地挥手反问:“你何时能拿个像样的主意来?”说话间,隔着老远正望见李世民与杜如晦一同往这边走来,倒是提醒了他一桩事。“与苏副尉同去乡间的那商妇,可摸查清楚了?”
亲信连声回:“查了,查了。见着李二郎身边那位高个的没?那商妇便是他的妻室,是不是个行商的,究竟不知,只闻说出自江南顾氏,同金城郡薛家的那位顾二娘,竟是同族同宗的。”
一听到金城郡薛家的那位娘子,张长史不由得一缩后脖子,重重地闭眼叹气。曾几何时,弘化郡如同存在于化外,无有战乱,风雨顺和,平静到帝京鲜少有目光会汇聚于此。全拜杨玄感所赐,为了阻截叛军后路,弘化郡自此便招了邪风,前后赶着进了那许多惹不起动不得的人物,他这位太平长史算是做到了头,原还想着趁乱或能谋下奇功一件,岂知到了今日便只剩头痛欲裂,不知所措。
正哭丧着脸胡乱思量着,李世民已与杜如晦并行着到了他面前,他只得暂搁下旁的,堆起笑脸,拱手上前,“李郎,杜先生。”
杜如晦暗自讪笑,这位长史变起脸来甚是快,方才远远的就见他面上愁苦不知所为何,一眨眼间笑意盎然。顾念张长史年岁长,李世民也不拿大,随口与他寒暄过几句,刚抬脚要走,他身边的那位亲信,许是少见显贵,忙不迭的上前问安。
这身形落在杜如晦眼中,却瞧着眼熟,他心中一动,回味起张长史之前的愁容,略有了几分恍然,便有心试探一二,遂温煦至极地笑着向张长史道:“张长史辛劳,郡中诸事,哪一件不得亲自操持着,日夜烦忧,我等晚辈皆敬佩得紧呐,改日还请长史百忙中拨冗指点,也好教后辈们敬习一番。”
言罢杜如晦故端起意味深长的一笑,深深地看向他。果不其然,听闻了这话,张长史面上一凛,一息间闪过些许心虚,为着努力把持住笑容,整张脸便显出尴尬怪异来,犹要边调整着神情边讪讪道:“哪里,哪里。”
杜如晦抬手作了揖礼,心中大定,幸是个稗草填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