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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夜惊
离了窦夫人的住所,天色暗沉如夜,远处隐有雷声滚动,穆清去寻英华不着,有侍婢来递予她笺,英华留字说与李世民同去放马,闭坊前自回家去,让穆清先走不必等她。穆清将那笺捏成一团,心中气恼沉闷不知要如何抒发,眼见黑云沉沉地压下来,寻阿柳亦遍寻不着。侍婢说方才阿柳突感不适,已差人将她送回杜宅。
穆清愈发心浮气躁起来,只想快些回到家中,不多计较,便匆匆从侧门出府。见自家的马车正等在侧门口,驭车的小厮早已套好车,背对着她坐在车辕上。她自登上车,也不等她言语,小厮便着急忙慌地驱动了马车前行。她心中顿了一下,杜宅的家仆皆经过贺遂管事的精心择选,即便她待人宽厚,也鲜少失了规矩,继而想到,许是天色不好,那小厮怕途中遇着大雨,才如此急切罢。适逢她心内有事在翻腾,便不分暇他顾了。
她闭目在车厢内坐着,意图沉下心境,好好将窦夫人所述想一遍,仔细地替英华的将来打算一番,岂料无论如何也集中不了神思,脑袋有些晕沉,还有阵阵倦意袭来。车外突然一亮,她正想着许是落了闪电,一道惊雷紧随着电光便劈打了下来,这雷声有如铙钹在耳边相碰,惊得她忽有了一瞬的清醒,闻到车内熏香气味怪异,午间往唐国公府去时车内似乎并无熏香。撩开车壁上的帘幔向外看去,天光晦暗,看不清是在哪里,只觉得马车驶得又稳又快,却并非往思顺坊方向。她心中一凛,立时明白了大半,猛地跪坐起身,想要出马车却已来不及,那奇异的香气浓烈地飘散开来,她顿觉脑袋沉重手脚没了气力,凝神努力逼迫自己清醒,争持了不多时,终是昏昏倒在车内,神智全无。
过了许久,突然觉得身上脸上又冷又痛,似乎被泼洒了大量冰冷的水。猛然转醒,穆清发觉自己坐在一张高椅上,手脚皆被捆缚在椅上不得动弹,衣衫尽湿。头顶雷声轰鸣,闪电时不时划过,照亮半边天,粗大的雨线利刃一样打在身上生疼。她花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原竟是被人捆绑了置于瓢泼大雨中淋着,兀自挣扎了几下,徒劳无用,穆清又冷又怕,浑身筛糠一般地颤抖,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牙齿抖动互碰发出的格格声。
“委屈顾夫人了。”一个沉静的声音自前面传来。穆清抬头借着闪电的耀出的光向前望去,面前是一间破败的房,隐没在几乎半人高的灌木杂草间,乱枝枯藤缠绕,已然倒塌了半边墙,勉强算有屋顶遮蔽,黑漆漆的屋内似乎站了四五个人。中间说话那人向她跨出一步,从旁旋即有一着了蓑笠的人在他头顶撑起一柄伞,跟随着他,一步步向她走来。
那人走到近前,俯身探手捏住她的面颊,细细赏看了一阵,发出啧啧赞叹,“夫人好容色。”穆清惊骇得发不出一点声音,趁着电光,她看见俯下的那张脸。她认得他,虽只偶在唐国公府见过一两面,但穆清能清晰地认出他是李世民的兄长,李家大郎,李建成。“七夕夜原是想请顾夫人赏面一叙,无奈夫人矜持,建成怕遭夫人断拒,才出此下策来相请,下人手脚粗笨,得罪之处还请夫人原谅。”李建成放开她的面颊,深深地躬身向她作揖,口气柔和温厚,谦恭有礼,却教穆清心底发寒。
“听闻夫人师从名门,想来必是通达的,建成亦是求贤若渴,歆羡二郎能得你夫妇二人相助,怎奈却无他那般好运气。”李建成如同自言自语似的说着,带着欣赏珠玉珍宝的眼神,举手轻轻拂去穆清脸上的雨水,将她散乱在脸庞两边的碎发柔柔地掖到耳后,“再者,建成遇见夫人也晚了。可惜,可惜。”
原是兄弟相争,穆清紧咬着后槽牙,恨不得将他那只滑腻的手撕咬烂,只是眼下的情形,若摆出强硬之态,怕是以卵击石了。她尽力把持着自己的情绪,稳住声音道:“大郎二郎皆出自唐国公府,又何来歆羡一说。我夫妇以性命效力于唐国公,贵府便是这般待人的么?”虽已竭力冷静,到底冷雨下浇淋了那么久,她冷得止不住颤抖。
李建成微微一笑,“夫人的声都颤了,可是骇怕了?莫怕,我本无恶意,请夫人来叙谈叙谈罢了,再借夫人的金簪一用。”说着他伸手自她的发间拔下那支双叠宝相花坠细金珠的簪来,凑到眼前细细看着,“每见夫人必挽了这支金簪,想来应是心爱之物,杜克明自当认得。”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绢帕,包裹了簪递于身后的随从,沉声道:“进城后找个不相干的人,速送至杜宅。”又从腰间扯下一块木牌抛向领命的那人。
穆清不知眼下是何时辰,见他给腰牌便知此时已城中已宵禁,心下不由一松。她及到宵禁时尚未归家,家中定已开始四处寻人。她在心中快速推测了一遍,李建成将她的金簪送去给杜如晦,就是特意要向他表明是谁作下的事,大约本意是要以她为要挟,迫着杜如晦背弃李世民,转投他的阵下。如他当真要伤她,断不会让她见着他的脸,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也根本无需他费事冒着倾盆大雨,亲自跑来这荒郊野外一趟,如此看来他应不会伤了她的性命,这般一计较,她放下心来,不再惊惧,咬牙忍着蔓延遍身的湿冷,淡淡地说:“见也见了,簪也借了,你究竟意欲何为?”
“果真非凡,寻常女恐怕捱不到此时。夫人尚能思绪清明,实是不易。”李建成做出一脸讶异的表情,又深深作了个揖,谦和地说:“无他。无福得杜兄于帐下,惟求杜兄能高抬贵手,莫要沾手瓦岗寨。”
穆清冷笑道:“瓦岗寨,连大郎都不得插手,我们又如何碰得?”贺遂兆遣派死士蛰伏在叛乱内的事,许是被李建成获悉了,但贺遂兆与杜如晦的关系一直隐匿得小心,通常只在康郎的酒肆会面,康郎又是个重义的,断不会出卖了他。穆清大胆猜想李建成或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误以为唐国公将瓦岗的势力交付予李世民,捉了她来,不过是为了敲山震虎,逼着杜如晦放手,若没有杜如晦的帮协,任凭李世民如何都收不住瓦岗寨。殊不知他父亲暗中早已算计好了要将瓦岗归入自己囊中。
既然眼下她性命无忧,事情如若真像她猜测的那样,倒不妨顺水推舟,稍加点拨,替他们的父关系系个死结,总不能白受了这番苦。心中定了主意,穆清试探着叹道:“若是大郎不信我也无法,瓦岗确与二郎无关。大郎果真想要那些田舍郎来经营,不妨直接向唐国公讨要了来,想来父之间也应无甚好避忌的。”言罢她抬头小心地去看他的表情,只是雨水肆虐,打落在脸上眼皮上,教她无法睁眼看清他的脸,她只得在心中默祷这番话能触动到他。
李建成的沉默对她来说过长久,他的每一次沉重的呼吸声都和雷声一样砸在她心坎上,一面等待难熬一面又希冀他的犹豫长一些,穆清明白他沉思的时间越长,表明他对他父亲的怀疑越深入,终于她听到他怪声怪调的笑,口气不再恭顺谦和,“算着时辰,杜克明也快赶到了,犯个夜对他还不算什么事。至于你们夫妻是否有缘再得见,全凭造化了。”
他侧头对那打伞之人吩咐了几句,便登上马车,支开窗格,向着穆清深邃一笑。左右有人上前以一块帕堵塞住她的嘴,连人带高椅一起端抬起来,往那茂密的杂草堆中走去,走了将近半米,到了一处高出地势的小土坡上,两人才将她放下匆匆离去。穆清环顾四周,惊觉这竟然是个坟堆,周围横七竖八地竖着二十块木碑,一个接一个的土包,她就被置于这些土包的中间。
雨仍在哗哗地下着,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仿佛要将积蓄已久的雨水一次倾泻尽了,头顶的树枝带着树叶在暴雨的席卷下唰唰晃动,发出令人寒颤的动静。穆清被捆坐在坟地中,冻得手脚嘴唇俱麻木了,知觉似乎正一点一点从她的身体上抽离,因惊惧胆颤,浑身无意识地抖动不停。
起初她害怕地垂着头,紧闭双眼,甚至想摒住呼吸,不让自己嗅到那潮湿阴冷的**霉变气息。树影摇摆,鬼影幢幢,渐渐地她觉得几乎要肝胆俱裂昏死过去,耳边隐隐听到阿爹阿母说话的声音,她好像看见阿母穿着温暖干净的衣裙,慈和地笑着,伸手想要将她揽入怀中,她欢喜地靠近,也想尽快地让阿母搂住,告诉她这些时日七娘好生想念她。她平静地告诉自己,不用怕了,很快就会和这些土包中的亡者一般无二,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还有甚么好惧怕的,兴许还能见着阿爹阿母。只可惜再也见不到他了,甚至还未真正地成为他的妻,便要天人永隔,她自私地希望他日后能一直记着她,不再接纳其他女。
想到杜如晦,穆清的眼泪顺着面颊不断地滑落,和雨水混在一处,刺得睁不开眼。他坚定的眉眼,他温润如玉的笑容,他身上和煦熟悉气息,瞬间充斥了她的脑海,她奋力挣扎起来,绝不能这么早就随阿爹阿母去了,她还有长长的与他一起的要走,就算天不留人,她还没有好好地同他告别,哪怕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也要留存清醒的意识。穆清将指甲直掐入手腕处的皮肉中,尖锐的刺痛刺激着她的神智,提醒着她万不能入睡,若能熬到天亮雨歇了,或许就有了生机。
这日七夕,杜如晦虽有宴饮,但心不在焉,故未多饮。午后下起了暴雨,久旱逢雨众人兴致皆高,好容易酒兴阑珊叫散了,已快至闭市之时。他披着蓑笠跨了马,匆匆赶到南市的书肆,几日前便托了店家觅得曹建的诗赋集十余册,约定了今日来取,赠与穆清为七夕之礼,又在肆中偶见了几方芙蓉墨,是为难得的上,如今兵荒马乱更难求,想着穆清定然喜爱,便缠磨着店家割爱。归家的上,他悠然想着她今日携英华过唐国公府,两人皆不喜那等应酬,定是早早了事归了家,待她见着这些书册集,不知会如何欢喜。
进了思顺坊,老远就看到英华打着伞在家门口找急忙慌地晃着,见了他快步跑上前,开口便问:“见着阿姊了么?”这话的意思是及到此时穆清尚未归家?她素日处事都有交代,今日这情形不寻常。杜如晦心下一沉,忙教英华将今日之事详尽说与他知。英华忆着说,她与阿姊一同进府,阿姊去探视病中的窦夫人,她草草拜过七姐,便留了字条与二郎同去放马,落了雨后便急忙回了。回到家中已过了申时,却不见阿姊归来。
杜如晦进门甩去蓑衣和装裹着书册墨块的包裹,在二门口站定略一思,唤了阿柳和阿达。阿达急忙跑来应,说今日娘吩咐不教他驾车去唐国公府,只在家中候命,换了一个杂役驾车。阿柳却了无踪迹,再寻那今日驾车的杂役,亦无踪影。所有的行踪线,都在唐国公府戛然而止。他急切地唤来贺遂管事,着他速知会了贺遂兆,私底下去寻人,不可张扬开去。又嘱咐了杜齐若有消息立放了飞奴通传,言毕催着阿达穿好蓑衣跟着,转身冲出大门,马尚在门外有小厮牵着,杜如晦一把夺过缰绳,顾不上穿蓑衣,翻身上马,策往唐国公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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