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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唐国公府
次日元日,年前就接了唐国公府窦夫人的帖,邀她随杜如晦一同往唐国公府赴宴,一清早阿月便催着穆清起身梳洗。阿柳开了柜,满目大多素淡衣裙,年节中着素怕惹了唐国公夫人不喜,左挑右选的,勉强选出一袭嫩红色碎花长身襦裙,一件米色底蹙银绣小团花半臂夹衣,又水红色夹帔一领。阿月年纪小,未得见过甚场面,正拿捏不定不知该梳什么发髻。穆清定了主意,“昔曹魏帝之甄后,于魏宫庭内见一绿蛇盘桓,口吐赤珠,不狰狞伤人,甄后视蛇之盘形而得感,效仿其形作了灵蛇髻。便替我也盘一灵蛇髻罢,只是堆叠得略低些,别张显。”阿月惊道:“灵蛇髻惯常梳的,却不知原有这一典故。”阿月手巧,不多时便梳得了发髻,穆清自对着铜镜在发髻根部相对各簪了一支素面金簪,中间插定了一枚如意吉祥纹的金钿。金钿正中镶嵌了一颗拇指大的血红宝石,珍稀罕见,正是杜如晦托了康郎在西域觅得。
临出门又严严地裹上翻毛大斗篷,车内已安置了铜暖炉,故也不十分冷。阿柳跟着英华及阿云坐了后面杜齐赶的车。杜如晦曾提过英华的来历,唐国公亦记得年幼时父亲的副将万将军,只因老唐国公辞世得早,旧属四散流落,此番听说万将军竟有存世的后人,便执意要杜如晦带去一见。
病愈后穆清脸色尚未得恢复,加之昨夜守岁歇得晚,气力更是虚弱,面唇上呈了苍白。照着杜如晦的脾性,若见她这样的面色,只怕不会允她同去,她既不放心英华,也不愿驳了窦夫人的脸面,方才特意薄薄地上了一层素粉匀面,点染了口脂,遮掩病容。这一妆扮,唇泛起了嫩红的光泽,黛螺轻扫过,眉如远山含黛,再有发髻上的鲜艳欲滴的血红色,将她白皙的脸庞衬得愈发娇艳可人,惹得杜如晦瞧了她一。
车到达唐国公府时,门前已停了好些车马,阿达和杜齐留下守着车,进门前穆清忍不住又提醒了英华一遍,“沉稳些,教的规矩莫忘了。”英华梳了双鬟,戴了不少珠翠,本就嫌这些累赘,不敢随意晃动,耷拉着脑袋了无兴致地跟在杜如晦和穆清身后。杜如晦回头见她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顿觉好笑,“这般大的小娘会有人家暗中相看,若无一点笑模样,将来还有哪家敢讨了你去?”
“姊夫你,你……”英华又羞又恼,只顾着抬头瞪向杜如晦,全然没有顾到脚下的二门门槛,不知是被自己的长裙绊到,还是被那门槛绊住,听她一声低呼,整个人向前扑去。前面的穆清还未及反应,二门边走来一人,已伸手欲扶,不料这伸手的人却扶了个空,英华的速更快,绊下去的瞬间,迅速以膝盖和手指点着门槛,借力稳住了身,牢牢站住。门边的少年郎惊异地看着她,甚至忘记收回方才伸出的手,英华站稳后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倏地想起穆清教的礼仪,忙敛衽向他道:“虽没扶着,谢仍是谢了,故此,这便该收回手去了罢。”说着轻轻格开仍伸在她面前的手。
杜如晦听见背后的声音,回头看见那少年郎,忙转过身,与他相对作了揖,道了声“二郎”。穆清跟着杜如晦行了礼,抬头掠过一眼,见他俊逸清朗,身形高挑,面额宽阔,鼻高目深,眸如星,似有些胡人之像,又比康郎那样的胡人多了几分儒雅清淡,竟不全似胡人。他回了礼,目光又转回到英华身上,自顾自地笑起来,“这位小娘身手可是了得。”
“这便是英华,万将军之后。”杜如晦笑着打断他的目光,“自幼不爱红妆,专爱舞刀弄剑的,毫无小女儿家的模样。规矩也教得少,教二郎见笑了。”少年郎自觉失礼,忙往前去引,带着一行人往里去见唐国公。一上少年笑语晏晏,“父亲惦念着故人之后,今日一早便吩咐着要去迎,幸而世民到得及时,正在门边巧遇,算是不辱使命了。”穆清随在他们身后,思忖着这便是李家的二郎么,是杜如晦先前所说的选定的那位么?这么说来,如若大事得成,这灿如晨光的少年郎,日后便会是帝王座上的君王么?没来由地,她心中紧着一寒,在他前面升起的冬日的朝阳,映衬着白皑皑的积雪,穿透而来的仿佛不是和煦的光芒,而是刀光剑影折射出的寒光。
行至正院,杜如晦带着英华进厅堂去拜谒李公,另有婢女迎上前,请了穆清往后院去。唐国公的夫人窦氏的暖阁内,正脂粉香浓,钗环相撞之声悦耳,已有十来位女眷分案席坐了,曼声妙语,一派春意盎然。穆清盈盈走进暖阁,称一声,“窦夫人安好。”便要屈膝敛衽行礼,众女的目光倏地转向她,窦夫人忙起身扶住了,“来我这里的,俱是姐妹,从无这般客套的。”窦夫人爽脆利落道,又执了她的手笑眯眯地左右细看了,“听说夫人出生江南顾氏,他人皆说江南女灵秀纤柔,今日一见,果真言未虚传了。”
既是个爽利人,穆清亦不再拘泥,大方抬头看向窦夫人,这才明白方才见着的李家二郎缘何带了胡人之相,面前的这位窦夫人,竟不折不扣是位胡人,只不同于她日常惯见的栗色曲发,褐目高鼻的粟特族人,看那样貌,只怕是血统纯正的鲜卑皇族。
窦夫人携着穆清的手,领着她将席中各位女眷一一认了。最靠近窦夫人案席的是一位年近十的夫人,相较于窦夫人的和煦,她略显肃穆,面上无多于表情,中规中矩地与穆清对行了礼。她身边立了一位年纪与英华相仿的小娘,年纪虽小,脸庞已初初显出了浓丽的轮廓,白皙若皎月,眼波盈盈,高直尖挺的鼻梁,丰盈润泽的唇,待到完全长开时,还不知会美到怎样的光景。衣裙却是素淡,与穆清一般,只略微做了些艳色的点缀。
窦夫人道:“这位是治礼郎的夫人,鲜于夫人。这惹人怜爱的小娘是高治礼的外甥女,因幼年体弱常病,她母亲发愿要她常年侍奉观世音菩萨,以求平安康健,乳名便唤观音婢,前年不幸丧了父,所幸舅舅疼,将她母亲及兄妹二人带回府中,只当亲儿养着。”说着窦夫人颇为怜惜地轻抚过她的面颊,柔声说:“这么个乖觉稳重的小娘,又是这样的容色,将来许了我家,做我的儿媳,可辱没了?”
近前的几位夫人掩口笑起来,那位鲜于夫人亦笑说:“那是我观音婢的福分,哪有辱没一说。”小娘涨红了面皮,深深低着头,窦夫人挥了挥手,“哎呀,该怨我们这些做长辈,一时没了正行,口无遮拦,害小娘羞臊了。”众人又是一阵嬉笑。
窦夫人说笑间又引着穆清见过右手边一位稍年轻些的夫人,“这位是助教孔先生的夫人,萧夫人。孔先生以问著称天下,萧夫人亦是位通晓经的咏絮之才。”孔颖达穆清原是在余杭见过的,昔年他在余杭的顾府小住了月余,与阿爹推敲过《左传》。两人对礼后,萧夫人凝神端看了穆清,犹豫道:“有一年,我家阿郎往余杭求访顾先生,回来后曾言说顾先生的幼女,天资聪慧,自幼得顾先生亲授,才不输当世众男儿。我家阿郎说的便是夫人罢?”穆清自谦,直言不敢当。
余下的七八位,尽是唐国公的妾室,这几位算得是地位略突出的,有资格随窦夫人宴客,个个姿容出众,仪态万千,那上不得台面的侍妾通房之流还不知多少。穆清一一见过,心中却暗道唐国公原是这般**,也亏得窦夫人胸襟开阔,实是有容人之量。
说笑过一阵,有婢女领着英华进来见过窦夫人,窦夫人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免不了一番切问,瞧着她英姿卓然,比之高家的小娘另有一番动人之处,窦夫人是喜爱,不由叹道:“我看英华倒更像是我们鲜卑女孩儿,能骑射么?”英华摇头,“只了剑术和拳术,还不曾教骑射。”
“若将英华交于我,随着我那二郎和郎一同习练,夫人可放心?”窦夫人突然问向穆清。穆清不知该不该应下,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不应的,若不应又该如何拒了才不驳了她的颜面。短短一两息间,容不得她多想,便横下心笑道:“正是求之不得呢,那是英华的福分。”转头再看英华,亦是一脸喜色,穆清心下一叹,罢了,许是她的契机也未可知,凡事自己多留心,小心提点着便是。心中定下主意,面上忙扬起笑意,轻声提醒英华,催促她快谢过窦夫人的厚爱。
众夫人皆笑语迎合,内里却各自盘算着,唯有鲜于夫人挑了挑眉,面上迅速掠过一丝不快的神色,很快又不屑地扯动了一下唇角,好整以暇地换上一副淡淡的精致的笑容。穆清私下看着,再看看鲜于夫人身边天仙般的小娘,心下有几分明白,暗自好笑,有意表明英华志不在嫁入唐国公府,怎奈本就神气未复,再与众人斡旋客套许久,渐感有些不支,也就懒怠辩明。
夫人们重又热络地议起当下时兴的布料纹样,饰头面,妆容帔帛,穆清并无兴趣,也只得耐着性微笑附和,适时地讨教一两句,有位如夫人眼见,一早瞥见她发髻上的宝石金钿,拉着她细端详了一番,赞道:“这般大的鸽血红,我还是头次见着呢。可见夫人是被搁在杜阿郎心尖上的人物,可不是好福气。”穆清头脑发蒙,头晕目眩,也不知那些夫人们取笑她些什么,好容易熬到午膳时分,她无甚胃口,勉强撑起精神,每样菜式浅尝一两口,心如油锅内翻煎,盼着能尽早归家。
幸而唐国公那边散得早,穆清几乎全力倚靠在阿柳臂上,脚下走得虚浮。李家大郎二郎并郎替父送客,大郎郎送到二门内便止步,唯有二郎将杜如晦送出二门,拱手长揖,目送他二人出门。英华跟在后头,经过李世民身边时,听他低声又快速地说了一句,“过了年节,咱们再见。”英华并不理会,径直往马车走去,留了他在背后笑望。杜如晦走在前头,看似不经意的回头,将他们的低语形容收在了眼底,他低垂了眼眸,只佯装未见未闻,扶持着穆清往大门外迈,心却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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