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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洛阳
越往西行,富足安逸的乡镇越少,渐渐地只有荒芜的田地和野林,车行缓慢且山崎岖连绵不绝,有些地方的驿道被举旗造势者占了,不得通行,只得弃了驿道往山地上走,遇着险阻难行的还需绕道避开。每日即便再赶,所行不足二里。整日里在窄小的车厢内颠簸,所见之景越发的萧瑟。客栈和吃食也日益粗鄙简陋,男人们尚能将就着吃住,穆清和阿柳她们也只得忍着胡乱嚼几口饼,咽几口腥腻的汤,不几日便清减了许多。杜如晦每愧疚心疼她辛苦,她只笑着摇头说,又不是细纱薄纸糊就的人,哪就这么娇贵了。
英华新奇了没几日便兴致缺缺,愁眉不展直呼闷得慌,偏巧她那随身伺候的阿云受不住山颠腾,直颠得无心饮食,一日中有大半日是蔫软无力的。她只盼着在野地中歇脚时,阿达有时会带着她往林里去,射杀几只野兔野鸽,晚间投宿时给大家添个新鲜菜式,最好能射到一只野雉,好给阿姊添补些。
阿达年近十,无妻儿亲人,昔日在吴郡每日晨间见英华习练武艺,便由衷地喜爱这位豪气爽利的小娘,自奉了杜如晦的意思正经教授于她,更是不敢怠慢,尽心竭力地教着,小心照拂,视如己出的孩儿。穆清看在眼里,也是放心,总算是不负了万氏的重托。
足行了一十七天,终是进入了襄城郡。只觉此地荒冷异常,冷风呜呜悲鸣,白日里尚有阳光还带着些暖意,午后日薄时分,便觉得冷风往骨里钻,阴冷异常,沿着驿道一竟不见人烟田庄。穆清裹着斗篷坐在车厢外,风吹得宝相花簪上的两串小金珠丁零作响。道两边很多隆起的小土包,越往前行越多,到此处已是一座连一座了。她定睛细看下,竟是一座座的坟堆,光秃秃的黄土,随意竖起的破木板权当是个碑了,昭示着那些不过是近几年才堆起来的新坟。这景象,看了不禁令她心室里升起一股寒意。
“娘进去坐罢。”阿达瞥了一眼穆清凝时那些坟堆的神色,低声劝道:“这景象瘆人,还是莫要再看了。”
“虽世道不济,但近年未曾听说有大灾荒,怎死了这么多人。看起来倒是死人多过活人。”穆清回头问到。
杜如晦顺着她的目光望了一望,垂下眼睑,手掌包裹住她凉凉的指尖,“若猜得不错,这些大多是空坟,不过埋几件衣冠和日常所用之物,让家人能有个祭扫的地方。略旧的坟,是大业元年设下的,那年征战林邑,为夺林邑珍宝贝叶经,造了多少孤魂在异域。再新一些的,许是为了开漕河,兴造宫室,许是大业年修筑长城时造下的孽。五月间才集了十余郡的丁男修了驰道,七月里又发万余丁男筑长城,从榆林直修到紫河,二十二日内便筑得了,万余劳役,死了十有五六。死了的劳工,就地找个乱葬岗一齐埋了,怎会好好地将人送还回乡。”
穆清仍望着一座接连一座的坟堆,深皱了眉头,半天说不上话来,过了许久才叹道:“当日在吴郡便知修行宫和挖漕河的劳役,很多都有去无回,却不曾想近着帝京,劳役更甚。这世上人命最是贵重,实不该被看作草芥。无怪要变天。”
“穆清。”杜如晦将她拉进车内,执起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知我要做改天换日的事,不仅是为天下苍生再寻一个明君,亦是为了明证,此生作为男儿存于世须得有所作为。一旦不成,那便是株连全族的事,我放归高家娘,甘愿被逐出杜陵,原是想着我自选定了要走的,不牵连他人,不想还是因一己私情将你带进了险境,皆怪我过自私。故即便你守孝期满,我也不会娶你。若事败了,你便与我无任何关联,你可自回江都,我已明示了刘管事,真有那一日,江都的产业悉数留予你。”
“你要改天换日,我便陪你助你,你为的是天下苍生,我却没有如此胸襟,所为的只有你而已。你既摒绝了所有人,只将我一人带进险境,那即便不娶我,我也是日夜跟随在你身边,脱不了干系的人。”突然之间,她就起了执念,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抬手揪住他的衣领,凑过身去,目光直逼着他的眼睛说:“我要那些产业作甚,初到江都时你曾说过,往后无论去哪里,都要将我牢牢栓在身边,我会一直记着。你若不想将我一起带去阴曹地府,便迫着自己好生活着。”
杜如晦呵呵笑起来,“我看的果然不错,你确是与别不同,自小便是。”穆清却不理会他,只一味问他,“你可应了我?”他扬眉笑点了一下头,不等她反应,便顺势往她的唇上凑去,她忽受惊吓,松开揪着他衣领的手,人往后躲去,正碰到了车壁,转瞬整个人已被他牢牢钳制在车壁上,不得动弹,直到他自觉将难自控,方才离了她的口唇,靠着对面的车壁,闭了眼,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从胸中呼出。待平稳了呼吸,侧头看到她微红着脸,地头端坐,手按着心口,呼吸细微急促。他猛然惊觉,不知从何时起,她竟褪去了原本的娇憨稚气,似乎快速地日渐成长,并开始从内里透出不一样的气息,仿佛带着光亮,或许终有一日,这光亮会变得璨如白日。
第一十九日清早,阿达在车前扬声道:“加紧些,今日正午便可到东都。”众人熬受了一,听闻这一句,皆振奋起来,一行得甚是顺畅。未及正午,车外的景致一改之前的荒蛮颓势,慢慢热闹繁盛起来,仿佛从死寂的地府,逐步走回暖意融融的人世,就连那道两边的槐树和银杏的黄叶,也不见丝毫秋日萧瑟之气,被阳光照过,反而成了金碧辉煌的围屏。
再行一段,黄土夯实的面,成了大石铺就的,车驰得又快又稳。杜如晦撩起前面的帘幕,远远地已能望见巍峨的城楼。过了宽阔的护城河,有兵丁上前验查过无异便放行了。真正进了城门,那景象才叫穆清惊诧得无法言语。宽阔的主道由整块巨石砖铺就面,并排可行七八驾马车有余,宽过漕河的洛水穿城而过。两边步便成一坊,坊坊相连。坊间店肆林立,时闻鼓乐声起,楼房鳞次栉比,往来人群多衣着鲜亮名贵,甚至一些女不戴帷帽遮掩,大大方方地行于坊间。都说江都繁荣,如今看来却是不及东都一角,世间所有的隆昌繁茂尽集于这一城中。只这一城,几乎耗尽了周边数十郡的人丁,穆清忽觉得东都是一座海市蜃楼幻化的城,出现在一片无垠的死寂中,飘忽不定,随时幻灭。
马车行入南市,亦是打磨过的石砖铺地,每相邻的两坊间有可容四驾马车并行的道,他们这五驾马车携着风尘而来,引起人的目光,边店肆里的人探出头来望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各做各的营生,并不过多关注。慢慢地驶过南市,眼前一尊高大巍峨的坊门,名为思顺坊。坊内房屋的门皆向里开,多为高墙深院,比之方才过的市坊,此处更为幽静齐整。
最终马车在一处宅门前停驻。杜如晦先撩袍跳下车,待阿达定好车轫,摆好踏脚的木凳,他才伸手搀引着穆清下车,穆清抬头看了看,宅的大门并不宽阔,简单干净,一名老仆领着四名杂役仆妇快步出门来迎,齐行了礼,唤了声“阿郎”,又转向穆清,唤了“娘”,便走向那五驾马车帮着卸物。
“老奴贱姓贺遂,两月前由刘管事遣来买下这宅打点。老奴领着阿郎娘去看可还合意。”那老仆谦然地一揖,在前头引着。进得大门,转过石屏,眼前是个空空的大院,院中间一方小小的塘,塘中向左右各引出一条沟渠从二门两边的小石桥穿过,两侧的厢房群是家仆们日常起居的屋。
后面第二进房屋略抬高了两阶,面前仍是个院,沟渠从前头穿来,汇入院中两侧的水塘中,两水塘边都植了几株桂树,置了石桌凳,树上残留了些许桂甜香,开败焦黄的桂落到水塘中,引得塘中锦鲤争相吞食。屋内摆放了几个案几,布置看似像余杭顾府内杜如晦每日读书习的屋,陈设清雅不失利落,一望便知是议事所用。
议事厅堂这进院落亦分左右两间厢房,设有床榻等起居之物,“这是为需寄宿的访客备下的。”贺遂管事解释道。沿着两方水塘引出的沟渠,穿过议事厅堂后的夹弄,面前一片开朗,赫然一片大水塘占据了整个院,一直延伸到第进主屋的檐廊下,水塘两边各有一坐曲桥直连接着沿廊。穆清从石曲桥走到主屋,原是宽长的主屋被分割成块,左边临水的是间精巧的闺房,右边靠着玲珑假山石的是杜如晦的书斋,房中靠墙设了睡榻铺盖,左右两间屋中间隔着一间花厅。屋后尚有一个带厢房的园,随意植了些花草,铺了条花径,这时节开满了菊花,并不名贵,却铺洒了一地,煞是好看。园隔开了最后一进一排的房屋,左右看着像是是杂房和后厨,中间是给贴身伺候的丫鬟们备的住所。
“宅不大,胜在精巧,借着地势,宅中的水皆是流动的,引了洛水的一支小分支,是原主的得意之作。这宅原主是备着做别院的,建成后竟未住过,便居家迁去了大兴城。觅得这宅时为了这些水塘,四家争着要呢。阿郎递来消息,说娘家乡在江南,离不得水,北地旱,故无论抬多少价,务必买下。”贺遂管事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原是胡人,汉话不顺畅,语调缓慢嗓音低沉,念得穆清心底起了一片轻软的雾气,柔柔地笑着看向杜如晦。
“啊,对了。”贺遂管事忽想起什么事,小心翼翼地说:“老奴昨日才接到飞奴传书,事先却不知还有一位小娘,仓促下未来得及准备小娘的闺房,一会儿着人将议事厅堂东边的厢房收拾出来,娘看可行?”穆清点点头,“如此甚好,有劳贺遂管事。”
贺遂管事得了她的肯,告了一声失陪,匆匆赶去安置英华。杜如晦含笑揽起她的肩膀,“夫人可还满意?”穆清佯嗔地轻轻打开他的手,“莫要唤我夫人,如今还不是时候。”杜如晦却当未曾听见她的话,又抬起另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肩膀,“这里便是夫人的家。不是寄居,不是借宿,是安安稳稳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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