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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有木兮木有枝(二)
终究是受了一场惊吓,第二日天未亮,穆清便发起了烧。一清早漪竹院中又是一阵忙乱,陆夫人看顾了一回,又仔细地叮嘱了阿柳一些事情,留下一个小丫头帮手,便回了自己院中。待到穆清悠然转醒时,已是申时,满屋浓烈的药味,让她又想起那河水里的土腥味,胃里一阵翻涌,险些呕吐出来。
有人拍抚着她的后背,却断然不是阿柳。翻腾了一阵,终平复下来,抬头看了一眼方才殷殷照顾她的人,见是庾立,倒也不客套言谢。两人说了几句昨夜之事,隐隐听得屋外有人说话,不一会儿,阿柳提着食盒进门了。
穆清看着她把食盒里的碗盘一样样取出,稠米粥一碗,酱豆腐一小碟,虾酱拌的芸薹,香芹一小碗。已是照着陆夫人的嘱咐,特意备下了清粥小菜,穆清却叹息了一声,无丝毫胃口,只问:“阿柳方才在屋外同谁说话呢?”
“是杜阿郎。问了七娘现下如何。也问了几句昨晚的情形。”
“可替我先谢了他?怎不请他进来说话?”穆清想起昨晚陆夫人说起他也跟着去寻自己了。
“谢过了,却是要等七娘大好了亲自去谢了,方才好呢。”阿柳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未来得及请他进来,杜阿郎问过昨晚的事情后,只道让七娘好生养着,便匆匆走了。”
不知为什么,听了阿柳后加的那句,穆清心里多少有些下沉失落,愈发的不愿吃饭,只闷闷地靠着围床的屏风。庾立有些着急了,轻声哄劝着她多少吃些,阿柳也在一边勤劝着。
因不愿庾立与阿柳为难,穆清只得到桌边胡乱吃几口,眼见天色已暗沉,便打发了庾立回去。
庾立走后,穆清依然闷闷不乐,执了一本书,随手翻看了几页,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阿柳,“昨晚是怎样的情形?你可看到了?杜先生为何要问你这番话?”
阿柳蹙眉沉吟了片刻道:“为何要问,我却也不明白。只是他问过后,有些变了脸色,匆忙离开,这便有些奇了。至于昨晚的事,其实我并没有看到七娘落水。下了阁,起初我还紧跟着七娘,可待挤到戏台前时,突然有人用力地挤过来,人群便被他挤得乱了,大家一起涌动起来,等我好容易站住脚,已然不见了七娘。”
“既这么说,我倒也觉着有些蹊跷了,昨晚虽人多拥挤,可怎么偏就我被挤到了河道边?河道边本有石围栏,只有我落水的那段没有围栏,现在细想来,似乎是被人故意引着挤推到那处。”穆清循着记忆说,“你还记得些什么?
阿柳本也是个伶俐的,听自家小娘这么一说,不觉寒天里后背也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还有一事有些奇怪。与七娘失散后,刚想往前去寻,可突然有个小厮来传话,说阿郎遣他去寻七娘,让阿柳先回府准备七娘的洗漱入寝一切事宜,因天晚了,怕是七娘一回府便要睡呢。阿柳也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对劲,但竟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又听是阿郎吩咐,便先行回府了。才刚回府,就听得前院来传,说是不见了七娘。”
有很多地方不对劲,理不出的线一般。穆清伏在床上想了半晌,脑袋浑重,四肢骸流窜着丝丝疼痛,最后心里叹了一声,罢了,许是多心了。不到一刻,又昏昏睡去。
这一病,足足养了近两个月,错过了上元灯节,让穆清好生懊恼了一阵。庾立知她心性,年节里沐休时已做好一盏桃花灯,细细描绘了,在上元这日亲送去漪竹院,又陪了半日,许下了待到月她的生辰,定带着她去踏春的诺,方才惹得她喜笑颜开。
到了二月中旬,天气些许转暖,陆夫人仔细看过穆清的面色,见已调养得白皙中透着粉润,又请了医,把过脉,确认已大好,这才允了她重回堂。
林有木兮木有枝
回堂第一天,天甫放亮,穆清便催促着阿柳着紧洗漱。阿柳照着平日里的习惯,要给她梳一个双鬟垂挂髻,犹犹豫豫的梳了几下,停下说,“如今七娘也大了,还挂个双鬟,倒要叫庾阿郎笑话呢,不如梳个垂鬟分肖髻吧。”说完也不等穆清回应,自作主张地将她头顶的头发中分,用发针挑起,快速地在头顶偏后的位置盘出两个垂髻,将脑后剩余的发丝分成两股,随意垂扎在两边胸前。梳理妥当后,又在妆奁里翻找了几个细小的金丝掐的五瓣花钉,牢牢地推在垂髻边。
梳妆完毕,阿柳有些发愣的看着铜镜中穆清的样,不觉喃喃道:“七娘真的大了,脱了小女儿的稚气,眉眼也长开了些,一副水灵的好模样呢。”
穆清撇嘴一笑,“阿柳今日好奇怪。”
阿柳回过神,怕她再受了春寒,又在她粉藕色的襦裙上加了一件鹅黄锦背。上下打量一番,颇为满意了,才正色道:“七娘,这话原不该我说,只是这些年阿柳旁观着,也看明白了些。庾阿郎的心意,七娘当真还不懂吗?”
穆清低头不语,心中已了然阿柳要说的,和落水那夜,与阿母同寝时,阿母所提过的,是同一件事。庾立的心意她当然明白,可是她的心意,连她自己也不能够明白,平日里贪着庾立对她的好,只当是自小一处顽的情分。
“庾阿郎如今二十六七的年纪了,虽说是无甚倚靠的遗腹,好歹也是世家嫡,阿郎都赞他人敦厚,问亦好,这两年入了仕途,却迟迟未立家室,七娘当他是为了什么?”见她不语,阿柳叹了一声,“去岁大娘已行婚配出了门,年里听说,二娘也会在今年寻合适的人家议婚,阿郎最是属意那位杜先生。转眼便会轮到七娘,七娘若是有心,还是为自己早作打算才好。”
穆清抬起头,眼眸清亮地笑着,轻轻捶了阿柳一下,“这丫头今日怎这样多话,无端地说起这些来,莫非是自己也想着出阁的事?待我禀明阿母,替你寻个好人家罢。”
阿柳微嗔嬉闹起来,忙打发了她出门去课堂。出了漪竹院的门,穆清脸上的笑便全敛了,眼里的清亮转瞬化成一道清流,从眼里滑落到面颊。“二娘也会在今年寻合适的人家议婚,阿郎最是属意那位杜先生。”阿柳随意提到的话,重重砸到了她胸口,一阵钝痛。却因这句话,醍醐灌顶般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因这日起得早,从漪竹院到课堂的上并无他人,穆清低头茫然前行,走得歪歪斜斜,冷不防一袭襴袍的一角撞入眼帘,猛地停住脚步,抬头见竟正是杜如晦。慌忙偏头拭去面颊上残留的眼泪,努力想做出一个带笑意的脸,终究是办不到,只尴尬地敛衽一礼,唤一声“杜先生”,脱口而出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
杜如晦远远地就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等她到了眼前,细看下,不觉微微怔了神。江南女本就如糯米捏就一般细腻,此时换了原先一贯的双鬟髻,透出了几分长成的少女神韵,再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叫人看了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不忍,不禁放低声音问:“可是大好了?”
穆清点点头,内心慌乱了一息,突然想到之前说要答谢的事,忙又是一礼道:“七娘落水那晚,还要多谢杜先生……”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杜如晦淡淡的说。
回答的如此平淡,淡到让穆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一起默默地向前走了一段,穆清心里有很多话想要问,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聘下顾二娘,也疑惑小时候曾听说过他已娶妻这事,又如何能聘得二娘,更想告诉他她心中所愿。话在胸中翻腾了几下,又在喉间转了几圈,终于在出口时,成了一句,“月是我的生辰,那天正是踏春的日,杜先生可愿与七娘同去?”
杜如晦却好像没有听到一般,沉吟道:“若是我说,那日你落水,是有人故意为之,你可害怕?”
忽听到这句话,穆清惊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他,“不怕。七娘之前也有过这个怀疑,只是细想一遍,实是想不出谁人对我有如此的怨怼,竟想置人于死地。”
“我且问你,可想找出此人?”杜如晦站住脚步,正色问道。
穆清想了一下,说:“若真有人怀了如此歹毒的心思,必定要找出此人,好叫七娘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还望杜先生助我。只一样,事成前,不想惊动阿爹阿母,平添了他们的忧烦。”
杜如晦点点头,“七娘暂且不要声张,今日戌时,我去漪竹院探望七娘,再作打算。”说着两人已走到课堂门口,进屋前,他又顿了一顿脚步,面上换下了之前的凝重,略带了一丝笑意,“既七娘相邀,月定当如约。”
一时间穆清的脸竟红了,白皙里透出的粉色,如同早春里先绽放的桃花瓣,藏不住的娇羞,她没有看见杜如晦回身时眼里笑意更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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