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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大礼
风沙漫天,往西出大蓟城,水源渐少,大地干涸。北边的雪水经由此过,为这里带来生命所需的水份。满目黄沙之中,温砌正在指挥兵士挖坑种树,耐旱的树苗被从南方运过来,扎根大西北。死了就换一拨重新再种。
这是个长远的活计,但是温砌在这里戍边十几年,这个城市扩大了数倍。中原人、西靖人、孤竹人、俞国人,以及部分游牧民族都会在这里交换所需。这里环境虽然恶劣,却能买到许多别处见不到的东西。
慕容炎跳下马背,上前舀水浇树。温砌皱眉:“省着点,挑水不易。”抬头见是慕容炎,这才苦笑:“二殿下,微臣以为您还需三五日才能到达。”
慕容炎毫不掩饰:“我迫不及待地、星夜兼程地、两手空空地,过来犒军了。”
温砌大笑:“殿下已经两手空空了,臣下总不好也空着手。好在西北菜不够好,有饭管饱。殿下请。”
一行返回军营,温砌抖落身上风沙,递来防沙面罩:“西北气候不比晋阳,只怕殿下不习惯。”
慕容炎接过:“看惯了南方的花草葳蕤,乍到这里,倒觉得天高地远,令人心胸亦开阔不少。”
温砌凝视远方:“天地无极,长河落日。人间*总伴荒凉之地而生。”
迎着风沙,走不多时,就到了军中。温砌将慕容炎的营帐安排在自己大帐旁边。待到晚上,营中升起篝火。温砌与一众将领一起,为慕容炎接风洗尘。武人粗犷,没什么讲究,端着碗就过来找慕容炎喝酒。慕容炎却犹豫不决。这碗到底洗没洗过啊?!
温砌的副将袁戏,一见他笑而不饮就涨红了脸:“怎么,莫非是袁某一介粗人,不配跟二殿下喝酒?”
慕容炎盯着碗,苦笑,算了,人若潦倒了,就须舍讲究而将就:“将军敬酒,我自是不得不饮。不过你们若人人敬我一碗,我怕是吃不消。”
袁戏仰头将酒倒进嘴里,又倒了两碗,喝完之后一抹嘴:“我三碗换二殿下一碗,行不行?”
慕容炎轻叹,仰头一饮而尽。诸将士皆喝采。喝采声未落,他往后一倒,酒醉不醒!这慕容氏就这点酒量?
诸人俱静,良久,郑褚说:“我们向西靖献城投降吧?!”
众人大笑。
温砌命人扶了慕容炎入帐歇息,左苍狼端着碗起来,走到袁戏面前,说:“我陪将军喝。”
袁戏看了她一眼,哈哈大笑:“可以啊,我最喜欢跟女人喝酒了。”周围的人都知道有热闹可瞧,难免鼓噪。袁戏接连跟她喝了三碗,有心戏弄:“小美人儿,敢不敢换大碗?”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飞快拿来大碗。两个人从碗喝到坛,周围的士兵渐渐不说笑了。只是有人不断记着数。到最后,袁戏终于也笑不出来了,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能认输。
眼看就要下不了台,帐里慕容炎突然说:“阿左,帮我打水。”
左苍狼气鼓鼓的,想了想,还是搁了碗去打水。
她端了水进去,这西北的天气,到晚上冷得要命。水里甚至结了一层薄冰。待进到营中,她兑了些热水进去,这才端到慕容炎面前。
慕容炎躺在榻上不动,她绞了毛巾,帮他擦脸和手。他终于睁开眼睛,接过毛巾自己动手。见她一身酒气,脸颊也带了酡红,方说:“几个武人,有口无心的。何必置这些闲气。”
左苍狼等他擦完脸和手,方才为他脱了袜子,将他双脚浸到热水里。然后她似乎终于忍不住,冲出帐外,吐了个一塌糊涂。
慕容炎摇头,初生的牛犊子啊,傻乎乎的,倒还知道护主。
左苍狼吐完了,回来蹲在地上,为慕容炎擦脚。慕容炎微微皱眉,他其实有点洁癖,平时即使是近身的侍从,也没有这样亲自服侍的。平时与人同桌吃饭,他从不动别人动过菜。但是接连几天赶路,餐风宿露,铁人也会累了。他没有赶开她。
左苍狼的手并不细嫩,拉弓引弦、舞刀弄剑的,那手很是粗糙。但按在足踝,却异常地舒适。他闭上眼睛,任由她按揉。
正在这时候,温砌一掀帐帘走了进来,然后就顿住:“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慕容炎起身,自己擦脚起来,与他落座:“是俞国有异动吗?”温砌没有回答,反而看了一眼左苍狼,这样的场合,不适合有女人在场吧?
慕容炎笑:“将军小看女人,这习惯可不好。”
温砌面色微红,到底大人大量,没有计较。只是赶左苍狼走的话是说不出口了。他说:“军中不准妇人擅入,二殿下虽然奉陛下之命前来监军,但是不该带女子入内。”
慕容炎说:“温帅,我带女子入内,是因为这个小女子,她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元帅。”温砌一怔,看了眼他,又看了一眼左苍狼,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二殿下此言何意?”
慕容炎唇角微勾,笑着问:“元帅以为呢?”
温砌言语之中便多了几分不悦:“温某为人,殿下不是不知。先前当着将士面前,温某为人臣子,不便直言。但是明日天亮,还请二殿下立刻将此女遣离营中。”
他面有怒容,左苍狼问:“元帅是认为,小人到此,是献美人计来了?”
温砌什么人,立刻意识到受了慕容炎的调戏,当下干咳了一声。毕竟是长者,再如何不能跟左苍狼摆脸色。他问:“是何大礼,还请二殿下明言。”
慕容炎收了笑意,正色道:“如果温将军向北俞修书一封,称我为争燕王大位,愿与北俞合作。许诺待北俞派兵相助,事成之后,我们同意割让燕国几个郡县相酬。将军觉得,俞国的达奚铖和达奚琴会不会相信?”
温砌慢慢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慕容炎说:“达奚琴应该会信,因为他不相信我敢以此计诱他。我不得父王欢心,此计一旦泄露,我必死无疑。待他大军主力入城,我们找地设伏。天时地利人和,不比等待他进攻更有胜算吗?战后让父王发书怒斥北俞无故入侵,同时温将军率军前往北俞边境,攻城掠地。”
温砌越听,面色越凝重,慕容炎一直在看地图:“既是大胜,也是速胜。其他国家就不会乱动。”
温砌沉默。真是一条妙计啊。胆大包天到我都不敢相信。
他说:“此计虽然大胆,然引蛇出洞……确实可行。只是……”只是你真的只是为了退敌吗?还是你真有联合北俞谋夺江山之心?
天啊,连我都开始怀疑了。
慕容炎微微一笑,忽略他眼中的迟疑:“但这个计策,确实是太过骇人听闻。若是父王有半点信我不过,只怕万万不会同意。”
温砌垂目,当然不会同意。他难道不会与我有同样的顾虑吗?但是……如果不这样做,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他起身:“殿下可愿夜行?”
慕容炎随他出营,他带慕容炎登上宿邺城关。
此地虽然清苦,但温砌在此驻军之后,将城墙筑得又高又厚。军士虽然铠甲老旧,又日日屯田,其战力却毫不逊色。
温砌望着前方一马平川的大漠,星月零星。夜晚的漠北,寒风如刀。他说:“七年前,我在此建功,一战成名。”他淡泊温雅的目光,竟然也带了几分寥落之色:“七年来,我蛰伏于此,再未前进一步。”
慕容炎转头看他,雄心万丈的二殿下,和一个志在千里的将军目光交融。他说:“此事传到晋阳,一定会走露风声。你若敢,不告知父王,我就直接修书北俞王。”
温砌双唇紧抿,他们在做什么?一个主帅,和一个不得志的皇子,密谋瞒着燕王私自出兵。还是用谋朝纂位这样的藉口。迎着风沙,他艰难开口:“殿下可知,此事风险?”
慕容炎站在城头,大漠只剩浓黑的影子:“一旦修书,不论成败,我都难逃谋反二字。父王不会信我。宫中的人,只会火上浇油。但是河山危急,家国蒙难,我辈岂能坐视?如果战后不死,请将军为我担待一二。”你还不懂么,他派我来西北,确实是希望我能解决一些问题。但不论如何,他不会给我建立军功的机会。所以我的到来,只能是犒军之名。战胜,功名归你,战败,问责于我。
温砌重新打量站在眼前的俊美男子,也许是容妃的影子,他比慕容氏的其他人多了几分坚韧凌厉的气势。让人下意识畏惧、服从。天生的首领气质。
他拱手一拜:“燕国得二殿下,社稷之幸。”
我侍奉陛下十四年,他的心思,我怎会不明白?难为的是殿下,前狼后虎,仍悍然而行。
次日,慕容炎修书一封,遣密使发给北俞王达奚铖。
温砌与慕容炎在中军帐中,两个人秘密地将地图一再研究。哪些地方最适合设伏,由谁领军,怎么分配。
慕容炎将整个城关都划出来:“穿过宿邺城,便是大蓟城。我们先领着他们入关,大蓟城是大燕腹地,在他们面前的大燕,已经是一马平川。他们必然已经不会起疑。我方于大蓟城先埋好火油和焦碳,待北俞军队入城之后,派兵士射入火箭,其必然大乱。”
温砌点头,忽而又拧了眉:“城中百姓如何安置?如若布置不当,只怕会引俞人疑心。而且你我若不现身先行入城,只怕北俞军士不会上当。”
慕容炎早已想到,说:“将军给我两千骑,我率人先入大蓟城,一则安置百姓,二则熟悉地势。”
温砌摇头:“一旦入城,火箭齐发,无法分辨敌我。水火无情,殿下乃万金之躯,岂可轻身赴险?”
慕容炎笑:“我若不入城,让将军涉险,将军麾下军士岂会听我号令?此事不必多言,我必尽最大努力减少我军伤亡。男儿生当带吴钩,畏首畏尾,何以成事?”
就算是温砌这样的武人,也微微动容了:“微臣会派几员得力战将伪装成士兵,保护殿下!”
温砌接到北俞的来信。北俞王想了数日,终于还是决定遣使入营,与二殿下和温砌密谈。
温砌没有走漏任何关于此事的消息,他统兵十四年,在军中早已是一言九鼎。这里山高皇帝远的,将士们对他的忠诚度,远高于对皇城之中那位燕王慕容渊。
他是完全可以作主的。
北俞遗密使过来,拜见慕容炎与温砌。对方也知温砌老辣,遂与慕容炎长谈。他百般旁敲侧击,慕容炎应付得滴水不漏。密使疑心去除,终于亮出了此行的主要目的——行军路线,和最后割地的条约。
慕容炎与其签下条约,允诺事成之后将西北四郡二十县割让给北俞。使者再三讨价还价,慕容炎寸步不让。口舌之争持续了两天,密使终于妥协。
双方签定条约,由慕容炎和温砌共同立据画押。
左苍狼当然是跟着慕容炎,两个人在短短三天之内,几乎走遍了整个大蓟城。简陋的民舍中,左苍狼若有所思:“大蓟城百姓不少,主上要火烧城池,百姓如何安置呢?”
慕容炎坐在椅子上,面前案上一盏香茗,两碟素果。他闻言不以为意,说:“这难道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吗?”
左苍狼说:“若让他们撤走,俞军入境,必然生疑。若是不撤,又难免受池鱼之灾。我们必须要让他们既不撤离,又无性命之忧……”她重新打量大蓟城,从空中到地下,每一寸都没有放过。最后她一拍手,说:“这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有地窖,一旦战时,让他们立刻躲到地窖里。”
慕容炎没有说话,左苍狼问:“主上,如此可好?”
慕容炎指指自己肩头,说:“帮我捏捏,累。”
左苍狼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突然就到了这里,却仍低下头,帮他按按肩膀。她手劲很足,慕容炎觉得很舒适。也许是几个月的朝夕相伴,又或者是由衷的赏识,他并不介意她的触碰。
他闭上眼睛,竟然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