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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去时
在久无人居的宫殿深处,有一线阳光穿过窗棱的缝隙,照出跳跃起舞的浮尘。左苍狼的额头贴在慕容炎的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扎得她有些刺痒。
她伸出手,触摸他的脸庞,刚要开口,慕容炎摇头:“不要说话。”他将她揽进怀里,就这么安静地拥抱着。
无边寂静之中,她又感觉到他的心跳,她伸出手,轻触他的脸,他低下头,火热的唇烫过她的手背。四目相对,岁月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允昭走进来,看见角落里的二人,也没说话,只是向左苍狼作了个吃东西的手势。
左苍狼听他说过慕容炎两日未曾进食的事,当然明白,说:“陛下,先吃点东西吧?”
慕容炎不说话,王允昭已经命人端了粥进来。左苍狼接过来,一勺一勺地喂他,他吃了几口,才问:“你怎么回来了?”言语之中又有点不好了:“孤下旨召你入宫了?”
左苍狼无奈,说:“三殿下思念父王,吵着要回来看看。”
慕容炎冷哼,终于还是问:“他也回来了?”
左苍狼说:“嗯,陛下要见见他吗?”
慕容炎三两口喝完粥,扶着古董架站起来,说:“走吧。”
左苍狼跟他一起出去,等到出了这宫室,阳光照在身上的时候,他方才的脆弱便消失得毫无踪迹。他的身姿依旧挺拔,眉宇之间自有一番果决与威重。
左苍狼跟在他身后,他一边行往御书房,一边说:“传安阳王过来见孤。”
王允昭应了一声,赶紧去办。左苍狼本想回南清宫,王允昭示意她留下来,她便随慕容炎一起去了书房。不一会儿,慕容宣过来,宫人呈上一盅莲子羹。
左苍狼用小碗盛了喂他,慕容炎微微皱眉,终于还是张嘴吃了。
宫人们俱都松了一口气,慕容宣跪在下方,说:“儿臣拜见父王。”
慕容炎说:“一别数年,你也长大了。起来吧。”
慕容宣再拜:“谢父王。”
慕容炎抬手,示意宫人也盛了一碗羹给他。慕容宣谢恩之后,他问:“听说你在安阳洲颇有成就,周卓在奏章里对你赞不绝口。”
慕容宣说:“不过是父王福泽庇佑,儿臣何德何能,怎敢居功?”
慕容炎说:“有功就是有功,安阳洲的事,你处理得很好,不必谦虚。有功则当赏,既然你能治理安阳洲,孤便将小泉山也划给你。边城虽然荒凉,但却是大燕门户所在,好好打理。”
慕容宣一怔,如果说安阳洲只是一个不毛之地,可以随意封赏的话,小泉山就不一样了。那可是当初俞国、孤竹、无终都在争夺的兵家重地。
他再度下跪谢恩,慕容炎说:“你一路赶回来,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等到慕容宣告退之后,慕容炎喝着粥,突然问左苍狼:“这次,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左苍狼替他擦了擦嘴,问:“再喝一点?”
他又冷哼了一声,却总算没有拒绝。
夜里,班扬再度过来侍疾的时候,王允昭拦住了她。她倒是心知肚明——那个人又回来了吧?
栖凤宫,姜碧兰说:“她一回来,陛下的身子倒是好了许多。”
可晴陪坐在旁,说:“可不是,她可真是陛下的一剂良药。”
姜碧兰再度提到左苍狼,言语之中倒也不见恨意,只是说:“听说她将三殿下教导得不错。”
可晴说:“她这个人,字也不识多少的。想那三殿下将来长大了也不过一个莽夫罢了。”
姜碧兰看了她一眼,说:“你不是她宫里出来的吗,为什么每次提到她,总是充满怨恨?”
可晴愣住,想了半天,竟也说不出憎恨她的原因。只有反问:“她害得娘娘家破人亡,娘娘不恨她吗?”
姜碧兰低下头,继续绣手中的腰带,说:“若是从前,本宫定然恨之入骨。但其实害得本宫家破人亡的,不是她。”
可晴有些不解,她却再不言语。
几天后,慕容宣准备返回安阳洲了。左苍狼把他送到西华门外,慕容宣欲言又止。左苍狼拍拍他的肩,说:“去吧,宣儿长大了,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慕容宣还是问:“你真的不跟我回安阳洲了?”
左苍狼说:“不了,好好照顾你母妃。”
慕容宣不放心,说:“你一个人在晋阳,我总是不放心。”
左苍狼笑说:“没有殿下的时候,我一直是一个人在晋阳。”
慕容宣想想,也是,他说:“那你等我回来,如果呆得不开心了,就来安阳洲找我。”
左苍狼目光低垂,笑着说:“嗯。”
慕容宣这才上马,行出不远,复又回头,只见她还站在城下,衣袂飘举,似将乘风而去一般。他突然翻身下马,紧跑几步,猛地抱住了她。左苍狼一怔,许久之后,伸手拍拍他的背。
慕容宣出了西华门,一直觉得路上有人跟踪。因为担心慕容炎猜疑,他跟左苍狼返回晋阳没有携带任何随从。是以返回之时,也是只身而返。但路上总觉得暗处有一双眼睛,他当然够警觉——晋阳城里想他死的人可不在少数。
是以一路左绕右拐,最后进了林子就再不出去。不久之后,竟然有个和尚找了进来。慕容宣一脸困惑:“大师,你谁啊?”
那和尚回过头来,虽然袈衣芒鞋,但居然长得还不错。他说:“阿左怕你遇险,让贫僧护你回安阳洲。”
慕容宣说:“就凭你?一个和尚?”他笑,“如果真有人要杀我,你一个人能护得住啊?”
那和尚也不跟他贫,说:“速速上路。”
慕容宣说:“大师,你法号是什么?”大和尚不理他,他追着问:“阿左怎么会认识你的?为什么又从来没提过你?”
和尚还是不理,他点点头,恍然大悟,说:“你不是也跟我父王有仇吧?”
和尚微微一僵,慕容宣大声叫:“我靠,还真是!郑褚说他的同袍、师长都被我父王杀了。这已经够惨了,你跟我父王又是什么仇?不会是杀了你全家吧?”
和尚终于说:“可以这么说。”
慕容宣拍了拍额头,一脸头痛的表情:“诶,我父王这皇位,真是得来不易,嗯,得来不易。”
大和尚有点不耐烦了,一手拎起他的领子,三两步就出了树林。慕容宣只觉得眼前一恍,自己已经被掷到马上。然后马屁股被用力一拍,整匹马箭一样蹿出来。他看呆了——这武艺,郑褚过来提鞋也排不上号啊!
他大声喊:“阿左太过分了,为什么不让我拜你为师——”
大和尚当然是藏歌,他跟在后面,这小子是慕容炎的后代。若是再犹豫一下,说不定自己会改变主意,取他性命。可是想想当初藏剑山庄被灭门、非颜身死之时,他还没有出生。
又有什么错呢?
晋阳城,慕容炎的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太医束手无策。王允昭想要昭告天下,遍寻名医,慕容炎拒绝了。他就是这样,不愿撩起自己的伤处给别人看,说是讳疾忌医也不为过。
宫里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紧张,姜碧兰几乎时时刻刻注意着这边的动静。暗处的势力,在他缠绵病榻之时蠢蠢欲动。
然而慕容炎却再未召见过左苍狼,他不愿在病入膏肓时看见她。甚至不希望任何人随侍榻旁。然而这天夜里,左苍狼正在看书,突然有内侍赶过来,说:“将军,陛下有请1
左苍狼有些奇怪,跟着内侍起身出去,走的却不是前往慕容炎寝宫的路。
一路之上,禁军林立。左苍狼左右观望,没有看见薜东亭。她问:“薜统领去了何处?”
内侍说:“回将军,太子即将大婚,薜统领被委派出城了。”
左苍狼点头,说:“难怪。”
一路来到偏僻的抚荷殿,左苍狼正在殿中,突然门从后面关上,姜碧兰和可晴等人竟然已经等在殿中。
左苍狼说:“王后娘娘这番机密,又是想做什么?”
姜碧兰说:“你没有得到消息吗?陛下突然不好,恐怕是过不了这两天了。”
左苍狼闻言,说:“这些,还真是没有人说给我听。”
姜碧兰起身,走到她面前,说:“其实你我之间,本不该有什么冤仇。如果顺着我的心意,我更愿意引君为友。但是形势所迫,却是注定了不死不休。”
左苍狼看了看左右,见副统领蓝锦荣等禁卫立在一旁。她说:“你想怎么样?”
姜碧兰沉声说:“禁军听令,陛下有旨,若他殡天,将此人铜浇铁铸,立于帝陵,令她提灯执戟,为他守墓。现在陛下已近弥留,这些事也需要早作准备。尔等还不速速动手?”
蓝锦荣等人齐声应:“是1
左苍狼明白了,说:“现在就急着杀我?不怕陛下醒过来?”
姜碧兰说:“呈上毒酒,本宫要亲自看她饮下。”
蓝锦荣端了托盘上来,姜碧兰说:“你也是个体面的人,还是自己饮下,以免他们动手吧。”
左苍狼说:“娘娘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呢?毕竟对太子有威胁的是三殿下。”
姜碧兰还没说话,旁边可晴说:“娘娘别跟她多说,小心她拖延时间。”
左苍狼看了她一眼,拿起盘中杯盏,杯中酒泛着盈盈蓝光,她说:“姜碧兰,是你害了他们。”姜碧兰说:“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意义?”
左苍狼点头,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荆竟也没有什么痛苦,不多时,她慢慢倒地。姜碧兰十指交握,蓝锦荣上前,说:“卑职这就将她带至皇陵。”
姜碧兰说:“慢着1她上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见确实气息全无了,仍不放心,又去试她的心跳和脉博。许久之后,她终于说:“去吧。”
蓝锦荣问:“娘娘不前往亲验吗?”
姜碧兰说:“本宫不能离宫,画月,你跟蓝副统领前往帝陵。一定要亲眼看着左苍狼被铸为铜像,以免违背陛下旨意。”
画月应道:“是,娘娘。”
蓝锦荣命人用白布将左苍狼裹了,一路扛出晋阳城,来到城郊的地陵。画月跟在后面,刚刚下得地道,突然看见里面有个人。她吃了一惊,定睛一看,顿时失声惊叫:“薜东亭1
薜东亭微微一抬下巴,画月旁边的禁卫抽刀向她劈过去。她惨叫一声,顿时一命呜呼。
薜东亭上前,接过蓝锦荣手里白布包裹的左苍狼,说:“其他照旧。”
蓝锦荣应了一声是,将画月换了衣服,铸于陵下甬道尽头。
薜东亭扛着左苍狼离开皇陵,来到城东码头,夜色正浓。码头上停靠着一艘渔船,船上坐着一个削弱老叟,一身蓑衣,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见到薜东亭,他只是将他让到船上。
薜东亭把左苍狼身上的白布解开,老叟为她诊脉,许久说:“交给老夫就好。”
薜东亭说:“还请姜大夫顺水直下,将她送往益水镇,藏歌会在那里等她。”
老叟当然是姜杏,他说:“老夫知道。”
是夜,小船顺流而下,离开晋阳城,消失在厚重夜色之中。
左苍狼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嘴里一股腥味。她走出船舱,姜杏在船头煎药,外面碧波烁金,夕阳西斜,已是傍晚时分。
她回首而望,只见烟水茫茫。旁边画舫之中,有说书人讲将军传,说大燕名将,无外乎温离、温砌、左苍狼
那夕阳缠金带赤,披裹着河山。
她在船头坐下来,衣绦垂水,橹桨轻响,小药炉咕噜咕噜,沸腾出袅袅轻烟。
正是来时杀伐惊世人,去时城郭渐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