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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晚了,程静泊见柏子仁睡着了,轻轻放开她,把她安顿好,盖上被子,自己下了地,重新坐回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病房里什么声音都没有,隔壁一床的病人请假回家了,原因是睡不惯这里。
程静泊收回目光,拿过自己的外衣,放在膝盖上,过了一会,他起身离开了。
柏子仁的睡眠很浅,没过一会就醒了,看见椅子上没有人,四周也已没有了他的气息,心里像是空了一块地方,伴着窗外投映进来的寂寥星光,忽然感觉很冷。
她双手抱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被单,耳边悄然无声,人像是被带到一个空旷荒凉的地方,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一只手轻轻地按在她脑袋上,缓慢而温柔。
她抬起脸,重现微笑。
他出去买了一瓶矿泉水和一盒饼干,只花了十五分钟,没想到她醒了。
“你快回去吧,在这里休息不好。”柏子仁轻声地说。
“没事。”他坐下,把买来的东西放在一边,“回去也睡不着。”
“你说什么?”
他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了几个字,她看着他的一笔一划,很容易猜出他的意思。
原来他也会失眠。
他说在她身边会比较安心。
“但是在这里是休息不好的。”
他继续在她手心里写字,告诉她,等她真的睡着了再走。
柏子仁没有再拒绝,对他笑了笑,点了点自己的肚子,示意自己饿了,他打开饼干盒,放在她面前,她自己拿了一块芝麻口味的,再递给他一块红豆的。
吃完饼干,喝了温水,她又躺下,他帮她拉好被子,嘱咐她好好睡一觉。
似乎是怕她不安,他握住她的一只手。
就这样到了清晨,程静泊依旧守在她身边,淡金色的阳光洒在屋内一角,飞旋的尘埃沾在他睫毛上,他有些困意,闭上眼睛小睡了一会,又刚好在她醒来前的一分钟睁开眼睛。
护士走进来为柏子仁输液,今天有三大袋,任务辛苦。
七点多的时候,刘欣语送来了早餐,幸好带的分量多,足够两个人吃。
因为沐子东的语文考试又没及格,刘欣语还要赶去学校和老师面谈,她客气地拜托程静泊多多照顾柏子仁,当然不用她说,程静泊也会做到。
柏子仁想去洗手间,程静泊陪她一起,在一旁帮她提输液袋,结束后,干脆让她自己提着,他抱着她出来。
刚出来便看见了客人。
周必然瞠目结舌,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柏子仁被她男朋友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她的右手还环住他的脖子,两人看上去十分亲昵。
程静泊见状把柏子仁放回床上,挂好输液袋,然后有礼貌地和周必然打招呼。
“正好我准备出去找一下医生,你们聊聊天。”
程静泊大方地离开,屋子里只剩下柏子仁和周必然。
柏子仁找出角落里的小白板,连同笔一起递给周必然,周必然很不适应眼前这一切,表情看起来比病人还要沮丧,他想说的很多,一句句写要写到什么时候?但很无奈,这似乎是唯一的方式。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耳朵听不见,头重脚轻,不太睡得好,但胃口不错,咳嗽好了很多。”
“医生怎么说的?”
“先治疗看看。”
周必然涂涂改改,简单的几句话用了很多时间才写完。
“对了,我是来向你们道歉的。”
“为什么要道歉?”柏子仁问他。
周必然在白板上写了一段话。
“你男朋友调工作的事情我知道了,其实我是最近才搞清楚前因后果的,之前他们谁也没告诉我。我妹妹已经向家里人坦白了,事实是她撒谎了,我哥让她别再提那事,就到此为止。”
柏子仁耐心地看他写完一段话又擦干净,继续写下一段。
“我们一家人关系很复杂,周遐然和我不是亲兄弟,他是我爸爸和前妻的孩子,周辰然和我也不是亲兄妹,她的生母是我妈妈的朋友,她四岁时家里有了变故,母亲去世,父亲不要她,我妈看她可怜,带她回了家,让我当她是亲妹妹看待,她以前性格很好,但后来变了很多,面子薄,逞强好胜,除了我哥的话谁也不听。”
柏子仁想起小学那会的周辰然,小不点的一个,很天真地跑过来问她和周必然是什么关系,周必然是不是在追她,如果是就要回家告诉爸爸妈妈,周必然会很惨。
记忆中的周辰然好像是另一个可爱的女孩,和程静泊的学生形象完全不符,大概是因为很多年过去,绝大部分的人都变得和小时候相差甚远。
不过,也有一些人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譬如周必然,他依旧一身傲气,自我感觉很好,表面上看来不屑理会闲杂人等,但实际上是一个很有义气的人,朋友有难一定会站出来。
有这样一个朋友,是她的幸运。
“谢谢你。”柏子仁说。
“都说了多少遍了,朋友之间不用说谢谢。”周必然挥了挥手,提声说道。
柏子仁歪了歪头,虽然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凭着他的动作可以猜到他在说什么。
“我今天来得太急了,忘了带东西,下次过来一定记住,你想吃什么就写下来。”
柏子仁想了想,在白板上写了几个小吃。
“红烧鸡腿。”周必然轻笑,“你果然还是喜欢这个,一点也没变。”
柏子仁看出他的口型,知道他在笑什么,点了点头。
周必然看着她,若有所思,很快又在白板上写下一行字。
“你男朋友对你很不错。”
“当然。”
“那我就放心了。”他声音很轻地说。
“你说什么?”
这一回,柏子仁真的没辨认出他说的话,他也不打算再说一遍,敷衍地讲了别的事情。
程静泊回来的时候,周必然已经走了,他是刻意留出一段时间给她和朋友。
柏子仁拉一拉程静泊的袖子,问道:“你真的不介意我和别的男同学说话?”
程静泊笑了,拍拍她的肩膀,然后在白板上写字。
“我快三十了,还会介意这样的小事?再者,我一直都希望你有很多朋友。”
柏子仁知道他内心的答案,故意问他其实是想逗一逗他,谁知他不上当。
“那你也可以和别的女同事说话。”
“可惜了,我的新同事里没有一个是女的。”
她看着他写的字,反问:“可惜吗?”
他听出她话里的醋意,把“可惜了”改成“很幸运”三个字。
她忽地笑出来,眼睛亮亮的,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好啦,我是逗你玩的,其实呢,我只是喜欢看你这样子。”
“什么样子?”
“一直哄我开心。”
他拉起她的手亲了亲。
在柏子仁住院的一周内,有很多人来探望她,连程静泊的父母都来过一趟,他们态度和蔼,人有耐心,一直用书写的方式和她交流,恰好程母的皮夹里有一张程静陌的照片,分享给柏子仁,她看到了一张和程静泊相像,但俏皮许多的面孔,也许是深爱程静泊的关系,她第一眼看见他妹妹就觉得亲切可爱。
程父程母走后,柏子仁不免地想,如果程静陌还在的话,程静泊一定比现在快乐很多。
徐老太说他十岁的时候失去了奶奶,长大后失去了亲妹妹,他的经历让她心疼,她总想带给他幸福,但事实却是他一直在给予她一切,现在她听不见了,他还特地请假过来陪她。
虽然不想承认,但现在的她的确是他的一个负担。
柏子仁很挫败,她真的希望奇迹降临,下一秒就能听见,恢复到正常的生活轨迹。
当她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才感到曾经拥有的一切是多么难得,家人和朋友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一度以为自己无所谓失去的东西,是不可替代的。
她不想和从前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那寂静安然的生活是自以为是,归根到底是怯弱,她害怕失去,于是先拒绝别人。
至始至终,她都是胆小鬼。
程静泊送走父母后回到病房,看见柏子仁在折纸鹤,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拿起一张彩纸,折了一颗心给她,她接过后好好欣赏了一会,放在一边,然后翻出病服口袋里的心形硬币,在他面前娴熟地将心变成了一个圆,再变回一个心。
“不错,练了很久了吧?”
他的语气很慢,有足够的时间让她辨别,她听明白了,点了点头,像个孩子似的笑了,只是笑容很快消逝了,她想起了眼下的问题,不由地发愁,已经一周了,听力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内心的恐惧越来越明显,她终于是连打起精神都觉得累了。
程静泊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拿过她枕边的书,随意翻开一页,和她一起默读。
读书的中途,程静泊接到电话,是徐老太打来的,让他去取两包从乡下寄来的花茶,据说坚持喝对治疗突聋的效果很好。
程静泊让柏子仁乖乖在这里等他,他去一趟就回来,柏子仁表示没问题。
只是在程静泊走后没多久,柏子仁一个人走出了病房,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门口,看见两辆车在争抢仅剩的一个停车位,从车里下来两个男人,他们都瞪着对方,并且指手画脚,从他们的肢体幅度来看,知道吵得很凶,但她听不见,也感觉不到他们的怒气。
在门口左拐的地方有一个老人摆摊卖报纸,正值上班时间,生意冷清,柏子仁没带钱,也不能捧场,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忽然有个念头,她很想和他聊几句,即使只是问他,哪一份报纸最畅销。
老人倒是自得其乐,一边喝茶一边听收音机,听着听着就笑了,像是知道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柏子仁小心翼翼地过了马路,来到对面的步行街上,找了一张没有人的休闲椅坐下。
眼前的所有事物都似真非真,车来车往,川流不息却没有一点声音,像是被人按了静音键一样,十分诡异。
她还是惯性地觉得有人在喊她,时不时地回头,但视野所及之处什么人都没有。
明明看见眼前的生活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一切和往常没有区别,但安静到了极致,就感觉很可怕,她仿佛站在一个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落,用自己的逻辑思维分析真相,却找不到出口。
她已经被这个世界排斥在外。
想到这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在心底蔓延。
程静泊找到她时,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快一小时,幸好今天的天气还暖和,她穿得少也不至于冻着。
他温柔地拉她起来,想带她回去,未料的是她没有移动步伐。
“怎么了?”他问。
她低着头,手在发抖,小声地说:“我有点害怕,自己是不是永远不会好了?”
“不会。”他抬起她的脸,对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地说。
“但是我真的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朵像是堵了很多棉花,无论怎么费劲去听,一点声音也没有。”她说,“我看过相关的资料,这个病不会好得彻底,无论是再好的结果,或多或少会损坏听力。”
他知道她在说心里话,这是生病后的第一次,他选择听她说完。
她看着他的眼睛,惶恐之余一下子哽咽了。
“如果我再也听不见了,怎么继续读书?以后怎么参加工作?我是一个残废人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但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自己很窝囊。”
“从小到大除了会死读书,其他什么都不擅长,现在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试图把她拉到怀里,却被她甩开手。
“这大概是我受到的惩罚。”她掉下眼泪,情绪爆发出来,“你知道吗?以前我很自私,老想着自己,希望大家都别来打扰我,让我一个呆着,现在就算我想去和别人说话,也没有人会理我了……我自找的。”
他再去拉她的手,她已经后退了两步,有些自暴自弃地提高声音说:“你为什么还要理我这样的人!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就不怕将来后悔吗?”
他止步,静静地看着她。
她红着眼睛,头发被风轻轻吹乱,泪痕交错在脸上,呼吸很急。
“你太完美了,以前我很幸福,现在却不知道怎么面对。”
他只是看着她,片刻后直问:“你想要我离开你的生活?”
她听懂了,沉默下来。
他走近她,却不碰她,只是等待她的答复。
她的心头像是被一把利剑划过,他的一句话就让她顷刻间冷静下来,想到这个可能发生的事实,它一定会比失去声音恐怖万倍,连想一想都觉得绝望,别说去实验了。
“走吧。”
他平静地抹去她的眼泪,拉过她的手,当她什么话也没说过。
她默默地被他拉走,过了马路,走到医院门口,低声在他身后开口:“你不要走。”
他停下,侧头看她。
“就算我听不见,你也不能离开我。”
任性就任□□,她宁愿变成一个自己都讨厌的人,也不能失去他。
她的最后一个字说完,他的吻就狠狠地落下来,带着失控的情绪,修长的手指顺势钳制住她的下巴。
唇上吃痛,她被他咬了一口,反应过来后看清他冷眸中的肃然。
“发脾气可以,我放任你,但别想用任何理由甩了我,我没有那么好糊弄。”
她被吻得有些缺氧,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还是决定解释一下自己刚才的情绪化。
“不用解释,任何的借口都是逃避,如果你真的想留住我,有千万种方式,但如果你想甩了我,我只接受一个理由,那就是你不再喜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