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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姚公子扶着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那身原本裁剪精巧质地上乘的锦衣罗袍沾满了污渍,有泥浆干涸后的斑点,褶皱里都是灰尘。一只硕大的青色蝎子趴在他袍上,翘着蝎尾,寻常人只看它一眼大概就要晕过去了,姚公子除了脸色苍白,还算硬气的撑住了。
——前世他在一个小修真门派里做外管事,有时也负责照料拜访山门的修真者灵宠,别说拳头大的毒蝎,磨盘大的蜘蛛都见过。这些灵宠的毒液精贵着呢,魔修根本舍不得让它们去咬去蛰人。
毒蝎婆婆眯着眼睛,她在绑走姚公子前跟踪了多时,在火柱冲天而起的时候,毒蝎婆婆更亲耳听见姚公子惊恐喊叫随从快走,嚷嚷着整个云州城都要被烧掉。
城东走水,住在西城客栈的人却急着逃走。
修真者知道石中火的可怕不足为奇,一个凡人竟然听说过,岂不怪哉?
“师父,他肯定是在欺骗我们,赤风沙漠何等危险,即使是我辈中人,修为差一点也甭想平安出来。”一个彩衣银饰的女子不屑看姚公子。
后者悄悄握起拳头,闷不吭声。
毒蝎婆婆当然不是修真界鼎鼎大名的人物,但她的徒弟白蜈仙子却在追踪焚毁云州的魔头时,在荒石滩里巧获机缘,成为上古魔宗传人,百年修至元婴期。
既知这事,姚公子当然不敢得罪。
“我是陈府世交,他家后院池塘,我幼年时也偶去玩耍,当时就感到池水深处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但陈府小公子在那里出过事,奴仆看得紧,我没接近过。”姚公子镇定从容的编着胡话,“在那之后,我对那股危险的气息都有预感,这位神仙姐姐若是不信,我也无可奈何。”
彩衣女子啐了一口,转过头去不搭理他。
毒蝎婆婆用沙哑的嗓音说,“你这小子,根骨都还能看,不算世俗之人。”
“师父,你别听他的!”女子大急,赤风沙漠何等险地,怎能被这油嘴滑舌的小子三言两语糊弄去?
“桀桀,乖徒不要担心。”毒蝎婆婆敲了敲手里拐杖,满是皱纹的脸露出阴森笑容,“小子,你在云州府就满口胡言,欺我不知?婆婆可是把你随从的话都听得真真的,疯癫的在半路上抓到一人,就说是陈府小公子,还摆出熟稔的样子要送他回去。那陈家小子六岁就在山里失踪,你会不知?”
“陈家将这个消息瞒得死死的…”
“你的小厮随从,可是说过你正月时带着节礼拜访过陈家!”
“在下年已加冠,如何能进后院,陈家傻公子一直被关在府内。云州街头相遇时,我确实惊诧,至于三年前秋叶寺之说,不过是哄骗于他。须知那傻子向来记不住东西,不要说三年前,便是三天前吃过什么都会忘掉。加上我对陈家后院池塘之事好奇日久,总想找机会试探一二,才有了那日言行。”
重生一回,姚公子自觉胆识长了不少,这番强辩,他眉头一皱就信口道来,说完还为自圆其说感到沾沾自喜。
“嗤!”彩衣女子素手掩口,眼神里尽是嘲笑,“六岁走失的孩童,过了十多年,你竟能在闹市街头一眼认出?”
“……”
毒蝎婆婆也忍不住怪笑起来。
姚公子汗如雨下。
“这…这是因为…”他呐呐的说不出话来,陈黍陈禾堂兄弟容貌确有一些相似之处,但绝对没有到一眼能认出的地步。修真者们在陈家附近绕了这么多天,怎么可能没见过陈黍的长相,就算姚公子信口雌黄说陈黍陈禾长得一般无二也没人信。
不过那傻子确实有些不同,气色好些,也不傻了。
更具体的区别姚公子根本回忆不起,毕竟对他来说,陈禾傻子时的模样都是百年前了,早就模糊。让他深深记得一幕是多年前下山采买,在小镇上偶遇一身披雪氅,青鹖白袍的人,高高束起的长发尽是霜色,毫不在意的露出左鬓眉角的红痣。
眼神漠然,目下无尘。
轮廓容颜仅仅二十许的青年,乍见很难想到是魔道尊者。
姚公子聪明的躲起来,没有倒霉被烧成灰烬,也正因此,他惊骇的从废墟里爬出来时,颤抖得几乎无法站立,心中五味陈杂,又羡又恨。
——那就是陈家的傻子,那个连奴仆都不当回事的傻孩子。
如果不是石中火,陈禾能有今日?
天道机缘,凭什么有人好运如斯,他却在尘土中苦苦挣扎?陈禾还像二十岁,他却垂垂老矣,同是根骨有缘的修道人,为何会有这番差距?
他怨恨缠心,修为更无法提升,于是百年一过,连筑基都没踏入的姚公子无声无息死在了一个小门派里。
重活一世,难道还要重蹈覆辙?
就在姚公子心神动摇之际,忽听一声惊呼。
“师父快看!”
极远的天边出现一道赤色火柱,冲天而起,在夜色里格外分明。
“是石中火!”毒蝎婆婆激动的说,“那小子修为尚浅,逃至此处,就再也无法控制石中火了!”
“师父,我们追得及时,提着这累赘小子,跋涉数天才到这荒石滩上,勉强能见这道火柱。徒儿只怕那些后面追来的人…”
“哼!这火柱的位置,距离我们尚有一日的行程。”毒蝎婆婆也意识到她想捡这个便宜,速度比较要快,否则就来不及了,“传闻里说这小子年不到二十,就已经筑基圆满,又传他是大宗派弟子,不得不防他人前来分羹!如果不加紧脚步,只怕连口汤都赶不上了,蜈儿,你带着这个小子找地方藏起来,我独自赶去!”
“这——师父,你需小心。”
毒蝎婆婆满意的点头,抛出一件法器,驭风急速远去了。
姚公子爬起来,装出一副愤慨的模样:“火柱所起处即是赤风沙漠,在下并无欺瞒哄骗令师。”
彩衣女子笑吟吟的看着他:“公子知道得真多,公子怎么不趁机逃跑?”
“仙子花容月貌,看得出修为精深。”姚公子胡乱恭维了一句,“姚某有自知之明,这处荒滩野狼遍布,我是走不出去的。”
——他为什么要逃?跟着这女人,没准还能获得她那份机缘呢!
上古魔宗传承啊,就算不能像石中火那样直接提升实力,妙用无穷,得传承后潜心苦修也足够了!
“再者,姚某见识浅薄,这番被令师徒带出见得这大千世界,哪里舍得回去。”姚公子一边说,一边含蓄的目视彩衣女子。
这位日后赫赫有名的白蜈仙子,其实长相很一般,只是出身异族,裸臂袒腹的装束能看得出身材曼妙。
姚公子自恃这一路对她都谨慎尊重,绝不似登徒子那样可憎,也不像一个不解风情的呆子。能奉承的时候绝不吝啬,手段又高明,表现得好像对修真界无比向往,连毒蝎婆婆都没发现他在打自己徒弟的主意。
“公子真会说话。”彩衣女子状如娇羞的掩面一笑。
姚公子还想说什么,冷不防眼前一道黑影,背部剧痛致使他踉跄一下栽倒,额头被磕出血痕。
只见彩衣女子手持一条银丝绞成的软鞭,神色轻蔑:“世俗的臭男人,总以为三两句甜言蜜语就能骗走女人!你是把自己看得太聪明,还是将我想得太蠢?”
***
茫茫沙漠,夜色将尽。
毒蝎婆婆赶了整整一夜的路。
半路上那道火柱就消失了,毒蝎婆婆猜测获得石中火的小子灵力彻底耗尽,顿时心中大喜。火柱不见,说明石中火也筋疲力尽,正是捡便宜的好机会。
她早年中了蛊毒,无法根治,石中火恰好能给她拔除顽疾,毒蝎婆婆虽学的是五毒,功法却不是阴气路子,养的也是青火蝎。
毒蝎婆婆并不担心陈禾收服了石中火。
在她想来,就算是筑基圆满,年轻嘛必然根基不稳,丹田内灵气不多,想收服石中火,根本没这个可能。不然为什么一直放着石中火在陈家不管,直到被人发现闹得沸沸扬扬才匆忙现身?
陈禾所在的地方并不难找。
循着一个方向,找焰沙大片异常的地方就行。
“小子,算你倒霉。”毒蝎婆婆桀桀怪笑,她站在一片凹下去的沙坑边缘,挥手就放出十多只蝎子,开始在黄沙里搜寻。
毒蝎婆婆还没笑完,后颈一痛,整个人竟然被拎了起来。栖息在身上的青蝎不但没有攻击,还忙不迭的避开。
“来找我?”
一个很清朗的少年声音。
毒蝎婆婆惊得连声咒骂:“小子大胆,放下你婆婆——”
“想要石中火?”陈禾又问。
“算你狠,小子!婆婆乃是五毒门的外门护法,今日技差一筹,速速将婆婆放了,我五毒门还不跟你计较——啊!”
惨嚎骤起,毒蝎婆婆横飞出去,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恰好栽进那个大沙坑里。
“你,你…”毒蝎婆婆一句一口血,最终伤势沉重,晕了过去。
陈禾拍拍手,耸肩:“五毒门,那是什么?很了不起?”
他很快跑回沙丘另外一边,释沣正皱眉盘坐在那处,脸色忽青忽白。
“师兄…”陈禾很是焦虑。
他在收服石中火的过程中晕沉了,醒来一看,发现原地一个大坑,石中火已经安安静静沉睡在自己丹田中,但远处的师兄情况好像不太对。
正想着,又来了一个自称什么婆婆的,一看就是魔修。陈禾哪里会客气,直接打晕了事。
释沣身形一晃,双目猛然睁开,陈禾被他伸出的手攥得胳膊发痛,没有吭声只放出灵力,试图帮助师兄。
释沣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口鲜血立刻跟着涌出来。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
释沣全身颤抖,数息后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陈禾的目光有点恍惚,这让陈禾更加揪心,又不敢说话打搅。
很久之后,释沣才松开手,捂住胸口重重咳嗽了几声。
“师兄,都是我不好,我…”陈禾手足无措。
释沣摇手制止,然后在沙上缓缓写下几个字:我看见了心魔。
是啊,对自身命数的怨愤,担心师弟出事的忧虑,叠加起来竟出现了这样的心魔。陈禾在陈家长大,自己在黑渊谷心寂如死,忽而云州城化为火海,火势弥漫进摩天崖,他追出千里,一路来到赤风沙漠,又见到了陈禾。
因果已定,大错铸成,陈禾身无修为,他又了无生趣,最后怀着对命数天道的憎恶,殒命传承给同样三劫九难命数的陈禾,只希望他忤逆天道也要活着,也算给自己出口气。
最后那幕幻境太真,释沣险些无法脱身,他疑心自己若是真的沉浸在抛下一切,了无遗憾的畅快里,就真的被心魔得逞,身死魂消了。
还好,他记得师弟还在等他。
师弟的那箱子玉球,师弟像个团子那样在黑渊潭边滚动,师弟被抢走肉包子哭得满是泪的脸,师弟每天照潭水为长相身高发愁,师弟会狡猾轻佻的看着他说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阴松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