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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慕返家后,却只见李老太太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厅堂之中。
老太太一只手撑着额头,一双浑浊的眼珠子没个着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直到李慕靠得很近了,她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身边有人来了似的,猛抬起头来,瞧着自己的儿子,拍了拍自己身畔的位子,要李慕坐下。
而后,她执着李慕的手,用自己上了年纪满是褶皱的手抓着李慕,叹道是:“娘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好叫亲家带着夏荷去咱们家在镇上那个小院子住了。不然,平白叫夏荷回去住,邻里乡亲的,怕是要说不少的闲话。”
李慕却未曾想过,李老太太最终的决定是让张家人搬出去住。他闷声了半晌,才问道:“母亲……不能让夏荷……留下吗?”
李老太太摇摇头:“那哪儿行呀,就算是现在可以,等三年后,夏荷还是要穿回男人的衣裳的。到时候,你要旁人怎么看呀?”
“那至少……”
李慕还要说什么,李老太太却以为他是在不满,便打断了李慕说到一半的话,叮嘱道是:“没事,让他们走吧,乡里乡亲要说些什么,你就听着、受着,别去管。你这条命都是人家张家给的,一点蜚语流言怕什么?”
李老太太哪儿曾想,李慕只是单纯地不想让夏荷离开罢了。她这般嘱咐完李慕后,思绪又飘远了,回念起早已离世的夫君,李老太太摇摇头,道是:“以前是娘觉得你还小,不曾跟你说起过。这日子可过的真够快的呀,眼看着,我的慕儿都当爹了……”
许是因为今日同兰娘谈起了紫机道人,李老太太如今沉浸在了旧事之中,见周旁再无旁人,她便拽着李慕,絮絮叨叨地讲:“慕儿可曾记得,娘跟你提过的张修齐张老先生?你爹当年入梁京会试,深陷囹圄,差点儿回不来,正是被张家所救。虽是落了一身的伤,但好歹是保下了性命。”
“而那位道人,当初正落脚在梁京。他善于岐黄,又同张家交好,便被张家请来,为你父亲诊脉,将他那一身的伤看好了不说,还诊出他的旧疾来,好好调理了许久……”李老太太瞧了李慕一眼,柔声道,“等你父亲回来,我们这才能有了你。慕儿,你这条命,还是张家和道长给你的呢。”
李慕倒是头一次听闻这些,此前他只是知晓,李老太太诞下自己的时候已然三十有四,是旁人可以做祖母的年纪了,在那之前,父亲甚至已不抱希望,都打算着等百年后,将这祖业传给那现如今在梁京为官的叔父。
李老太太叹道是:“当初张家落难,娘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除了冲着梁京,带着你磕几个响头外,都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幸而紫机道人送信来,告诉我张家还有一支血脉得以留存,正往咱们这小村子这儿赶,要我收留他们。娘那时,可高兴坏了。”
思及至此,李老太太还是笑了起来。她为人一向知恩必报,张家落难,她差一点儿带着那时才刚能把话给说利索的李慕上京喊冤,尽管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罢了。幸而紫机道人及时地给她指了另一条路,一条至少能看到希望的路。
李老太太又念叨起来,她倒是不指望李慕回她什么,只不过有些话憋久了,总该要找个地方,不吐不快:“也是娘不对,紫机道人要你迎娶秋月,我就去求娶了。等秋月不幸走了,他又希望你能娶夏荷,我就在想,只可惜我素日里不能明着偏向张家,比旁人少收一成租子,也得给全村的人减,能做的,也不过只有给秋月一份厚厚的聘礼,再偏帮,怕是族人要闹起来了,也不便他们家跟邻里相处。若是能将夏荷再接来,好生照料,也是不错。心一急,就说了混帐话……唉,那时我要是能跟亲家好声商量就好了,也不会造就现在这么个为难人的局面。”
她后悔起当初为何要逼着张家嫁女儿了,原本是一片好心,说若是夏荷跟李慕留有血脉叫他姓张也是真心的,不忍瞧张家果真没了香火。听闻夏荷是个石女,愈发心生怜惜,怕他到别人家去吃亏。更何况,那是紫机道人说过的,若是不做的话,还会影响张家接下来的运数呢。
只是那时李老太太并不知道张十一竟然是跟着紫机道人长大的,她还以为紫机道人是出于同张家的交情才演算天机,保下张家这流落在外的幺子呢。如若她早知道,拿出紫机道人的信来,跟张家好好说说,那该多好。
“母亲,莫要太过自责了,您也是好心,岳家会理解的。”李慕只能安抚着李老太太。
“行了,咱们也帮不了太多了,只能将镇上那个院子借出去罢了。我本想每月里给些银钱的,但试探了一句,亲家母是个有骨气的,不肯接。”李老太太摇头,道是,“慕儿是个懂事的,以后要多跟你岳家走动才是,不要生分了。等你有朝一日,能得以朝见天颜,万万不可忘了,为恩人家里平反!”
这些话李老太太打李慕还小便在叮嘱他,如今不过是又絮叨了一遍。但李慕却不曾表现出半分不耐,只是认真听去,一再许诺,不会忘却张家的恩情的。李老太太放下心来,便打发李慕去后面看看:“亲家母和林家的在帮夏荷收拾东西呢,你也去吧。”
念叨够了,李老太太便要打发李慕走。她还想一个人多在这儿坐坐,多想想,从前的事。
她在想,等亲眼瞧见薛家遭了报应,慕儿也成人了,自己是不是就终于能有颜面,到下头去见夫君了?不知道,还需要几个年头啊。
李慕被李老太太打发出来,要往夏荷那儿走,步子却颇有些迈不开。
虽是一步一顿,但路途终归是太短。等李慕能瞧见夏荷的院门的时候,正赶上林婶出来。
林婶只是被老太太喊来帮忙的,但见张家这要把夏荷带来的东西都带走的架势,心里头慌得很——怎么瞧这样子,老爷和夫人莫不成是过不下去了?正巧撞见了李慕,她便慌慌地跑来,拽过李慕的袖子,催道是:“哎呀,老爷!夫人瞧着……瞧着要走哇,您快去拦一拦呀,这夫妻过日子,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
林婶的嗓门大,门里的兰娘和夏荷便听了去。夏荷脚伤着,兰娘没叫他动,他便只坐在一边,听林婶的叫喊,垂下头去。
兰娘瞥了夏荷一眼,道是:“等会儿二姑爷进来了,你好好跟你姐夫告个别。”
自打将儿子给嫁了过来,兰娘便心惊胆战地,如今终于跟李老太太说开了,她反而放松了许多。见夏荷装聋作哑的模样,兰娘拍了他一下,道是:“还有,快去将你的衣裳换好了!——你要穿衫子,等三年后,由着你穿!”
兰娘叹了声气,当初师父叮嘱的是不能叫夏荷自己以及除了家里人之外的人知晓他是个男娃这件事,只可惜是她没能耐,竟叫夏荷给折腾出了真相来,幸好外人还没有知道,至于李慕和李老太太……就当李老太太宽慰自己的那句话是真的吧,他们好歹是亲家,也不算是彻头彻尾的外人。
现下里只希望师父能再寄锦囊,瞧瞧夏荷此举会不会招来什么祸事了。兰娘捂着心口,暗自祈求,希冀师父能快些来安下她的心。
只可惜张十一寄给师父的信从未得到过回音,李老太太也不知道紫机道人现在何处,回回都是她一觉醒来,便有信摆在她的案头上。不过,总归师父还活着,这就是件好事。
兰娘心底里有担忧,但更多的却是高兴,欢喜地收拾起行礼来,不去管夏荷在一旁的落寞。直到东西都包好了,兰娘才见着,夏荷将金宝抱在怀里,一声不吭,不肯放手的模样。
她催促道:“夏荷,咱们该走了。”
夏荷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李慕,又低头看金宝,咬着嘴,没去看兰娘。
等了一会儿,兰娘又喊道:“夏荷!”
夏荷这才慢吞吞地将怀中的金宝放下,捏着金宝软绵绵的小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夏荷道是:“小金宝,姨姨要走啦。”
“啊……咿——”金宝只当是好玩,咧嘴笑着。但等瞧见夏荷将自己的手放下了,他便开始不高兴了,瘪着嘴,要哭的模样,喊着,“咿——呀!咿咿……”
夏荷在他的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下,没再看金宝,扭过头去,扶着桌子,慢慢地,一瘸一拐地,往门口挪着。
身后的金宝,憋了半晌,蓦地大哭了起来:“唔……哇!咿……姨姨……”
李慕搀着夏荷,瞥了眼被留在床上的金宝,对夏荷倒是:“金宝叫你呢。”
“他才这么一点,哪里会叫人啊。”夏荷狠心地说,却不察自己的声调中亦是带上了哭腔。
李慕只好道是:“我会常带着金宝去看你的。”
夏荷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瞧向李慕,道是:“我的生辰快到了,那天你跟金宝能来么?”
李慕哪儿会不应,叹了口气,不自觉地令自己的声音更柔和了下来,应下道:“好,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