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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二十一年冬,小雪。
看守天牢的狱卒还没换班,持茅直挺挺地守在门口,脸都冻得没了知觉。
风雪间,隐隐有人影走来,锦衣玉带,披墨色大氅,近了,才发现一旁替他打着伞的竟是宫中侍卫。
那人在天牢前停下,侍卫收起伞,出示令牌。
狱卒见牌立即要跪,被人扶住,抬头只听那清雅的男子道:“不必,你且在前带路。”
被他点到的狱卒应声走着,心中暗道奇怪。
皇家天牢已经很久不曾关过人,这一关,关的就是必死无疑的重犯,不说以往锒铛入狱的官员,就说这回落马的,光是罪名也震动了满朝上下。
唉,谁能想到名声忠烈的镇国侯府会出一个结党谋反的不肖子孙呢?若非证据确凿——四皇子伏案被贬为庶人,惨遭毒害的安乐王还未曾苏醒,任谁也不敢相信罢。
不久前凌小将军还是皇城最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现却都唯恐避之不及,连累着镇国侯府一朝没落,怕是再无翻身之日。
值这关头皇子必然避嫌,重臣也不会掺合,倒猜不出这位爷是何身份了。狱卒偷眼看看落后一些的男子,规规矩矩地停步鞠躬道:“爷,就是这儿。”
季北颔首,没说话。
“……都知道规矩,不会让你难做的。”元宝机灵地低声招呼狱卒,带了他往外走,惟留季北一人。
天牢阴暗潮湿,带着地上干草的霉味,令人极不舒服。
角落里坐着的黑影动了动,慢慢抬起头来,凌乱的黑发黏腻成结,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
毫无记忆里的意气风发,勃勃的野心亦无迹可寻,然而见到眼前男子的那一刻,那双眼睛亮了起来,目光里的怨毒有若实质化般钉在季北身上。
最疼爱的儿子因他所伤,昏迷至今,萧晖决不会让凌睿好过,不用看,就知道那破损脏污的囚衣下必然伤痕累累,季北笑了下,可他只恨伤得太轻,伤得不够重……
“凌睿,好好享受我给你的回报,”他俯视着地上狼狈的人,语气冰冷,“如若不是你……”
北狄夜袭的那天,他回想一次,便痛一次,可就像自虐一样,清晰到萧向南鲜血的温度,手掌抚在脸上的触感,都还未消退。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自凌睿从帐中强行打昏他带走,到元宝尾随而来救出他,再到……再到亲眼目睹爱人衣透艳红,声声啼血,力竭倒下——他恍然觉得身在梦境,至少还有一句等了很久的表白,为这苦涩里掺进甜味。
萧向南是为了找他,这个事实残酷而又让他可耻地感到喜悦,但放在失去的代价面前,他不想要。
他不能原谅自己,更不能原谅凌睿。
比起手刃仇人,让他煎熬,让他从风光的云端跌落,成为人人鄙夷的过街老鼠,才更快意,又何况是凌睿这样的人?剥夺他的权力和地位,戳破那些荣耀和骄傲,更教他生不如死!
“季北……”那人死死地盯着他,猛地扑上前,锁链哗哗作响,“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害你?你犯下的罪行没有一条不属实!”季北冷冷地看向他,“你欠南儿的,我就替他讨回来!”
凌睿一僵,突然哈哈大笑,眼角沁出点湿润,形状癫狂。
季北不再多说,转身往来路去。
“季北——你看着吧!萧向南死定了!他醒不过来跟植物人似的你知道吗!哈哈哈——他死定了!”
季北脚步未停,望见狱卒匆匆迎上,只道:“……让他闭嘴。”
“是,是。”
元宝看了眼牢狱深处,咬牙道:“这等恶毒的人,就该剁了喂狗!要不是他,爷也不会……”
“行了,”季北沉声打断他的话,“进宫吧。”袖下十指却颤抖着,已然紧握也无法遏制。
上天垂怜,萧向南重伤昏迷,并没有离他而去,假使他一直不醒,他也愿一生相随;
可凌睿不提,他甚至忘了或许哪一天,哪一个他不在的时候,萧向南就在梦里失去了醒过来的可能。
他觉得恐慌,所以他急迫地想见到萧向南,想确认他还在那里。
越往宫中走,季北心就跳得越快,看到许多宫女侍卫急急走过,往常的景致似乎都变了颜色。
不会的,他冷静地想,不可能。
“这是怎么回事?”元宝疑惑地嘀咕,忽然叫道,“御驾!还有那么多太医!”
季北脑子里都空白了一瞬,毫不犹豫地冲向安乐宫。
房门口的侍卫拦住了他,正待盘问时,萧晖身边的大太监出来了,笑眯眯地说:“公子进来罢,奴才等您好半天了。”
季北一呆,这时候他才发觉宫里洋溢的喜气,心头一跳,慌忙疾步走向屋里。
“父皇,这些太医存心折腾儿臣,您就不能……”娇憨的声音蓦地止住,床上脸色苍白的人直直看过来。
伤重消瘦了许多,人都没有以前惊艳了,季北想笑,想说句话,喉咙却像噎住了一样,什么都说不出口。
“咳,都出去吧,”萧晖拍了拍萧向南的手,吩咐道,“朕晚些再来看你。”
要说他对两人的默许,是萧向南用命换来的也不为过。如果不是这样一出,要让他允许季北和儿子在一起,恐怕还得经历许多波折。
等屋里人都散尽了,季北才上前坐到床边,安静地注视眼前这张脸,伸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
萧向南哼了一声:“干嘛,觉得我变丑了?”
“……南儿,”季北轻声道,“我只怕你醒不过来。”
“……本王吉人天相,”萧向南握住他的手,说,“再说,你这种人,我才不会让你……那什么尸的!”
季北看着他因为脸红而多了些生气的模样,浅浅笑了,反手捉住他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我等着你兑现承诺的那一天。”
“混账。”小王爷脸更红了,小声骂道。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日头暖洋洋地照拂着薄薄的积雪;四周静静,唯有屋里喁喁细语,模糊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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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二十五年春,江南。
细雨蒙蒙,柳色如烟,便是阴天也自有韵味。
季北好不容易扔下皇城季家,带着媳妇跑到江南游山玩水,结果走着走着,把媳妇给丢了。
按理说他也不需要太着急,毕竟小王爷走失这回事,他在几年里遇到的都不下百次,反正每回都能安然无恙地自己摸回来或是被寻到,也算有惊无险了。
季北叹息一声,有些无奈,只是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小王爷要是真走丢了,可不是那么容易找的,再加上那张该死的脸,怎么想就怎么急。
两人一同出的客栈,打算去看当地有名的漓月湖,半道下雨,小王爷执意一人去路过的摊位买伞,这一买就没回来。
本是一条直路,却不知如何给他走出了分岔来。
这头季北在寻人,那头萧向南也在发愁,打着把伞站在漓月湖边不动——走?怕无意间就和季北擦肩而过;不走?又怕季北一直找不到这来。
下了雨,湖边行人零零散散的,不多久再放眼望去,水汽弥漫的湖边就剩萧向南一个了。
他踌躇了片刻,正欲走几步凑凑运气,远远就看见一个黑影从雾气里跑过来,近了才看清只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刚冒出的惊喜嗖一下就灭了。
一袭红衣在灰扑扑的天色中十分惹眼,男孩找向他也不是没道理。
看穿着打扮,这孩子家世应当不错,相貌精致,气色红润,被教养得很好。萧向南将手里另一把伞扔给他,语气并不温柔地说:“自己撑。”
宋尧抱着伞傻了一下,回过神赶紧撑开伞,抬头默默地看着萧向南——那张脸被水气描画,唇愈加嫣红,发愈加乌黑,眼睛里湿润润的,看得他又出神了。
“看什么?”萧向南伸手捏了下他的脸,稍带不耐烦地问,“你哪家的?”
“我......我叫宋尧......宋家的。”
这说了和没说一样,萧向南挑了下眉,道:”你迷路了吧?这么大个人了,羞不羞?”
宋尧脸红了,看看他,又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也迷路了,比、比我还大,羞羞!”
“......”小孩子真是一点都不有趣。
萧向南哼一声,当没听见,转身向远处张望。
“......喂,”衣角被扯了扯,萧向南疑惑地低头,宋尧忙松手指向湖对岸,“那里有个哥哥好像在看我们。”
什么人?萧向南眨眨眼看向对岸,朦朦胧胧是有个熟悉的身影,他想了想,似乎早上季北穿的就是蓝衣服,连忙挥手喊道:“季北!”
一喊完就拉着宋尧跑过去,最后嫌小孩跑得慢还一把抱了起来,吓得宋尧哇哇大叫。
季北快步迎上前,接过宋尧稳稳将他抱到地上,责怪道:“你也不怕摔着他,”说着摸摸宋尧的头,牵着他的手替他撑起伞来,“这孩子是怎么遇上的?”
“我有分寸。”萧向南捏了把他的衣袖,皱眉道,“他说他是宋家宋尧——你衣服都湿了,会不会着凉?”
季北含笑看他,道:“无碍,先将人送回去罢,好赖还是江南大富宋家的。”
萧向南没说什么,算是默许。
两人肩并肩静静地走着,旁边宋尧乖巧地跟着,沉默却无端让人打心里感到安宁。
“季北,”走了一段,萧向南忽然开口叫他。
“嗯?”
“......你怎么找到我的?”
季北侧头看他,微微笑道:“南儿最喜红衣,却也好找。”
“......”萧向南瞪着眼睛不说话了,把头撇到一边生闷气。
他的心思一向不遮拦,没听到想听的好话就不高兴了,季北贴近他耳边,声音温柔似呓语:
“你在哪,我都知道。”
——季北向南。
——我这一生,都注定向着你,宠着你,而我心甘情愿安于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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