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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西域早晚温差极大,尽管夕阳还在天空中流连不去,吹来的风却早已冷得令人直打哆嗦了。那罗面无表情地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脚底的伤口还在不断渗出鲜血。每走一步,就带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这疼痛,一点一点,融进她的骨,她的血,她的灵魂。
她的眼前仿佛垂下了重重纱帐,遮掩住了周围的事物,亦隔绝了她的世界。她听不到身旁嘈杂的喧闹,也看不到来来往往的过客。
回到城西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确切的说,这并不是她自己的家。自从父母被押入大牢之后,她就和叔叔婶婶一起被赶到了这个地方。城西这一片所居住的基本上都是穷苦人家,所有的房屋全是由木头建造,几乎就看不到一间砖瓦房,就连院墙也不过是由芦苇或柳条扎成束后再抹上粘土勉强筑成。
天上的月亮散发着淡淡的光,那光线是那么的微弱,像是怎样都穿不透这无边的黑暗。
那罗刚一踏进家门,就迎面被人抽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同时传入耳中的是她所熟悉的婶婶的责骂声“你这死丫头怎么还有胆子回来!有本事逃走就别回来!你说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偷偷去看你爹娘行刑了?你说!”
那罗捂住了肿起半边高的左脸,待嗡嗡耳鸣声停下后才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婶婶,却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你这个死丫头居然还敢不回答!我叫你不说话!叫你不说话!”婶婶更是大怒,顺手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就朝她熟练地戳了下去。殷红的血珠,立即就从那罗白皙的肌肤上涌了出来,就像是初冬雪地上绽放了一朵小小的血色之花。
一朵,接着一朵。
那罗忍着痛死死咬着嘴唇,任由她发了疯似的在自己的手臂上胡乱戳刺,偏偏就是不肯开口说一个字。
“阿娅,停手!”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材中等的男子匆匆进来拦在了那罗的面前,对着那女人一脸无奈道“阿娅,你这又是在干什么?毕竟他们是她的亲生父母,那罗想见大哥大嫂最后一面也是人之常情。”
“你懂什么!我们已经被你大哥大嫂连累了到了这个地步,从昔日豪华的府第搬到了现在这个鬼地方,好不容易总算是留下了一条性命。这死丫头倒好,还要去看什么行刑,非得和他们扯上点关系。万一她再惹点什么事我们就连性命都不保了!我们死了倒也算了,可洛迦才只有五岁啊!”“好了好了阿娅,你消消气。今天也累了一天,早些去休息吧。”男子只得好言相劝,顺着她的话转移了方向“你也不去看看洛迦睡了没?”
提及女儿,阿娅这才余怒未消地哼了一声“行了,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不过该罚的还是要罚,今晚就让她睡院子后的羊圈,没我的允许不准进屋子!”
男子面露为难之色“可是阿娅,这晚上寒气深重,万一”
“要不然你也给我滚出去。”阿娅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进了里面的房间,顺手还重重关上了门。
半晌男子这才低低叹了一口气,哑声道“对不起,那罗。你婶婶自从搬到这里之后就性情大变,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了你的身上。是叔叔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那罗动了动嘴唇,低声道“叔叔婶婶没有赶我走,我该感激才对。”
“那罗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只可惜啊”他顿了顿,又迟疑地问道“他们去得可安详?”
那罗自然明白他指的他们是谁,不禁眼圈一红,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
“喂喂阿善,你听说了吗?”门外忽然传来了邻居老三的声音。叫着那罗叔叔的名字时,老三的声音显然有些莫名的兴奋。
阿善连忙应了一声“什么事?”
“听说今天有一支汉使队伍在附近被劫杀了,啧啧,好像是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阿善倒有些不以为然“这也不是新鲜事了。我们楼兰人又不是第一次劫杀汉使和商队。丝绸之路的南北两道都要通过我们楼兰所控制的地方,有人频起谋财之心也不稀奇。况且我们现在有匈奴做靠山,楼兰国当前最受宠的王妃也是来自匈奴,杀几个汉使没什么大不了。就算是大汉的天子也鞭长莫及。”
“这次不是我们楼兰人干的,是匈奴骑兵。也活该这些汉人倒霉,碰到我们说不定还能留下性命,容貌清秀的多半会被卖身为奴。碰到匈奴人那是根本别想活下来了。”
阿善还想说什么,却听到里面的妻子不耐烦的叫他进去,只得赶紧收了声。在进房间前他又为难地看了看那罗“那晚上”
那罗垂下了眼睫“以前又不是没睡过。叔叔请放心,我死不了。”
说完,她就转身出了屋子,径直走向了院子后面的羊圈。羊圈子里的几只羊,现在差不多就是叔叔家的全部财富。之前每次惹了婶婶生气,也必定是被赶到这里与羊共眠。
还没踏进羊圈前,那罗就惊讶地发现了地上有几点暗红色的血迹。起初她还以为是羊出了什么事,直到拔开了角落里的草垛,她才明白那些血迹的由来。
在浅黄色的干草上,竟然躺着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少年。乌黑的长发散乱地落在两侧,犹如黑夜里最迷幻的梦境徐徐铺开,有几络细碎的发丝垂落于额前,将他那莹白的肌肤映照的更是如初雪暖玉。黛青色的双眉微微蹙起,仿佛轻风拂过的春日柳叶,纤细而清丽。而与这般美丽容颜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满身的血迹斑斑。
看起来——这位少年是受不了不轻的伤。
从窗外透进来的冷冷月光,恍若深秋时节的湖水,在昏暗的羊圈内轻轻荡漾,反射着极其微弱的光亮——
尽管那罗只是个年仅七岁的小姑娘,但幸好她从小就看惯了父亲替族人处理伤口的场面,所以也并不是太惊慌。当害怕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之后,她定了定神,急忙弯下腰查看那少年的伤势。只见他的右手臂和后背各被砍了一刀,其中手臂的那道伤口深至见骨,但所幸这两刀都没有伤及要害。最为严重的应该是他左肩上所中的那一箭,箭头看起来入肉极深,若是轻易拔出来他说不定就会命丧当场。
那罗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愣了几秒后决定先帮他止血再说。
她回忆起父亲以前常用的止血方法,于是就依样画葫芦,取了些柴草烧了灰加水调成糊状,小心翼翼地抹在了他的伤口上。
或许是由于触及痛处的关系,少年忽然低低发出了一丝呻吟,长睫紧敛,如同破蛹而出的蝴蝶受了惊般密密地颤动着,缓缓露出了蝶翼掩映下的狭长双眸,那深邃的瞳仁透出了一种平静中暗藏凌厉的漆黑。
从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开始,那罗就没有再移开自己的目光。
这是一双多么美丽的黑眼睛。那一点生动的黑色就像是钻进了她的心里。即使过了很多很多年,纵然她已经忘却了他的容颜,也绝对不会忘记那双眼睛在暗夜中所闪耀的光芒。
“是你——帮我止了血?”少年的目光落在了已被处理过的伤口上,眼眸深处迅速闪过了一丝讶色,显然并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眼前的小姑娘所为。由于受了伤的关系,他的语气听起来极为虚弱乏力,但神思意识倒还算是清明。
“我的阿爹以前是族里的巫医,所以我也懂一些简单的止血方法。”那罗指了指他的肩膀“可是这里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阿爹曾经说过,这个是不能随意拔出来的,否则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危及性命。”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就”少年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要以深呼吸来稍稍缓解一下伤口的剧痛。再抬起头时他的脸上已露出了警惕之色“那么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没有。”那罗答得干脆“我也不会告诉其他人的。不过你的伤如果不尽快处理的话是会死的。”
少年伸手握住了插在肩上的箭翎,沉吟片刻后提了个莫明其妙的问题“对了,你有匕首之类的利器吗?我想借用一下。”
那罗想了想,二话不说就转身飞快跑出了羊圈。等她连奔带跑折回到了这里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把镶嵌着绿松石的匕首。
“这是我阿爹留给我的匕首你看能用吗?”
少年微微抿了抿苍白的嘴角,强提了一口气再次发出了声音“多谢了。那么接下来,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
少年正视着她的眼睛,漆黑的瞳仁中蕴含着奇特的暗光“请你用这把匕首帮我将这支箭剜出来。我的右手受了重伤,没法用力,所以只能请你帮忙了。”
听到他的话,那罗不禁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就是摇头“你是说剜肉取箭?不行不行!我以前是见阿爹用过这个法子。可是那必须先用曼佗罗和莨菪子做的麻药镇痛才可以啊。不然你会活活疼死的!”
少年的眸光一暗,面无表情地侧过了脸“我挨得住。”
“但是”那罗露出了一脸的为难“我从来没做过这个”
“没关系,只要将箭剜出来就行。你是巫医的女儿,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那么难的。”
“可是我只是看过阿爹行医,最多也就是和阿娘一起帮阿宝接过骨”
“那就行了。“少年有点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就把我当成阿宝好了。”
那罗面色尴尬地小声回了一句“可是阿宝是我家的小狗”
少年的神色有短暂的一滞,似有些无奈地问道“那你帮你家阿宝接骨时用了麻药没?”
那罗摇了摇头,”阿爹说麻药提炼出来不容易,所以不让阿宝用。”
“那阿宝死了没?”少年捂住了胸口,只怕再说下去自己要吐血了。
“没”
“那么我也不会死。”
那罗盯了他一阵子“我真的没把握。而且,真的会很痛你受得了吗?”
“放心。比这更痛的失去亲人之痛我都经历了。这些小疼痛又算得了什么?”他的眼角深处浮现出令人不易察觉的伤感。
他的话骤然触动了那罗内心深处最脆弱的部分,仿佛有一圈一圈水波荡漾开去,沉淀下了层层叠叠的悲哀。同样失去亲人的她,对眼前的少年难免就这样滋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怜惜之情。
她一咬牙道“好,那我就帮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万一你死了千万别来找我。”
少年垂下了眼睑,似是要遮掩住一丝极淡的笑意“放心。我做了鬼也不找你。”
那罗这才放心的点起了一支蜡烛,学着父亲的样子先将匕首搁在烛火上烧了烧,随即用它割开了少年肩膀上的衣衫。直到这时,她才算是看清了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尽管血已被暂时止住,但那皮肉外翻血肉模糊的样子还是令她的手微微一抖。匕首虽然握在手中,却怎么也刺不下去。那罗不禁抬眼望了少年一眼,但他看着她的眼神只表达出一个意思:快点动手。
深深吸了几口气,那罗举起了匕首,对准伤口缓缓扎了进去。当冰冷坚硬的刀身和滚烫柔软的皮肉刚甫一接触的刹那,她明显感到他的身体痉挛了一下。
“继续。”少年皱了皱眉,似是对她忽然停了下来有所不满。
那罗犹豫了一瞬,索性横下心来,将刀尖往旁边一拉——少年疼得全身发抖,却还是紧咬牙关,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仿佛正在压抑着剧痛。
“很痛吧?你忍忍啊”那罗的心里又是一慌。
“看到箭头了吗?”待她捣鼓了一阵后,少年忍痛开了口。他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和本人年纪不仿的平静。
“看看到了。”她只觉得自己的手直发软。
“很好。将旁边的皮肉剜开,然后待箭头就松动时将它轻轻取出来。”少年表现出来的镇定令那罗相当吃惊。看他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可这份从容冷静却是让很多大人都自叹不如吧。
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历?
她应了一声,小心地剜开了箭头旁边的肌肉。每剜一下,那疼痛就如同夏季阵雨,一阵连着一阵重重打在少年身上,痛得他气血翻涌,险些晕了过去。
“你若是太痛就喊出来,阿宝那时就叫得可大声了。”听她这么一劝,少年更是紧紧抿住了嘴唇,死活都不发出任何声音。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死寂之后,那罗好不容易终于将那支箭取了出来。在看到箭柄上的花纹时,她不禁一惊,脱口道“是匈奴人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