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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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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发上最后残留的泡沫顺着水流冲走,韩萧哼着歌,伸手将热水器的闸门拧上,拿起大毛巾糙糙地给自己搓了一把,穿个大裤衩,一推开门顿时一阵凉风摸上一片鸡皮,他瑟缩着又躲回去从已经乱成看不出原始造型的衣服堆里抽了件长袖衬衫,往自己身上套袖子一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往外走:“酋长,到你啦!快洗快洗,水热乎着呢。”

    亮开大嗓门吆喝,反正室友下周才回来。他逛到客厅。发现那灯也没开,就开了灯。

    阳台门倒是开了,他走过去看。看到肖少华背对着他在栏杆上一动不动地趴着,像是凝固了,不由伸手拍了一下。

    “酋长,怎么了?”韩萧探头问,“还洗澡不?”

    肖少华猝不及防地回头,将韩萧吓了一跳。因为那眼神是全然的茫茫,仿佛思无所绪,视无所觉。

    “不,不用了。”韩萧听到对方的声音答。

    “我去趟实验室。”

    肖少华越过他。

    “……哦,呃,”过了几秒,韩萧才反应过来,估计对方是要去赶他的研究生课题,又转身问人,“那你今晚还回来不?给你……留门?”

    “别管我,”肖少华走到门口,弯腰穿上鞋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赶紧睡吧。”

    已是他往常熟悉的表情了。想到那是鬼畜一般的邱所长当导师,韩萧便握了个拳,举起晃了晃,“你加油!”

    半晚的研究所,空荡荡的,总有几盏灯亮着,也是彻夜通明。

    肖少华划卡开门,按步骤换上防护服,将脸埋在护目镜后。不管如何,只要涉及到sg,生化方面通过镎原石摄取欧射线总是第一步。sg多巴胺是他的研究生课题。基金已经批下来了。将他早先做好的实验设计提纲拿起来看了看,肖少华又去从资料库里将昨天的一份实验报告翻出来。因为前两天忙着做感官嗅觉介质的实验,他自己的课题进度倒是落下了。

    一边估算着今晚的时间大概够制备个哪些东西,一边去将主机打开。肖少华在实验台上看到自己早上落下的感官方向的嗅觉介质研究报告。他走去拿起来,慢慢翻了几页,不得不承认他导师的批评是对的。撇开情感因素,再冷静分析这份报告,即使水平不足,他也能感到其中犯了好几处基础错误。理论都还没打牢就开始搞这个,太想当然了。

    他将碎纸机打开,将报告放进去,看着几页纸被一点一点被切成细长如丝的碎片。这个课题这样,是通不过学委会的,肖少华想。不可行。就算改换方向又如何,谁能担保他一定能研究出个什么?而到时,就真的太晚了。

    “——你以为你是谁?”是邱景同的声音。

    ……我只是个在漫漫科研长路上,匍匐前行的……小学生。

    肖少华在心里回答。

    会遇到什么,将获得什么,这些都是未知。科研的乐趣也就在此。人类,于无尽宇宙的秘密而言,太渺小。如果有人拍着胸脯说,自己一定能够做出个什么样的成果,获得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是何等傲慢的无知。

    唯一能够肯定的只有自己,将不惜耗上一生去探索追寻。

    他拿起圆肚的单口瓶,将已经称量好的盐酸多巴胺混入溶剂等,搅拌片刻,插上干燥管隔绝空气后,用薄层色谱法跟踪反应过程,一边的电子屏幕开始自动扫描反馈结构公式。现阶段他所负责的任务是,摸索da-582-b结构变体是否能先经过还原、分离纯化等步骤,采用苯环改造、结合载体蛋白偶联等方式重新组合形成天然的sg多巴胺。

    多巴胺作用于其受体,sg也不例外。即使sg们在共鸣时发生如此多不可思议的构象变化,它们到底还是反映在了其生理机制上。那么,它就逃不开一双双的眼睛,一根根思考的芦苇。如若对神秘本身就充满了探测的好奇心,要去了解,要去弄明白。何况在诸多研究员们看来,知识是神圣的,然而并不该留在神坛上。

    就像手边的实验报告,当完成证实可行的那一刻起,它就意味着,不管是谁,不论贫穷或富贵、不论高贵或低贱,不论他们是什么身份,按照这上面的步骤、一步一步切切实实走下来,都可以得到一模一样的实验结果。

    他肖少华不会是唯一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sg的院长,早在他们入学的第一天,一开场演讲便说了:“科学,是可重复验证的,是关乎于逻辑与智慧的普适规律。它是客观存在,理性思维的结果。这里不搞什么个人英雄主义,也请你们不要用唯心的自我幻觉来解决问题。”

    肖少华比照着屏幕上跑过的各项数据与化学反应变化,心想他怎么就能忘记了这一点。面罩后勾起一个模糊的苦笑:果然还是……自大了啊。

    他在实验室待了三天,为了补上他自己落后的进度。每天工作强度十八个小时左右。虽然他自认他在例会上言谈逻辑清晰、思路分明,仍是结束后被韩萧按在休息室躺了两个小时。苏红是外校考来的在读博士,比他还惨,这行的行规就是,一旦考了phd,那就跟八小时工作制挥手拜拜了,实验室每周五十个小时是底线,七十个小时家常便饭。博导们都是鬼畜,休息室读报纸可以,不许超过半个小时,小说或与其科研无关的杂志更是禁止出现,离开实验室一小时以上还得先获得批准,韩萧为此拖拖拉拉地不想去考研,被他室友逼上梁山,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每天做完实验可以尽情用手机看小说。

    奈何室友回家了又来了肖少华,手机被没收,不写完论文不许开机。重度拖延症患者韩萧一边喊着“啊啊啊要跳楼了救命啊”一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干完了他的论文……然后天就亮了。

    韩萧去实验室找肖少华拿回他的手机,清晨的冷风往他立起的衣领里灌。韩萧骂着“娘啊好冷啊啊”,缩着脖子打牙战往研究所走。跟传达室大爷打了个招呼,他用卡开门,含胸弓背地又行了段路,不多会看到他们实验室的大楼。侧门边上路灯亮着,下面有个高大人影,像在抬头望着什么。韩萧拐过去定睛一看,“嘿,这不赵教官嘛?”他认得这位仁兄,还见过几次,知道对方是肖少华从小玩到大的好哥们,经常任务完了回京一块蹭个吃住什么,关系很铁。除了军训那会巧合当了次他们教官,听说前不久肖少华出事,这人刚好在附近,就过来顺手将事麻溜处理了才走。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韩萧一面打量对方,一面搓着手笑问:“有事儿找酋长?怎么不进去坐坐?咱会议室可暖和了。”说着又打了个抖。

    他掏卡往感应器上碰了碰,伸手拉开门,回头去看对方,却见那人一身深色制服依旧站得笔直,军帽帽檐压得极低,只是笑道:“韩同学,有劳你帮个忙。你上去跟少华说一声,让他下来一趟。”

    “……行吧,行啊。”韩萧道,“你该打他手机……哦对,忘了,”他一拍脑门,“那家伙做起实验来废寝忘食的,肯定早把手机扔储物柜里关了。”他自语地往里走,“那也不对,怎么不找传达室打内线电话呢?”话落他自己想起,这么早传达室也才开门呢。

    于是换了防护服,坐上下楼的电梯。韩萧到了地下室,往通道里走了会,忽然又想起,肖少华昨晚上是往常规电泳室制胶去了,所以应该在楼上,于是淡定折返,按下电梯的向上箭头,一直乘坐到十三楼。

    出了电梯是走廊,沿途还有个休息室,韩萧摸进去时,电泳室的灯还没关,约莫亮了一晚上。

    他在凝胶成像系统旁找到了肖少华,对方正在观察荧光条带。韩萧将赵明轩交托他的事给说了一遍,肖少华淡淡应了一句“知道了”,并没什么动静。韩萧想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又非常尽职地唠叨了几遍,肖少华一句话就将他堵了回去,“再吵手机就不给你了。”

    韩萧迅速闭嘴。

    “女娲,麻烦保存一下实验结果,要全息模拟。电泳图分析,比对酶切图谱记录一份。”

    肖少华说道。

    只听一个机械女音在韩萧头上响起,“命令执行中……结果保存完毕。分析比对……开始生成。”

    每次看到他们亲手折腾出来的人工智能声控系统,虽然只是个前人栽树后人分枝的小小成果……韩萧都觉得各种神奇。关键是这玩意它不仅省人力,它还省脑力啊。打印机吐出一叠厚厚的报告,上面除了电泳图,还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数据分析,原因呈列。肖少华整理好用订书机轧了一下,拿起来对他说,“走。”

    韩萧恍了下神,才“哦”了一声跟上肖少华。他经过窗台时,无意识地向下瞥了一眼,发现从这正好可以看到那赵教官所在的路灯。

    接着便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问题:也不知那人等了多久。

    更衣室出来后,韩萧拿回了他的手机就兴高采烈上厕所去了。肖少华走向电梯,按下下行箭头。过了几秒,一拳捶在旁边墙上。

    ——他还是做不到。

    他转身往回走。

    他推开休息室的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走进去,将门关上,打开手机。界面显出后随即蹦出三十几个未接来电。

    肖少华闭了闭眼,按下回拨。

    电话一秒接通。

    只有干净利落三个字,“你下来。”

    男音冰冷铿锵,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

    肖少华:“不要。”

    那头的人声冷笑了一下:“你不是要谈分手吗?行啊,你下来,我们面对面谈。”是讥诮刺人的语调,“——躲电话里算什么本事?!”

    肖少华:“……我是没本事,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他贴着墙根站,空出的手向后抓住窗沿,仿佛这样可以给自己更多支撑的力量:“卡放桌上了你记得收好。钥匙还给房东了。”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像在叙述什么平淡无奇的叮嘱。

    “其它的你看着办吧,该扔扔,该卖卖,别舍不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你给我下来!”

    然而对方只坚持这一句。

    肖少华深深喘出一口气:“赵明轩,不要这样,没有意义。”

    “你下来!”那头仿佛压抑不住的怒气迸发,炸然裂开的厉声几近变形:“你有种!你看着我的眼睛把你前天在电话里说的话他妈给我再说一遍!”

    肖少华猛地咬紧牙关,因为那一下喉头噎得太难受。

    他知道他做不到。

    于是竭力放松咬肌,吐出了轻飘飘的一句话。

    “到此为止吧,别闹了。”

    顷刻,双方间一阵死一般的静默。

    而后,听筒里蓦然响起一声嗤笑。

    “你当我是什么?”

    是赵明轩的声音。只是漠然的令人心中发寒。

    “一条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语调越发缓和,低沉的嗓音透出嘲意。

    “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肖少华。你以为我今天是来跟你求复合吗?”他说,带着亲昵的蔑视。“做梦吧你。”

    四个字,不轻不重,打在耳膜上,击在心脏上。

    肖少华心想,太棒了。

    他弯下腰猫了一会,听到那人继续对自己说:

    “老子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还真是谢谢你了,”是毫不遮掩的愉悦口吻,“如果不是托你的福,我也没能那么快找到我的向导。你知道吗……”熟悉的男音含着轻笑,犹如情人间才有的暧昧呢喃,“那滋味,真是好极了……”

    化作刺骨的刀锋,劈头盖脸而来,“比跟你在一起,好一百倍……不,一千一万倍。”

    阳光洒落窗棂,爬上他屈起的五指。

    温烫地灼烧。

    蔓入骨髓。

    “……那就好。”肖少华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他摸着自己的心脏位置,心想疼得这么厉害竟然还在跳动……太好了。

    电话挂断了。

    他握着,有半晌似没想起怎样去处理那忙音。直到面前休息室的门打开,同事封扬披着一身晨练后的飒爽步入,看到他还笑着打趣:“刚上来时还看到你的哨兵朋友,”封扬故意做出左右张望的动作,“嗯?怎么今天没见那凶巴巴的精神体缠着你?”

    “你是说渊冥吗?”向导同事的调侃将肖少华的神思唤回,他直起身将攥得发热的手机关了,放入口袋,抬眼笑着对人道,“不会了。”

    他弯起嘴角,笑得很开心,“他找到了自己的向导,不会再来了。”

    他那高兴的模样,看得封扬一怔。

    肖少华与他擦身而过。

    没有佩戴屏蔽器的普通人,那一刻倾泻而来的情绪,如浓墨一般。等到觉察时,几乎侵蚀了他泰半精神壁垒。

    封扬当即收回目光,凝神稳定心绪,片刻,却有一滴液体坠在了手背上。

    他抬手抚去,惊愕地发现自己不意间竟流了满面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