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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霍城。
灰蒙蒙的天,阴阴压着。寒风卷起了地上的沙尘往人脸上扑,粗砾的土腥中沁着湿气。
“嗯,我知道了。”
在黑暗哨兵这句话落下的同时,距其数米的勤务员张涛感觉到那突如其来的领域隔绝如潮水般退散了。
一个清悦的呼唤声跃入了耳内,“赵监察——”
汽车发动机的隆隆声也传来了,周遭的一切都像从静止的油画流动起来了。
随着那位名叫淳于彦的年轻向导朝他们走近,“少华!”他看到他的上司赵明轩一下就握紧了他的手机,近乎要将手机捏碎的力道般,手背的青筋暴出,指关节发白,那种迫人的精神压制一下又回来了。黑哨像在强忍着什么,想说什么终没说出,嘴唇嗫动,仅吐出了三个字,“……你也是。”
下一秒,向导到了他们跟前,赵明轩的电话挂断,所有的外放精神力一瞬即敛,犹若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同一秒,赵明轩从方才和肖少华通话的严肃压抑一秒转成了熙和的笑容,“什么事?”
这判若两人的变脸速度不仅是张涛,将向导也愣了一愣,“……也,也没什么……”淳于彦似是想到了什么,以手抵唇,有点小羞涩地笑了,“就是大家伙都准备好了,请您去归队指挥。”
无疑,这是一张比那位肖主任更年轻的脸,洋溢着青春,掺了些异域风情的高鼻深目,自然也更俊美。来这之前,所有见过赵明轩如何对待肖少华的亲兵,都不会怀疑自家长官对那位普通人的执着,说“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太夸张,除了没有精神链接,不像别的哨向,精神体总黏一块儿,这俩好的也是真好,总让他想起自己老家院门口并排长一起的,那两棵苍翠挺拔的木棉树。
可事到如今,张涛却不那么确定了。
先不说这几天,黑暗哨兵那素来难得一现的精神体频频现身,还老跟在人淳于向导的精神体后头跑也就罢了,瞧那方才跟肖少华通两句话就仿佛已经不堪折磨,向导一来立马喜笑颜开的模样,两相对比之下,尽管不清楚那两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张涛隐隐察觉有什么微妙地改变了,连带着改变了那位肖主任在自家长官心中的位置。
——“……我们家主任每周七八十个小时的实验工作,这还算好的了。我调去前,听说他们赶个国防项目,能连轴拼三十小时,一周一百个小时,啧啧。”跟吴靖峰撸串时,人捏着小酒杯,笑着碰一碰,抿一口那话语就响起在张涛耳畔,“说什么“一定要抢在美国前面”……那帮子科学家拼起科研来,太不要命!别说向导了,我一个哨兵都受不了。”
——“也别说什么要主任跟你家头儿去西北之类的傻话,”酒酣耳热,吴靖峰啃完串竹签肉,换一串,神情很不以为然,“哥们你知道我们手上有多少重要工作等着他去主持么?这么说吧,哥们我就不跟你扯什么专业术语了,少了他,我们这块的科研起码要落后三十年!”他放下竹签,比了个三和十的手势,“三十年是什么概念?”只见这位肖少华的行政秘书笑着对张涛道,眼中毫无笑意:“美利坚妈p的连原子|弹都造出来了,飞船都上天了,我们还在原地踏步呢!”
这话若是别人说的张涛未必会信,吴靖峰可是他们那一届一级哨兵里成绩最好的一个,这资料妥妥的往塔一查就有。上头将他安插在肖少华身旁,未必没有监视之意,要想这样一个哨兵被一个没半点背景的普通人收买?那是基本不可能的事。
对于有真才实学,又为国奉献的人,张涛一向是只有敬意,而无贬低之心,何况是这么一个近乎国士的人物。要说什么普通人就不配怎么怎么,也得看看是个什么样的普通人——打开电视看看,他们的国家主|席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思及此,张涛险些就犯了他军旅生涯的一个致命错误。
“长官,”趁着那小向导先走一步,赵明轩还没跟上去,张涛忍不住开口,“既然您这么喜欢淳于向导……是不是该跟肖主任说一声?”
然而话一脱口,他就知道自己坏事了,当即改了口风:“我的意思是,肖主任是个大度的人,他肯定能成全你俩,长官您也能从那什么劳什子人体实验里撤了,不必当什么实验体……”
“闭嘴!”
谁料,赵明轩一声就喝断了他的话。
从未见过长官如此冷厉的神色,张涛蓦地就打了个寒噤。
赵明轩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将之撞在身后石墙上,语气森然至极,直盯道:“张涛……我警告你,这件事如果在肖少华面前走漏一点风声……你在军中的日子就到头了。明白?”
张涛头如捣蒜。
赵明轩眯起了眼,一秒、两秒……似确认了什么,方松开手。或许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退开一步后,黑哨理了理衣领,缓缓道:“他那里,我自会有所交代。”
神色也恢复了先前的沉着平静。
“全体都有,听我口令——”
目送着这位黑哨长官转身一扬手,意气风发的背影,好一会,张涛直起腰,才发现他整个后背都湿了。被寒风一灌,脊骨刺刺地疼,透心凉。
——深究起来,或许是因为肖少华的性格太冷了,也太正了,更适合当上级,而非伴侣,不比那位小向导的开朗热忱。在肖主任的面前,不管是自己也好,还是吴靖峰也好,从不敢随意开玩笑。相处起来,自是淳于彦这样的伴侣,更让人轻松。
只是……
不知怎地,默默行向指定车辆的勤务员竟感到了些惋惜,说不清为什么,又有些果然如此的感觉:就算独个儿觉醒黑暗又如何?哨兵毕竟是哨兵,终归还是想要向导的。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少时学的一句唐诗,随之浮现在了脑海中。
看赵长官的意思,这是打算将生米煮成熟饭再通知对方了……也不知那位肖主任承不承受的了?
上车前,张涛望了望天,感到快要下雪了。
首都,沟崖隐峰。
道观内的静室之中,有几秒,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在公孙弘那一句话的落下之后,肖少华完完全全地怔在了原地。
“所……以,”半天,他方用干涸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带了点滑稽地:“公孙组长的意思是……我这个人,”他指着自己,“应该……早就已经死了?”
公孙弘坐于云床之上,朝他微微点了一点头:“若是那时你未能遇见宣烨,那么这就是你的结局。”
“……我不明白,”失神不过短短片刻,肖少华收手,眼神一凝,镜片后的目光一瞬便回到了以往的锐利,“照您的说法,是宣先生救了我。可那时的我不过一介婴孩,我的父母也与他没什么‘太大关系’,即是说那之前我们并无多少交集,那他为什么要救我?”
公孙弘耷在眼皮上的两道白眉毛抬了抬。
肖少华走近一步:“我父母,真的是我亲生父母?”
公孙弘身形不动,嘴角勾起,“确实是你亲生父母。”
肖少华:“那是他与我父母做了什么交易?救我对他有什么好处?或者后续需要我们家为他做什么?”
公孙弘看着他。
肖少华:“类似那本英国童话里说的,大人物选个快死的人藏个魂片,好作为转生复活的容器?”
公孙弘唇边的笑弧渐渐扩大,到了笑不可抑的地步,以手成拳咳了几声,咳的那样厉害,“咳咳咳咳……肖主任,不愧是做科研的,”他抬手制止了肖少华的继续靠近,哑着嗓子道:“所思所想皆非常人所能匹及……寥寥数句,便已跑了一火车宗卷。佩服、佩服。”
说着还拱手做了个揖。
言下之意就是自己越猜越离谱了,肖少华停住脚步,面不改色:“明人不说暗话。那么还请公孙组长明示,当年的事情您到底知道多少?这件事的发生时间、地点,事件前后原因,是什么导致了汲灵引到了我家人手里?”
而公孙弘的下一句,却直接让他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
“当年之事,吾知之甚少。”
盘坐在云床上的男向导,语调不变,唇边的笑意敛去,“唯有一件,吾可笃定。”
直视他的目光透出了近乎冷漠的寂然:“那便是师尊……究竟用什么救了你。”
肖少华问:“什么?”
“——‘涅槃’。”
“涅槃?”肖少华眉头方皱,就见公孙弘袍袖一拂,他手旁那卷翻至一半的经文便被直接抛到了肖少华怀中。后者接住了,忙展开来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正是两行行楷纵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初生萬物,混沌未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不得不说,念这堆古文对肖少华而言,实在太诘屈聱牙了。除了开头还有点像千字文,越往后走,不认识的生字越多。多的让肖少华几乎怀疑起自己还是不是双一流毕业的,高考语文过了没?他可以轻易从生物学成串奇形怪符的公式里解算出自己所需的数据,偏偏被这一撇一捺的方块字给难倒了,念得那叫个坑坑巴巴:“旋然入?靡?滂散不止?”八个字里两个不认识,靠着拆部首蒙音节略过去,索性不念了,一目十行,感到这像是描写什么祭献仪式的过程。而当他的声音停了,耳畔的声音起了,像来自久远的幻觉,早已封存脑海深处的记忆,“毊炎既毉,曏月流兮……”
安静澄澈的低沉男音,如谁在夜里拨弄了古琴的琴弦。
“……寂我焚心……永夜……沉眠……”
不自觉地跟着一个字一个字念出,肖少华的太阳穴突突地疼痛起来,仿佛有人曾几何时也这么在他耳畔念诵过,太熟悉了!可当他仔细去想,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全然的陌生茫然。
究竟是谁?
到底为什么——
他抬眼向公孙弘望去,迎上了对方的视线。
公孙弘正静静望着他,望了不知多久,眼神极温柔,极温柔……温柔得就像随时可以落泪般。肖少华不由一怔,再定睛,那视线已越过了他,投向未知的远方,流露了怀念与悲伤。
“‘涅槃’,玄心术的最后一式。”
不知是否肖少华的错觉,在公孙弘说这一句话时,他感到对方的脊背越发佝偻了,几要缩成了一团。
“施术者以自身的魂元为燃料……以灵力为引,重燃受术者枯竭的生命之灯。以命换命,起死回生,是以称——‘涅槃’。”
“为骗过天道,又将自身容貌予以受术者,为其遮掩,好从生死簿脱逃,佑其一生阳寿无忧。”
说着,他捂住了胸口,慢慢弯腰。
“而施术者,从此……命烬道陨,不入轮回……”
四个字,犹从公孙弘齿间,艰难地一字字挤出:
“魂消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