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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洗漱之后,天色已近黄昏。
赵成芳,也就是成子,穿着一身细白松江布中衣从净房里转出来,小厮庆良拎着件月白色暗花缠枝纹薄棉袍子迎上来,一边给赵成芳穿衣,一边低声回报:“爷,行李已经送过来了……辽地的官员去了行辕迎接,被寥先生打发了。只是,有两张礼单子送到了这边来……”
赵成芳的目光扫过来,庆良连忙将几张礼单奉上。
赵成芳随手翻开一扫而过,其他的都随手交给庆良,吩咐:“收了吧!”
独有一张,被他拿在手里细细地看了一回,却没交代,只随手掖进袖袋中。赫真家三公子手笔不小哇……看来,这些年朝廷政策对北边过于放松了,以至于赫真这样的部族发展过快了。
眼中闪过一抹冷色,赵成芳整了整衣襟,来至厅堂落座。
小厮穗良奉上一盏热茶来,笑着禀告:“爷,刚刚大姑娘打发了忍冬来,说是爷洗漱好了就去后园的观澜阁。”
抬眼觑着赵成芳脸上浮出的一片笑意,穗良也笑着低声道:“小的问了忍冬,说是大姑娘为了爷,从昨儿就开始亲手准备着了,拿坛子炖的佛跳墙从昨晚儿就坐到火上了!”
赵成芳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却微微皱了眉,又摇摇头,将没喝一口的茶撂下,起身就往外走!
跟着他的表情变换,穗良也是心情忐忑着,眼见这位爷二话不说往外就走,穗良终于放下心来,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来,匆忙拿了斗篷追出去给赵成芳披上。
“爷,您还是披上斗篷吧……不然大姑娘见了,又该挂心了!”穗良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替赵成芳系好斗篷,正低着头整理斗篷褶子,却不防头顶吃了个爆栗!
“哎哟,爷?”
“你小子将那些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都收着些,若不然,我用不得你,自然将你送回王府去!”赵成芳警告一声,大步流星地径自去了。
穗良生疼的脑门儿苦着脸嘟囔一句,也连忙拔脚追了上去。
虽说当初从王府里出来跟了无依无靠的赵成芳时,他跟庆良两个心里难免有些不乐意。毕竟一个是首屈一指的异姓亲王,一个是刚刚及第前途未卜的七品小官儿。可伺候的时间长了,这位爷的手段他们可是看的清楚,就他们的眼光也能隐约看出,只要不出意外,这位定有真正出人头地的一天,虽说不一定封王封侯,但牧守一方的大员,甚至辅相之位,却不是不可能的!
而以这位爷的心性,只要忠心服侍的人,都不会亏待了去。他们看到了前途希望,自然抛去最初那点儿不服,尽心尽力地服侍着,当然,跟忠厚淳朴的庆良不同,穗良自持有些小聪明,爱讨个巧卖个乖……可没想到,但凡有些城府的主子,有哪个喜欢被属下仆从揣测心思的?结果,拍马屁拍到马蹄儿上去了!也是活该!
这座庄子本就建在一座山坡之上,观澜阁建在庄子后院,更是到了山顶处,地势甚高。
整个楼阁用辽地上好的红松圆木打了基础,宛如瞭望塔一样的建筑,足有五层楼七八丈,却坚实厚重,巍巍然立在海边,却丝毫不惧海风咆哮肆虐。
平日里,这楼阁用来观测天象云动,每每夜晚,楼顶会有特制的琉璃松油灯,灯光明亮,能传出很远,就成了渔村乃至三山浦港口的引航灯塔!
这会儿,临近傍晚,观天象的先生已经离开,整个楼阁就被满儿征用了。
赵成芳一路走来,走到观澜阁下,已经没了出门时的匆匆模样,而是飘然清逸地踏着薄暮一路拾阶而上,这园子里的景致与之前光秃秃的场院迥然不同,不过初春,园子里的杏花儿已经开了,粉白一团,粉红的一片,迎春木樨已经半残了,却仍旧映着余晖金黄灿烂着。另一边的柳树刚刚萌发,枝条柔软地低垂飘荡,一个个嫩芽儿胖姑姑的,仿佛一个个俏皮的小鼠儿,蜷着身子,只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的打量着这个世界!
一片蓬勃的春景,又有心爱的姑娘亲手烹羹汤,赵成芳满心愉悦着,心底里有什么仿佛也跟这春天的花木一般,经过了漫长的严寒,终于要萌发了,要长大了!
这种萌发和生长的感觉很奇妙,明明雀跃着蓬勃着,却又忐忑着不安着……就像皇榜高中时,激动欢喜之中,夙愿得筹之后,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既期待又忐忑……
不,不皇榜高中时还要更甚,那回殿试毕竟有些自信,相信自己所学,相信夫人王爷的加持……
这一回,面对如此熟悉,一直守护的姑娘,再见后见到满儿仍旧待他如兄长般亲切自然后,他突然没了把握。满儿若是真的只是将他当做兄长……
好久没有优柔寡断过的赵成芳,皇帝身边的心腹之臣赵大人,在这小小的观澜阁前,犹豫了,迟疑了,徘徊不敢前。
没容他犹豫太久,一张娇俏粉嫩的脸儿从楼阁上探出来,满脸明媚地笑着向他招呼:“成子哥哥,怎地不上来?快点儿上来,我都饿了呐!”
成子蓦地抬起头,看到那张芙蓉花般的小脸后,又倏地低下了头,仿佛一下子被楼上那人儿窥破了心中的所想,一阵难以言述的惊慌失措,让他失了惯有的从容。
“成子哥哥,你怎么了?”满儿也看出了成子的异常,连忙关切问道。
还没得到回答,满儿等不住了,回身就要下楼!
“哎,无妨,无妨,只是刚刚仰着脸看你,不小心被灰尘迷了眼!”成子毕竟不是真正的毛头小子,少年时的孤苦,多年的磨练,为官几年的浮沉,早已经将他历练的远比同龄人更深沉更有城府,片刻的无措之后,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和从容,只有耳根处残留的些微红晕,隐晦地揭示着他内心的某些悸动。
“啊,居然有灰尘?快上来让我给你看看……”满儿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吩咐,“梅子姐姐,麻烦你跑一趟,去把我药橱最上一格左手抽屉里的清露拿来,我还是给成子哥哥洗洗眼睛才好!”
梅子比满儿还大四岁,如今已经十九,之前就由她娘做主,定给了阿福身边的长随宝良,若非满儿滞留辽地没回京城,她早该成亲了。早已通晓了人事的梅子,将成子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自然看出了成子不过是个掩饰失态的借口,她想要跟小姐提个醒,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出来,而是答应着转回去拿清露了。
等她拿了清露转回来,成子和满儿已经在阁楼上坐了,没有桌椅,就临窗摆了两个席子,一人一只棉垫子相对而坐,中间一只矮桌上摆着海鲜珍馐,自然也少不了满儿亲手所做,在炉子上煨制了十多个时辰的佛跳墙!
将清露奉上,成子笑着道谢:“劳梅子姐姐走受累了,我跟满儿用餐也不用你们伺候了,下去用饭吧!”
梅子看透了成子心有所想,这会儿自然不敢将满儿一个人留下,略略迟疑下,正要借口留下,却听满儿也笑嘻嘻地,一脸明媚,没有半点儿防备地吩咐:“梅子姐姐就去用饭吧,我有许多话要问成子哥哥,一会儿半会儿吃不完,你下去用过饭再来也不耽误的。”
成子吩咐,她可以找借口推托,满儿可是正经主子,既然这么吩咐了,她也只能答应着。
却终究有些不放心,垂头转了转心思,笑着道:“多谢成少爷和姑娘体恤……不过,我倒是还要厚着脸讨个恩典……忍冬和芫花几个小丫头从昨晚就盼盼着,就想着尝尝传说中的‘佛跳墙’究竟是何等美味儿……刚刚我回来,那几个小丫头都躲在屏风后吸鼻子呢……”
“哈哈,我还道是什么,原来如此……”满儿被梅子说的笑成一团,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吩咐,“赶紧,让那几个馋丫头拿碟子来,分些去……原就想着给你们都尝尝的,这么一大坛子,就我跟成子哥哥两人也吃不完!”
借了这个话,梅子自作主张着,笑着招呼几个小丫头就在屏风后摆了小桌,拿了各人的份例饭菜来,加上从满儿这里讨要的几样珍馐美味,却也是极丰盛的一桌佳肴了。
成子脸上一直挂着笑,只是微微垂了眼的一瞬,将那一闪而过的若有所思掩了去,只剩下宽和包容的释然笑容。
满儿身边有这样忠心又不莽撞的丫头,他该高兴才是。若是……就将这丫头要来给满儿做陪房,以后,满儿也就不必为打理家事过于烦恼了。
几个丫头暂时离了眼前,成子自然而然地给满儿布菜、斟酒、添茶……满儿也有来有往,不时地夹一筷子菜送进成子的盘中,“这是咱们自家养的九孔鲍鱼……这是我自己赶海得得海蜇,也是我亲手矾制的哦……尝尝这个芙蓉虾球,这可是今天刚刚捕回来的深海虾……唉,虽说养殖的虾收获颇丰,但味道细品下来,终究是差了一层,没有海里的鲜甜……”
边吃边聊,说说菜肴,自然而然地就说到庄子的成果、发展,继而,又谈及辽地的种种风土民情,还有她在辽地乃至奴儿干、贝加尔等苦寒之地的所见所得……
“嘻嘻……我娘亲可不知道我去了那些地方,你可别告密,也小心别说走了嘴……”满儿说完了,又装模作样地警告成子。
其实,她自己也完全没有防备成子的意思。早在那一年,成子自请陪她离家一年,历经千辛万苦,进深山密林、过江河度险滩……几次性命攸关险险闯过去,在满儿心中,成子早已经成了无限接近亲哥哥的存在。
不知不觉的,用蒸馏酒配制的梅酒喝了许多下去,酒意熏蒸上来,染红了满儿的脸颊,却让一双眸子愈发水润清亮起来,仿佛水浸葡萄,甜美醉人!
成子也有了些酒意,却仍旧清醒无比着,反而是对面少年微醺的笑颜,让他感到有些微醺。
心思回转间,成子突然抿唇一笑,看着满儿道:“想要我替你保守秘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啊,还要答应一件事?什么事?”满儿有些不满地嘟起了小嘴,一边嘟哝着,一边忍不住询问。
成子对她从来都是无偿地维护、宠溺,还真的没跟她要求过什么……这突然间要她答应一件事,她还真是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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