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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德七年。冬月十一,冬至。
寒风呼啸,大雪簌簌,天地间只有黑白两色。
荣筝蜷缩在土炕上,她已病了十来日了,往日里的雪肤红颜,如今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她身上盖着一床旧棉褥,颜色花纹早已模糊,薄薄的根本抵御不了这刺冷的寒气。黄泥草茎的土墙上,张着粗细不已的口子,呼呼的往屋里灌着寒风。
他们一行人本来是在去京城的路上,哪知她禁不起舟车劳顿,半路上就病倒了。再加上大雪阻路,他们困在这座小村落里已经有三四日。
荣筝觉得浑身的不舒坦,脑袋依旧晕沉沉的,好在意识尚算清醒。
她睁开眼来,见跟前只有个不到十岁的柳儿守在跟前。柳儿烤着火盆,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红彤彤的苹果。
“你嬷嬷呢?”
柳儿听见荣筝醒了,忙过来答话:“嬷嬷说她累了,去躺会儿,太太有事?”
“把她叫来,我有话和她说。”
柳儿答应着赶紧去通报。她叮叮咚咚地跑到了门边,拉开了房门。荣筝睁眼看去,只见外面大雪纷飞,还不曾有停息的迹象。想着自己怕是见不到父亲了,不免热泪盈眶,心中焦灼不已。
不多时肖王氏就进来了。
荣筝挣扎着要起来,肖王氏忙上前按住了荣筝的肩膀道:“我的太太,您这是做什么,仔细冷,还是好好躺着吧。”
荣筝一脸的煞白,不顾身上的疼痛,含着眼泪说道:“嬷嬷,我知道自己是活不成了。只是心里还有事,还断不了这口气。”
肖王氏宽慰道:“太太,您别担心。老奴已经让我家的男人去打探京中的消息了,想来很快就能晓得情况。您别多虑,安心的养好身子我们再上路好不好?”
荣筝想到娘家的遭遇眼泪更是簌簌的落了下来,也顾不得去擦拭,喘息道:“我只怕是回不到京城去了。只是走之前我还想见见官哥儿和琪姐儿。嬷嬷能不能想法子让我再见他们一面,我走也好走得安生。”
肖王氏这下犯了难,当初他们被廖家逐出家门的时候,老祖宗就发了话,以后要亲自教养官哥儿和琪姐儿,不得再与荣家的人有牵连。再说相隔这么远,天寒地冻的,她哪里给寻去。
荣筝见奶娘沉默不语,看似为难的样子,忙捉了肖王氏的胳膊道:“我就想再看一眼这双儿女,别的也不求什么了。嬷嬷,您从小把我奶大,您也疼惜疼惜我吧。”说着就要去给肖王氏磕头。
肖王氏一怔,往日里风光无限的荣家三小姐,廖家的长孙媳妇,平时矜贵无比,一副目无下尘的样子,何曾这样低声下气过。她想到了荣筝小时候的样子,不免有些心酸,软下心肠道:“太太,您别这样,安心养病吧。哥儿、姐儿那里老奴想法子。”
荣筝得了这句话,脸上总算有了淡淡的笑容。硬在枕头上给肖王氏磕了个头。
肖王氏背过身去抹了把眼泪,拉着荣筝的手道:“太太安心养着吧,老奴去去就回。”
荣筝想着奶娘要打点,处处要钱,便将手腕上一对白玉镯撸了下来交到了肖王氏的手上。
“嬷嬷,这个你拿着,去换点钱,多少能派得上用场。”
肖王氏道:“这是夫人留给您的东西,怎么好拿出来。快收着吧。”
荣筝道:“娘也不会怪我的,快拿着啊。”
肖王氏推脱不下,只好接了。
肖王氏走后,荣筝一直没有睡。
他们荣家也是汴梁的有名望族。大伯父是太常寺卿,父亲如今也做到了三品的京官。三叔父管着家里的庶务。她从小也是在锦绣膏粱里长大的,怎么偏生会落到这番境地。她今年不过三十岁,看样子就要走到尽头了。
可那么富贵锦绣的荣家说倒怎么一夜之间就坍塌了。听说荣家倒台,夫家忙不迭的想与荣家划清界线。廖家的老夫人唆使着廖显,以不孝为名休书一封,将她逐出了府。
她恨廖家的薄情寡义,她恨婆婆的尖酸刻薄,恨丈夫的冷面冷心。她甚至恨荣家拖累了她。
荣筝嫁进廖家的时候八十抬的嫁妆,十里红妆,风光无限。从廖家出来的时候却这般的凄凉。她身边除了从小把她奶大的乳娘,已经没有什么可用之人。平时里奉承她的那些的下人也都是趁火打劫的,将她的东西也不知偷出去了多少,卖了多少。
这些虽然是荣家留给她的,可总归是身外之物。她如今已经没有力气去管这些忘恩负义的混账。她一心想的是去京城打听父亲的情况,听说父亲犯的是死罪,如今收押在京中的大牢里,听说判了极刑,弟弟判了流刑。家中的女眷等待的就只有被变卖的命运。听说继母已经投了井。只要她还能拿出钱打通关系,想再见父亲一面,应该不难。
她只活了三十岁,儿女双全。荣华富贵享受过了,生离死别也经历过了,没想到生命就要走到了尽头。她还没亲眼看见官哥儿娶媳妇,还没给琪姐儿置办嫁妆。心中又有些不舍。只是这双儿女和她并不大亲近。她知道都是婆婆从中在挑拨,离间了他们母子间的情分。
为什么好人没好报,坏人却能好好的活着。
荣筝心中已经将婆婆咒骂了千万遍,甚至也对那个薄情的丈夫诅咒了上百回。
荣筝再次睁开眼时,跟前依旧只有柳儿守着。这原是她给肖王氏买的丫鬟,让她服侍肖王氏的。往日里丫鬟仆妇一大堆,嫁的嫁,死的死,卖得卖,逃的逃。最后除了把她奶大的奶娘,竟没一个守在她跟前。
世态炎凉,人情薄如纸。荣筝心里暗骂了几句。
柳儿道:“太太要喝水吗?”
荣筝这才觉得嗓子有些干哑,无力的点点头。
柳儿赶着拿了桌上的乌黑色的茶铫子倒了半碗水给荣筝喝。
水已经没了热气,灌进了喉咙里却是说不尽的爽快。
荣筝又要了一碗才罢。
她驭下严厉,稍有不顺心不是打就是骂。身边服侍她的哪个人对她不敬畏,哪个不如履薄冰,处处赔着小心。以至于陪房进来的四个大丫鬟死的死,嫁的嫁,逃的逃,如今一个也不在。想起往日里的事,她心中有些自悔。
两日过去了,荣筝躺在土炕上,口里不时的呻/吟几声。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能见到先去多年的母亲,她倒不怕。可临终前只想再见见一双儿女,这个信念一直苦苦的支撑着她。
到了第四日上午的时候,肖王氏回来了。她没有把官哥儿和琪姐儿带来,这让荣筝很伤心。不过肖王氏却带来的官哥儿的奶娘樊氏。
樊氏身量中等,白白净净的,有些丰腴。她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半晌不敢到荣筝跟前去,讪讪然的站在那里,紧了紧身上裹着的披风。可脚下还是一片冰凉,半个身子犹如跌进了冰窖里一般。
她都这般境地了,樊氏还能冒着风雪来见她一面,可见其忠诚。荣筝十分的感激,含泪恳切道:“樊氏,不枉我待你一场。总算是还有良心。我见着了你,就当见着了官哥儿。他现在虽然不吃你的奶了,但我知道他一直都很敬重你。以后还请你帮我管教他,督促他的举业,帮我相一门靠谱的媳妇。把他养成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樊氏愣怔了一下,她原本对荣筝很是畏惧,没曾想到太太竟是这番言语,甚是惊讶。她缓缓的走到荣筝跟前,温和的说道:“太太放心,上面不是还有老夫人,有老爷,有廖家的宗族护佑着他。”
荣筝冷笑了两声,伸出手来,紧紧的拉着樊氏的手恳切的说道:“别人我都不信,我就信你。现在我将官哥儿和琪姐儿都交给你了。”
樊氏颇有些震惊,忙说不敢当,又道:“抚养小爷是奴婢的本分。”
大雪天还能冒着风雪来看她,荣筝笃定樊氏又是第二个肖王氏。伸手将头上戴的一根珠簪取了下来,又将耳朵上的一对南珠耳坠也取了下来。郑重的放在了樊氏的手上,恳切道:“这两样东西伴了我一辈子。我走的时候就想把它们留给一双儿女,可是走得太仓促,终将是给忘了。烦请你把我带给他们。簪子给官哥儿,耳坠给琪姐儿。我纵然有千万的不是,但好歹是生他们养他们的母亲。以后继母进了门,帮我教养好琪姐儿,让她别走我的老路。”
樊氏听着眼眶就湿润了。
荣筝交待完,又敬重的给樊氏在炕上磕了三个头。慌得樊氏忙还礼不迭。
送走樊氏后,荣筝心中的牵挂总算是少了一桩。
风雪没有停歇,肖王氏和荣筝说:“看样子我们要困到这里了。”
荣筝点点头。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怕是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了。
这些日子来,浑浑噩噩的时候,她总是在恍惚间梦见小时候的事。他们还住在汴梁朱雀门外的青云巷里,她还是个小姑娘似的,嚷着问紫苏做好看的针线给她,向继母撒娇。她出阁的时候父亲外书房的那棵泡桐树正是开花的时节,这些年没回去了,只怕又长高了不少。
这一生就要走到了尽头,她心里却充满了悔恨。不由得又想,要是娘没有早逝,要是继母没有进门,要是没有那些人的算计,要是她没那么凉薄,她也不会嫁到廖家来。山高路遥,她终究连父亲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冬月十九,观音斋。
大雪终于停息了,肖王氏领着柳儿去请荣筝的示下,看什么时候上路。
她们推开了柴门,赫然见土炕上躺着一位盛装的妇人,双目紧闭,安然入睡。脸上是她没有见过的平静。
她上前唤了一声:“太太,雪停了,吃过早饭,我们就起程吧。”
肖王氏连唤了三声,然而炕上的人却没有再睁过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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