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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下】
“叶安,你媳妇的病,好些了吗?”叶安提着包子踩着台阶正要进医馆门口,忽地听到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却是半月前将他送到医馆门口的老张头。
虽然叫做老张头,可人却算不上很老,看上去就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这老张头是江都城城外祥和镇赶车的一个车夫,那日他们夫妇在镇上落脚,第二日就是坐上他的车进城的。
老张头似乎与这医馆很熟,隔三差五只要遇上有病痛的人都会把他车到这家医馆,从来不去别的家。若是遇上空闲了,老张头还会在医馆门口的摊子买碗粉,坐在医馆旁边的台阶上和守门的童子说说话。
叶安在这半月见过他两次,一来二去的也就说上一些话。扭头见着老张头靠在牛车旁眯着浑浊的眼望着他,提着包子叶安彬彬有礼的点头,“嗯,快好了。”
“我就说嘛,你媳妇的病保管好。华神医就是华神医啊……”他嘿嘿一笑,看着叶安手里提着的包子呶呶嘴,“那包子,给你媳妇带的。”
“嗯。”
“嘿嘿,你可真是个疼媳妇的秀才。老头我也要去填填五脏庙了,不吵你了。”他笑笑,跳上牛车,一甩鞭子就把车子驶了出去。
见他说了一会话,便要离开,叶安道了一声,“慢走。”而后转身,进了医馆。
华初大夫的诊室门口,有一对父子在等着,看起来是来求医。来向华初大夫求医的人,每天都有。她的医术的确很高超,自己被诊医不好的妻子,在她的手下一天天的好起来,叶安对这个女人实在是佩服至极。
匆匆扫了一眼大堂等着的病人,叶安扭头,快步的掀开堂后的帘子,走向后院。医馆的后院是住人的地方,馆主一家就住在那里。当然,那么大的院子馆主一家人是住不完的,后院还空有大半的屋子,提供给远道而来的病人居住。价格比外面的客栈还要低一些,因此像叶安这种远道来求医的人住在这里是再合适不过。
去到自己租下的院子,喂了妻子吃了买回来的包子,将她扶到门口自己就跑到灶房煎药。
“叶先生,又来给您夫人煎药啊?”灶房里有两个人,馆主的两个徒弟,啊大和啊二。和往常一样,他们早早起来在灶房里帮人煎药。阿二靠门口近一点,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扭头与他打了一个招呼。
“嗯。”叶安点头,提着一包药,进了去。拿了洗净的砂锅,将药包解开,把药材放了进去,便添水加火。他妻子病了一年,煎药这事做的自然是很流利的,火候也能控制得很精准。第一次煎药的时候,楚馆主就曾帮他试了一口,之后就不断的用叶安的例子来教训自己年轻的徒弟。
这半月来,若是煎药的时候有碗煎得不够好,楚馆主总会拍着自己的弟子说上那么一句,“煎了十年药,还不如一个只煎一年的先生,你们以后该怎么济世救人。”一般阿大听了这话,只是垂首恭敬的立在那里任由师傅教训。而阿二也是耸耸肩膀,垮着脸等着师傅训完之后,才扁扁嘴巴吐出舌头,当真是年少纨劣。
有了这个缘故,每次叶安煎药的时候,阿二总会伸长了脖子侯在一旁观望。瞧瞧这个瘦弱的读书先生如何能比他这个混迹药馆多年的人还要厉害。
其实他们兄弟俩做学徒也就是四年的时间,绝对没有楚馆主说的那么久。阿大和阿二是兄弟俩,前几年战乱的时候父亲带着一家老小从北到南投奔亲戚,却不曾想半路遇到盗贼,父母亲都死了。兄弟俩侥幸逃脱,便一路流浪到了江都城,亲戚没找到,反倒是找到了这家医馆。被好心的楚大夫收留,就成了半个宛州人。
阿大年纪年长,约摸十七八,长得很俊,寡言少语,但医馆附近有不少的姑娘都喜欢他。
宛州民风开放,姑娘们要是喜欢谁就会大大方方的上前送上手帕。手帕上往往绣有秦晋之好的字样,往往说的都是求婚的意思。当然,也有更加开放的女子,手帕上是不绣这些的,绣上的是地点。这种情况一般比较香艳,说的是一度*。叶安不知道阿大收到的手帕都是哪些,但每一次出门阿大的怀里总会有手帕,只不过他从来都不理。
阿二稍小,十三四岁的瘦弱少年,虽然面容稚嫩也能看出来同哥哥一般俊俏的模样。来医馆的熟悉病人都喜欢他,他嘴巴甜,能哄人,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要是个活的他都能哄。这样的性子挺讨喜,叶安也很喜欢这样的少年。但有一点,叶安非常头疼,就是这少年在哥哥面前十分多话。从进来煎药开始,叶安就听着他对哥哥一直唠叨一直唠叨。
阿大绕着灶炉走了一圈,他也绕着灶炉走了一圈,边走边跟在身后叽叽咋咋。阿大就看着火,听他说,间或应上一声嗯。
叶安看着火,也无甚事,便竖着耳朵听了几句。听了之后,方才知道这少年说的是什么。
说的,却是一座城,初城。
初城,叶安是知道的。战神原氏在边疆的故地,几年前被屠掉的城池。
溯北与大楚时有战争,近来最大的一次便是这几年的事情了。
那还是烈武帝元年的时候,大楚边境的澜州有蛮来犯。刚继位的新帝将国号名位烈武,在先帝的白番还没有断掉之时点了驻在澜州的兵马气势汹汹的开始反击。当时澜州的大都督便是镇北大将军原睿。原老将军是五十年前叱咤沙场的人物,如今新帝任命,依旧宝刀未老,带着兵马从峡龙关口杀出,很是反击了一场。
只不过,尘封的宝刀终究比不过刚出鞘的利刃。和北蛮战了一年后,原老将军却因身体不济,受了风寒,一病不起,最终倒在了峡龙关口外的漠漠草原上。
至此,这个从百年前开始就被称为战神世家中最后的一个男人,也死了。
老将军的尸体从峡龙关出发,沿着北川河往下,贴着边界运回了澜州边境,与漠漠溯北仅一河之隔的故土——初城。
那是烈武帝二年的秋天,萧瑟的秋风掠过卡什山脉,跨过浩浩汤汤的北川河,将初城北城门楼上的旗帜吹的烈烈做响。
白幡被风扯得烈烈呜咽时,澜州原氏最后的血脉举起火把,将架在河边的柴堆点燃。大风吹起,火势汹涌的将柴堆里逝去的老将军吞没,化成了灰尘,随着风落在了浩浩河水中。
也是这个秋天,忠于原氏一族近两百年的沧澜军被年轻的皇帝交在了一个女人的手里。那是原氏一族,最后一人,原玳。大楚的百姓都清晰的记得那一年她到底几岁。和她的父亲一样,十六岁的那一年她接过祖父留下的长刀,穿上盔甲,跨上澜州的越崎马,从南门出发,去到了峡龙关门口——原家世世代代都在此流过血的战场。
大楚的历史上,从来不缺少能够叱咤风云的女人。可原家,传了几百年,却只有这么一个女人能留在史书里。
自原玳进入战场后,几乎百战百胜。不到一年,就把蛮族人抢走的地盘收复了。可谁也没料到,此次溯北蛮族是如此的来势汹汹。
烈武帝三年的冬天,宛州城下了大雪。那个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的冬夜里,远在边疆的澜州初城被一群横渡北川河的蛮族人,一把火烧了个彻彻底底。
年轻的将军生平第一次遭人算计,就将自己祖辈出生的城池丢给了溯北的蛮族。
葬在北川河里的原氏英灵,未能如同生前一般,将侵犯自己家国的蛮族人阻挡在北川河上……
那座城,那座名为初城的城,在五年前的冬天里,就死了。
等远在峡龙关外大漠的年轻将军再次把这座城池夺回来,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阿二嘴里絮絮叨叨的,正是这座城池近来的事情。
三年前,原玳大将军收复了城池之后,带着沧澜军转身进了漠漠草原,深入敌腹去了。那座城池,在兵马撤离之后,就又成了一座空城。烈武帝在那时下了旨,鼓动了好一批年轻人到那里去重建。
除了将军府周围十里的地方,先到先得,就连城外的良田,也是如此,只是进了初城门,就要永远都做初城人罢了。
附近的百姓一听,自然是蜂拥而至。不到一月,那座空了的城,又开始恢复了原先人声鼎沸的喧嚣。医馆旁边卖布匹的楚老丈,他的女儿女婿一家就是那个时候,背离宛州江都,去了初城的。
阿二是从那里听来的消息,比如初老丈的女婿又挣了多少啊,或者初城又发生了什么事被皇帝奖励啊一类的,总之全都是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
阿二不停的说,叶安就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听。等他把今早听到的事情说的差不多的时候,叶安的药也差不多煎完了。
阿大将煎好的药,倒在粗瓷的大黑碗了。药汤落入碗中,淅淅沥沥。伴着这样的声音里,阿二跟在哥哥身后手舞足蹈的大声说话,“对了对了,哥哥,还有啊,我听人说,原玳将军要回帝京复命了。据说仗还没打完,皇帝都下了三道旨,催她回来。哥哥你说她这次会不会回来,回来的时候会不会经过江都城啊。梁师傅说从澜州峡龙关返帝都,一般都到黎州,取道明月峡,到了宁州,再到宛州,十有*会经过江都城的。”
他的话语里带着对英雄的崇拜,语气里尽是孺慕。“原玳大将军,战神哎,很厉害的一个将军,要是真从江都路过,不知道能不能看上她一眼。”
少年眉目长得即为俊俏,跟在哥哥身后望着对方,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巴巴的等着对方一句嗯。
可还没等到哥哥回答,门口处就传来一个略微有些颤抖的声音,“阿二,你刚刚,说些什么?”
叶安闻言,抬头一看,却见一身白衣墨发轻挽的华初大夫撑着门框,看着方才叽叽喳喳的阿二,目光定定。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样的华初,像极了成亲那夜挑开妻子盖头的自己。
欣喜,激动,仿若等待了一场相隔几千年的重逢,漫长的岁月只祈求掀开盖头时相对的第一眼。如此,便是下一秒死去,也是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