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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远把棋盘上的棋子整理好,摆好座子,正准备抓子猜先,慕老爷开口道:“听说你今天赢了城北的王半子。”
慕远想了想,答道:“我今天赢了七盘棋,不知其中是否有父亲说的王半子。”
慕老爷一愣之后,哈哈笑了起来:“你这话若叫外人听了,该说你目中无人了。”
慕远自哂地笑了笑,坦然道:“孩儿眼中只有围棋,确无旁人。”
“怎么,连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没有吗?”慕老爷故意板着脸道。
“父亲怎是旁人呢。”慕远说得认真而诚恳。
慕老爷抚须一笑,颇感欣慰:“你这孩子,倒是比以前嘴甜了。既然你能连赢七盘,说明你棋力大进,为父倒是好久没有碰过这十九路纹枰了。今天这一局你就让先吧。”
“好。”慕远点头道,一边把装着白棋的棋盒推到慕老爷面前。
白棋起手小飞挂,这是应对星位占角极为强劲的一手,古今中外,均无疑义。
慕远在另一边应了一手大飞。如果按照现代棋手的行棋思路和习惯,这个时候会更喜欢用小飞守角,而古代棋手则很少这么用。这大概跟现代棋手重实地,古代棋手重外局有关系。
在棋楼下的这一个月的棋,慕远也渐渐摸清了古代棋手下棋的思路,大局观很强,但是对于角部的争夺则忽略得多,往往很快就走完布局阶段,中盘战斗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至于官子,这段时间下的棋中还没有一盘能走完官子的。不过慕远也不着急,如无意外的话,他今后的人生大概都要在这个时代度过了,总有机会碰到高手,也总有机会领略这个时代高水平围棋的魅力。
开局的几手试探之后,慕远已经判断出慕老爷的水平大概在业余3段强,在这个月跟他下过棋的人中已经属于中上。慕远开始化被动为主动,引导对方的行棋思路,下起了指导棋。
慕老爷越下越心惊。在三年前,他还经常跟慕远下棋,彼时慕远对他是输多胜少。慕老爷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棋迷,在上面很是花了一些功夫,但是终究资质有限,最后也是平平。正所谓父子连心,慕远也跟他一样喜欢围棋甚至更为痴迷,但同时也跟自己一样,资质有限甚至更低。
但是如今跟慕远下的这盘棋,却让他觉得对方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棋风灵巧,思路敏捷,往往自己思考半天才落下一子,对方很快便能应上。更为难得的是,即便这样,盘面上的差距却不大。这就好像一个武林高手,当他的武功甄至化境的时候,便可收放自如。面对比他弱得多的对手,想赢多少就赢多少,想怎么赢便怎么赢,甚至连想输都可以输得不动声色。
慕老爷年轻的时候也拜过名师,知道这是师傅带徒弟时的下法。古时虽然没有指导棋这个说法,但并非没有这个概念。
想不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远儿的进步竟然如此之大。慕老爷心里又是感慨又是欣慰。
百来着之后,慕老爷推枰道:“行了,今日便下到这里吧。”
慕远抬头看了慕老爷一眼,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棋子,应声道:“好。”他心里也很清楚慕老爷找他下这盘棋的目的,所以便用一盘指导棋做了回答。慕老爷棋力虽然平平,眼光还是有的。
随后,慕老爷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慕远:“远儿,如今你棋力大涨,为父已测不出深浅。明日你带着这封信到灵隐寺去找一下净空大师,他是为父的多年好友。净空大师是纹枰高手,便是与京中翰林院的棋待诏们对弈也不遑多让,他必能给你更多的指点。”
慕远接过信,只觉得有千钧重,果然是天下父母心,只可惜真正的慕远已经无福消受。既然自己承了这份情,也必当去尽那份心。
“是,父亲。”慕远低声应道。
慕老爷张了张口,想问问青龙吐棋谱的事情,这事终究太过匪夷所思,让人难以置信。想了想,他终究没有问出口。算了,只好孩子好好的就够了。
挥了挥手:“好了,你先回房收拾吧。”
慕远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慕老爷负手站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随风摆动的枝条,若有所思。
灵隐寺位于西湖西北面,在飞来峰与北高峰之间的灵隐山麓中。若是在现代都市里,只消一两个小时的车程便可到达。然而这个时代,既没有便捷的交通工具,也没有修得平坦笔直的公路。从清晨出发,一直到午后将近傍晚时分,这才到达了灵隐寺。
这还是慕远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景色怡人,不同于现代工业城市里被污染过的清新空气,没有高大水泥丛林中泛着金属光泽的现代建筑,到处是如同乡间小路般石子路,低矮古朴的民居,穿着长衫襦裙的男女,背着锄头在田野间劳作的老农……
这一切都让慕远觉得新鲜,也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
可惜不会骑马,只能和天元一起坐在马车车厢内,掀开车厢前头挡着的帘子,欣赏这格外让人心旷神怡的风景,心绪也渐渐变得宁静。
车夫是个颇为爽朗健谈的中年汉子,一出了城,便扬着马鞭高歌了几曲,歌声高亢,曲调欢快,歌词唱的什么没听懂,但是慕远已经感染了那份喜悦。
直到路上遇到了认识的人打了几个招呼,车夫的歌声才彻底停歇,开始跟雇主聊起天来。
“公子这是要到灵隐寺烧香去呀?”
“并非烧香,我去找人。”
“找人?找哪位啊?寺里的大师我都认识,可以帮公子你问问看。”
“我找净空大师。”
“净空大师可是高僧啊,每月一次的说法大会人山人海的。公子是要找净空大师讲佛吗?”
“不是,找大师下棋。”
“哟,那公子你可找对人了。净空大师不仅佛法高深,棋艺也很高明。我敢说,这整个钱塘,就没有比净空大师下得更好的人了。”
“听起来,大哥也会下棋。”
“嘿,我一个大老粗,哪儿会弄那些文人的玩意儿,不过是看着有趣跟着瞅两眼罢了。”
一路闲聊,倒也缓解了旅途的寂寞,从车夫的口中慕远也听到不少关于净空大师的传闻。传闻净空大师不仅佛法高深,先皇曾请他到京中开坛讲佛,更因为棋艺高明,当今天子在还是太子的时候,曾请大师指教过棋艺。据说大师虽然生性淡泊,但每年还是有不少想要一举成名的民间棋手来向大师讨教几局,不过最终都铩羽而归。
到了灵隐山下,马车已经上不去了,慕远便付了车资,带着天元爬山上去。
第一次坐马车还坐这么久,甚是不惯,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难受,正好爬爬山缓一缓。
有机会应该去学学骑马。慕远想着。
到了灵隐寺说明来意,接待他们的寺僧双手合十口唱佛偈:“阿弥陀佛,施主来得不巧,今日寺中有贵人来访,主持正在接待,现下恐怕无暇。施主远道而来,不妨在寺中歇息一宿,待主持得空,即便为您引见。”
慕远亦回了一礼,客气地道:“如此,便劳烦大师了。”
寺僧伸手一引:“应当的,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进了寺中为留宿的香客备好的禅房,待寺僧一离开,天元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整个身子都摊在桌子上:“哎哟喂,累死我了。”
慕远摇摇头笑道:“平日里锻炼的时候,谁让你总是偷奸耍滑,现在尝到苦头了吧。”
天元苦着脸道:“少爷我错了,以后一定好好跟您锻炼,绝不躲懒了。”
慕远笑道:“如此便好。”
天元见慕远准备开门出去,连忙站起来道:“少爷要去哪儿?”
慕远头也不回的道:“难得来到这佛门古刹,我到外头转转。你好好休息吧,不必跟着了。”
最后一个字飘进来的时候,声音已经远了。天元抖了抖酸软的脚,就算有心跟上去只怕也无力了,想了想只能留下休息,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加强锻炼。
以前,慕远也去过灵隐寺,一共去了两次,都是到杭州参加比赛的时候顺便去的。那时候的灵隐寺早已经被开发成著名的旅游胜地,每天游人如织,真正诚心礼佛的人倒是不多。
如今这清清静静的地方,才真有点深山古寺,云烟万状的感觉。
慕远信步走着,听着远处的钟楼上寺僧敲起了重重的铜钟,一声一声,沉重宏远,分外有一种空远幽然的感觉。
不知不觉,便走得远了,等到回过神来,慕远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四顾茫然,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个小禅院,想也不想便走了过去。
尚未靠近,突然一阵轻风掠过,眼前不知怎地突然站了一个深衣劲装的男子,剑眉星目,目光凛然,一手握着一把剑,一手拦在慕远的身前,说话虽然客气,声音里还是带了点冷意:“这位公子,前方不便进入,请回。”
慕远一愣,看着眼前一身侍卫打扮的男子,想起寺僧说过的话,大概院子里的便是所说的那位贵人吧。
慕远面上露出些许唐突的歉意,微一拱手:“失礼了!”
转身便走。
堪堪转身,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道遒劲的声音:“几年不见,王爷的棋力又有大进啊……”
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慕远一向耳聪目明,自然听得清楚。
这时另一个略显低沉颇有磁性的嗓音应道:“大师过奖……”
慕远心下一凛,恐怕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不由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用过寺僧备下的晚膳,慕远又和天元一起到大殿上烧了一炷香,拜了拜佛。
天元心诚,还去替近日有孕的婶子求了一支签,慕远站在殿外看着天元握着一支上签兴高采烈地去找僧人解签。
寺门尚未关闭,站在这里恰好可以看到上山下山的那条路。
慕远一回首,远远便看到漫天晚霞中,正从山道上下山的两道人影。
一白,一深。
走在后方的深衣人,慕远认出他便是之前在小院外拦下自己的那个男子。
而走在前方的白衣人身姿挺拔,宽肩窄腰,虽然看不到正脸,单是这个背影,便有风神隽秀之感。
大概便是那所谓的“贵人”吧。
慕远远远看着,还未深想,天元已经带着解好的签文蹦蹦跳跳地回来了。
窜到慕远面前便开心地道:“少爷,签文说我可能要有一个弟弟了。”
慕远展颜一笑:“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