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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积雪已有两寸多厚,可那天上的雪片纷纷扬扬,丝毫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偌大一座北京城,街上竟难得看见几个行人,偶尔出现几位,也都是提着空空如也的米袋子,行色匆匆,在满城的米铺面铺外窜来窜去。
现在南边的天津一带已被袁世凯的北洋军占领了,非武装区也由洋兵把守着,大沽进口的洋米洋面到不了京城地面,至于北边,山海关以北已成了徐世昌的“保境安民”之地,铁路也被切断,东北的高粱、大豆也是一粒都没有进关,那些叫嚣要入关勤王的“关外八旗”更是连影子都没瞧见,只怕也是嘴皮子上的功夫。
这种情况已持续了好几天了,京畿人口过百万,骡子、马驴也不少,人吃马嚼,每日都需从外地购进大量粮食,断粮一天,人心就要浮动,谣言就要四起,朝廷就要心慌,百姓更是人心惶惶。
眼见着城里的粮价芝麻开花节节高,可偏偏还有价无市,大小米铺粮店纷纷挂起“售罄”的招牌,那帮奸商是摆明了要发国难财啊,可叹朝廷昏庸,官吏贪婪,在这种时候不发安民告示,不抓奸商,反而满城乱抓没有辫子的人,连和尚都没放过。
这朝廷,是该完蛋了。
百姓有百姓的不满,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粮商捐出粮食助军,朝廷也不能不有所表示,对于粮商涨价的行为,朝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城里还没跑的官员吵成一锅粥,朝廷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奸商囤积居奇?查抄奸商,朝廷将失去最后一点民心,没有粮食,北洋第一镇也得反!
现在的情势很清楚,南方的革命军正在造反,北方的北洋军又要逼宫,朝廷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
袁世凯的“新年通电”一发出,满朝皆惊,一些机灵的官员得到消息,立马带着家眷跑出京城,有的投奔袁世凯做“从龙功臣”去了,有的则躲到了租界里,打死也不出来了,天下大乱之相已现,谁还敢在大清王朝这艘即将翻覆的破船上呆着?
也就那帮旗人和袁世凯的政敌没跑,他们是跑不了,也不敢跑,南方是去不了的,那里的“小赵屠”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而且杀得还都是大官,官越大死得越快,端方、荫昌就是榜样,至于北边,那东北可是满清王朝的“龙兴之地”,以前朝廷在那里搞“柳条边”,阻止汉人移居,就是打得“狡兔三窟”的主意,万一中原江山坐不稳,还可回到龙兴之地,可是现在也不行了,不要说那里“闯关东”的汉人已遍地都是,跑去了也没旗人的地方,便是徐世昌那里都通不过,谁都知道,现在明面上东北三省由徐世昌管着,可实际上是曹锟曹三爷的地盘,曹锟是谁?袁世凯手下的干将啊,袁世凯不点头,曹锟敢放哪个旗人贵胄出关?
没跑的人心里都明白,这满清王朝的气数确实是尽了,就连那些东交民巷的外国公使也纷纷跑来劝说朝廷“重用”袁世凯,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重用,而是要将全部权利转交到他袁宫保手里,叫他替朝廷打点江山社稷,至于皇室么,继续住在紫禁城里,该当皇帝的还当皇帝,该做王爷的还做王爷,该享受的待遇一样也不少,但朝政就不必置喙了。
这叫“君主立宪”,英国、日本就是这种国体,大清国立宪就属这两个国家最热心。
可一旦立了宪,皇帝就成了摆设,没有实权。朝廷不甘心,太后不甘心,便是那位三岁的小皇帝陛下这几日也是哭闹不停,看来也是心有不甘,不愿把权利交到袁世凯那个“篡贼”手里。可是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呢?不甘心又换不来粮食,更换不来这天下臣民的忠心!
反观袁世凯,如今是“天下归心”,一帮人前呼后拥、敲锣打鼓,将他吹捧成了伊尹、周公一般的人物,好象只要他一出山掌权,便可天下太平似的,可这天下岂是说太平就太平了的?“新年通电”一出,北边的俄罗斯就嚷嚷着要重新划定中俄两国边界,东边的日本更是上蹿下跳,要将南满一口吞下,还要把汉冶萍也一口吞下,甚至把炮舰都开到了长江里,如果不是袁世凯及时发动,清军第一军哗变、第二军溃散,缺少了陆上配合,恐怕日本炮舰也不会在英国炮舰的“护送”下老老实实驶离汉口。
再加上英法美德四国一致调停,四国炮舰在中国沿海举行联合演习,这才让日俄两国安静下来,但谁都知道,不达到目的,他们绝不会轻易罢手,何况两国刚刚签定了协约,瓜分了东北的权益,现在胃口大开,又怎会嫌食物太少?趁火打劫可是这两国的拿手好戏。
所以啊,就算他袁世凯篡了这大清的社稷,只怕也是坐不稳江山的,列强不好惹,南方的革命党也同样不好对付,现在南方革命已呈燎原之势,就凭他袁世凯麾下那六万北洋新军,什么时候才能将革命军弹压下去?光是湖北的共和军就号称十多万,就是耗也能把北洋军给耗死。
没错,共和军的那位赵总司令确实推举袁世凯做“共和大统领”,可如果清室咬定帝制不松口,共和不成,他袁世凯又做个屁的大统领。
所以,目前最好的应对办法,似乎就是接受外国公使的建议,实行“君主立宪”,用袁世凯对付革命军,用君主制压袁世凯,只要共和一日不成,他袁世凯就做不了大统领,无论如何,这大清国的二百余年社稷不能叫一个奸臣篡了去!他袁世凯不是在天津对着大行皇帝的神位嚎啕大哭么?他不是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忠臣么?既然他想作茧自缚,那好,朝廷就成全他。
也正是这些原因,朝廷直到现在也未发布“讨逆诏书”,上至太后、皇帝,下至大臣王公,都继续把头埋在沙子里,假装袁世凯是“奉旨造反”。
紫禁城,养心殿东暖阁,一场御前会议正在进行。
殿外寒风刺骨,殿里也不暖和,因为隆裕太后发话了,说这如今的局面都是王公大臣昏庸糊涂导致的,所以,殿里不许生炉子,不许烧炭盆,好叫他们“醒醒灵台”。
为了“排除”满汉畛域,以示朝廷公正之心,参加御前会议的除了满臣和王公,还有不少汉臣,满臣以庆王奕劻为首,汉臣以法部尚书、军机大臣戴鸿慈为首,戴大人是前几天刚被塞进军机处的,因为奕劻是袁世凯的靠山,虽然朝廷没明说,但到底是撤了他的军机大臣的差,以示薄惩,戴鸿慈就顶了他的位置,再加上鹿传霖、瞿鸿禨,现在军机处有三个汉臣,与那桐、世续、毓朗三个旗人军机分庭抗礼,至于摄政王载沣,也退出了军机处,表面是让军机处满汉人数相等,不偏不倚,但真正原因则是听从了洋人的建议,为将“摄政王”改为“摄政大臣”做铺垫,将来如果立宪顺利,这领班军机的位置就非袁世凯莫属了。
众人已在养心殿里议了一早上,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立宪”。
这立宪可大有讲究,分真立宪和假立宪两种,以前载沣和小恭王奉懿旨筹备立宪,但他们搞得是假立宪,因为责任内阁迟迟不立,结果丧失人心,导致革命军兴,后来倒是真想立内阁了,可是袁世凯又反了,现在,朝廷吸取了教训,要真立宪了,再不立宪,这江山真要让给旁人了。
当然,这是众人剃头挑子一头热,他们心里也清楚得很,这主动权可不是掌握在朝廷手里,而是在袁世凯手里,在革命军手里。袁世凯真的想做“摄政大臣”?恐怕得按照洋人的行文习惯打个“问号”。就算袁世凯甘心做摄政大臣,可南方的革命军答应不答应?通电里可是说得明白,他们想建立的是一个“共和中华”,不是帝制中华。所以,无论是哪一方不点头,就算是朝廷真立宪,也是不可得。
要不咋说那位共和军的赵总司令是革命党里最危险的人物呢?他不仅举着“种族革命”的大旗,同时还举着一面“社会革命”的大旗,前者逼得是朝廷,后者逼得是袁世凯。
高明啊!
这么算起来,现在只能依靠洋人了,由他们出面调解,说服袁世凯继续做大清王朝的臣子,也要说服或者是降伏南方的革命者,让他们也接受“君主立宪”国体。洋人出面事情就好办得多,现在无论是袁世凯还是革命军,都缺银子,养兵打仗要银子,官员俸禄要银子,赈济饥民要银子,就是发通电,也少不了银子!中国现在国弱民穷,国家财政早已山穷水尽,要想维持统治,只能靠向洋人借贷,大清朝廷就是这么干的,虽然这些洋债利息高、折扣高、还款条件苛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还得清,但眼下这种局面却也是顾不了许多了,能多拖一天便是一天吧,全当是饮鸩止渴了。
洋人手里捏着洋钱,朝袁世凯和革命军晃悠,不愁他们不上钩。朝廷跟洋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也算是看明白了,难怪洋人来中国首要目的不是占地盘,而是通商,原来用心竟是如此深远,没了银子一切完蛋,有了银子一切好说,通商就能挣银子,而且挣的就是中国人的银子,洋人的腰包越来越鼓,中国百姓是越来越穷,朝廷压榨百姓的手段却是越来越多,涸泽而渔,也难怪百姓要起来造反了。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责备洋人用心险恶了,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还是需要洋人帮忙的,隆裕不愿做葬送大清社稷的太后,众人又何尝愿做葬送大清的罪臣?君主立宪一成,好歹国名还是“大清”,皇帝还姓爱新觉罗,众多的“红带子”、“黄带子”也还是皇室成员。
“太后明鉴。”
庆亲王奕劻吸了一下鼻涕,嘟哝着说道:“如今情势明摆着,再不立宪,就是国亡政息,便如那法兰西大革命一般,说不得,咱们这些宗室甚至是太后、皇上也都得上断头台;立了宪,便可与那英吉利一般,皇祚永固,江山万代,虽无治民之权,但亦尊荣无比,臣民拥戴,天下归心,与外国君主平起平坐。所以,依奴才之见,还是尽快立宪为好。”
隆裕太后拿起丝帕,又擦了擦眼角的泪,哽咽道:“哀家知道这个理,昨儿晚上还叫来容龄她们几个,给哀家好好念了几遍英吉利史书,这君主立宪的好处哀家也是清楚得很。可是眼下局面,朝廷想立宪,又怕南方革命党不答应,更怕袁世凯三心二意,就靠洋人去说,可洋人安得什么心思,朝廷也是不明白。再说了,那王不是回草原去了么?满蒙一家,这立宪的事可不只是朝廷的事,蒙古的王公也得参详参详。”
那彦图前几天离开京城回蒙古去了,说是要去草原召集勤王兵马,不过众人多不以为然,如今南方革命军兴,北洋军也造了反,即使蒙古王爷能领着兵赶来,恐怕也是无济于事。
现在已不是骑射扫天下的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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