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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歌给姚太后请安后,就随拓跋焘一道出宫去了神鹰别苑。
正堂里,不祸早已候了多时。心一也早从永安侯府赶了过来,却窝在府门的班房候着,直到等来芜歌和拓跋焘,才与他们一同入正堂。
芜歌瞧着那两人怪怪的,当下却顾不得。此次会面,是为了祭天和铸金人。
祭天舞早已难不住芜歌,拓跋焘也没再想叫芜歌再受一次罪。比起祭天,铸金人才是登上大魏皇后宝座的终极考验。
“我今日本不该私下来见你。司巫的立场本该是公立的。”不祸的面色和她身上的玄色巫袍一眼清冷,“我也不认为现在天时已到。只不过陛下一意孤行,作为朋友,我来,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芜歌闻言,微微蹙眉。
主座另一侧的拓跋焘,黑沉了脸:“扶不祸你少废话。朕不管皇祖父是怎么定的规矩。朕要娶妻封后天经地义。什么天时——”
“拓跋。”芜歌柔声打断他,笑了笑,“听不祸把话说完吧。”
拓跋焘收声,伸手桌案上,芜歌配合地伸手任由他牵住。
“祭天势在必行,朕娶定了阿芜。”他紧了紧芜歌的手,“左不过是这次不行,再多试两次。”
心一的目光痴惘地落在两人相携的手上。昨天的大典,他混迹在朝臣里,全程都有参加。心底翻涌的骇浪般的酸涩情绪是他今生都未曾有过的。他当真是该为阿芜高兴的,渡她渡到此处,总算是有了可以功成身退的迹象。可是,他却不知为何竟生出无法自拔的执念来。
他敛眸,正正撞上不祸投过来的探究目光。他蓦地白了脸,心虚地垂了眸。
不祸冷睨他一眼,便看回主座:“既然陛下已经打定了主意,也做好了不成的准备,臣也就无话可说了。”她起身,对芜歌道:“阿芜,你随我来吧,我与你说说铸金人的工艺。”
两人去到芜歌曾经居住的院落。不祸从祭天、冶金,一路说到手铸金人的机巧,言简意赅。
芜歌点头:“多谢。你本不用与我说这些,这份情意,我感念在心。”
不祸却是蹙了眉:“若是想谢我,不如为我煮一壶茶吧。你们南方人的茶艺,是我们北方人无论如何都无法企及的。”
“好啊。”芜歌吩咐侍女置备好茶具,燃好炭炉。不多时,茶壶汩汩煮沸,满室都弥漫起茶香来。
“我有些话想同你说,不能有外人在。”
芜歌觉得不祸怪怪的,只当她又是有事想叮嘱,或是想与她聊几句关于心一的事,便笑着吩咐侍女们悉数避退。
不祸起身走到房门前,似乎是在听屋外的动静,确认无人这才折返回来落座。
芜歌见此,越发蹊跷,执壶为她斟上一杯茶:“我本就想问你和心一如何了,方才在正堂也不好问。”
不祸微怔,旋即自嘲地笑了笑,浅抿一口茶:“好茶。”她笑得越发自嘲:“可惜,再好的茶,到了我手里,却也煮不出这个滋味。万事强求不得。”
芜歌挑眉看着她。
不祸勾唇冷笑:“我都在南风馆物色好了一个小倌,可那人偏偏赶回京,坏我的好事。”
“心一回京,是经过好一番挣扎的,并非易事。”芜歌浅抿一口茶,觉得味道清浅了一些,便往茶壶里加了一小搓姜丝。
“哈哈。”不祸笑出声来,敛笑时,脸色有些落寞。她自然是无法复述当日在南风馆的情形。她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挑了个小倌眉眼有六分像心一的,她觉得酌一壶梅子酒,神色迷离间水到渠成,一切是恰如其分的足够。
哪晓得她浅酌迷离,与那小倌眉目传情,相拥对视时,心一不晓得从哪里得知她的下落,径直入了厢房,掀开那小倌,拽起她就一路飞奔下楼。
正月的夜风,分明寒冷刺骨。
不祸却觉得迎面的寒风,带着清冽的暖意。心一拽着她,一路奔出南风馆,踩着积雪,奔出南城的花巷,直到奔到凰水的梧桥。两人才住步,都微弓着腰气喘吁吁。
“扶不祸,你晓不晓得自己在做唔——”
不祸抿一口茶,嘴唇被杯沿烫得弹开,这叫她想起那夜的那个强吻。是她强吻了心一,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就被那个佛陀一般清净的男子近乎野蛮地推了开。
不祸莫名地又有些脸红,却远不及那夜脸红。
“心一,你既然赶回来,便证明你是在意我的。跟我生个孩子吧。”她看着凰水幽幽的水面,故意笑得满不在乎,“你不必娶我,也不必为我负责。你我就当是这凰水里的锦鲤,尽一场鱼水之欢有何不可?”
心一羞红着脸,捂着嘴,半晌,才道:“你误会了,我赶回来,确实是在意你,但只是知己的在意。我不希望你将来后悔。”
“我不后悔。心一,这是我扶家女子的宿命。我娘终究比我幸运一些,虽只是短暂的一年时光,却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我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幸运。为此我游遍了大魏的山山水水,熬到了双十年华。直到遇到你,我觉得祖师婆婆终于眷顾我了。”不祸说到此处时,眸子里种了星光,可心一却选择了视而不见。那星光便黯淡了下去。
“心一,这个春天,我必然是得留嗣了,我只问你,你是否改变主意了?”这是她的终极一搏。
可心一哪里是什么佛门慈悲弟子,分明就是铁石心肠。他张了张嘴也不过是说了一句,“望你三思”便拱拱手背身离去……
“马上就要立春了,没想到还是这么冷。我添了些姜丝,你再尝尝看,是不是更暖胃了。”芜歌见她兀自出神,又执壶作势要为她添茶,并寒暄着岔回她的注意力。
不祸搁下茶杯,往芜歌那边推了推:“不说他了,还是我寻的那个小倌晓事懂分寸。”
芜歌微微蹙眉,想开口相劝两句,哪晓得不祸正色道,“‘立子杀妻,子贵母死’是大魏皇室的铁律,这个你是知晓的吧?”
芜歌点头,搁壶炭炉上:“嗯,早有耳闻。”
“既然今日我不是以司巫的名义见你,而是友人,我想问你一句贴己话。明知将来不是孤苦无依就是生子被赐死,也愿意吗?”不祸神色冷肃。
芜歌心底并非毫无波澜,却满不在意地笑道:“欧阳不治和心一都给我下了判决,我子嗣艰难。既然命中无子,你说的这些于我,无所谓愿不愿意。”
不祸有些悲悯地看着她:“若是我说,立子只是幌子,杀妻才是目的呢?”
芜歌手下不稳,有茶水偏溢出茶杯。她一脸震惊地看着不祸。
“拓跋崛起于草原,马背上的天下,厮杀掠夺,是很残酷的。部落之间不得不彼此联姻,报团取暖,拓跋家族选择联姻的部落,都是极其有势力的。早在好几代以前,拓跋家族就南征北战,不断吞并其他部落,往往最后都会灭了妻子所属的部落,便也连着妻子一起杀了。杀妻成了草原上的血色传统。”不祸的声音清淡而残忍。
芜歌早已搁下茶杯,抽出帕子来拭手了。她故作镇定地问:“那么久远的事,与当下的我有何关系?”
“阿芜,先皇母族,也就是心一原本的刘氏一族被灭族,刘妃被赐死,距今也不过二十多年。”
“不祸,你有话不如明说吧。”芜歌正色,“你我算得上知己,实在不用拐弯抹角的。”
不祸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铸金人占卜吉凶,历来就有,到了太祖皇帝时,成了册立皇后的标准,世人都说是我扶家为了巩固司巫的地位,进献谗言。”
她笑得很讽刺:“我扶族太冤枉了。草原上一直有兄亡弟继的传统,太祖皇帝有位同母异父的弟弟,名曰拓跋仪。拓跋仪也是太祖皇帝的堂弟,同为拓跋族嫡脉,他对大魏的皇位是有继承权的。太祖皇帝继位,原本是要册立先帝的母亲刘妃为后,但拓跋仪却拥立无所出的慕容皇妃为后。太祖皇帝初登大宝,免不得需要兄弟部族的拥立,与眼下陛下的处境类似。”
芜歌的眸光颤了颤。
“太祖皇帝无奈,只得寻了一条折中的法子。以祭天手铸金人来确定皇后的人选。”说到此处,不祸冷笑,“世人都传言,太祖皇帝为请我的曾祖母出山,担任司巫,三顾茅庐,呵,我觉得应该用你们汉人的另一个典故,要更合适一些。”她玩味又讽刺地看着阿芜。
阿芜挑眉,探问道:“难不成是凤求凰?”
“哈哈。”不祸今日的笑容特别多。她点头:“不错。曾祖母甘愿出山辅佐太祖皇帝,只因一个情字。到了立后一事,太祖皇帝授意曾祖母,务必让刘妃手铸金人成功。亏得他精明一世,却半分不懂女人心。”
芜歌已然猜到了几分。司巫大人醋意大发,故而,刘妃铸金人失败,反倒是慕容皇妃成功了。历史,便是如此。
“为了亡羊补牢,这才有了火凰营。”不祸笑得眉眼弯弯,水润的眸子里闪着泪光,“火凰营美其名曰是太祖皇帝亲自为慕容皇后训练的私兵,实则不过是幽禁皇后的狱卒罢了。慕容皇后不过三年,就郁郁而终。火凰营却留了下来,辗转几易其手,贺皇后,王太后,段太后。”
芜歌的心在一点点坠落。在不祸噤声看过来时,她仿佛看透了她想说什么了:“你想告诉我的是火凰营并非皇后私兵,而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看顾大魏江山的暗兵?”
不祸笑了:“聪明人果然一点就通。阿芜,我扶族唯一的主子就是太祖皇帝,唯一的使命就是守住拓跋氏的江山千秋万代。这是曾祖母因为那点醋意,酿成大错后,对太祖皇帝的忏悔,是在祖师婆婆灵位前发过毒誓的。我们也好,我们侍奉的凰后也好,都只能是为大魏而活。”
不祸满目悲悯地看着芜歌:“我之所以说天时未到,不过是因为你所求的复仇,火凰营办不到。若是其他你想要的我们都愿效忠。可我们不可能为了你的一己私欲,而与邻国皇室为敌。这有悖扶族的誓言。”
芜歌已经无法言道纷杂的心绪究竟是做何解了。她探究地看着不祸:“若依你所言,火凰营需要的不过是个傀儡凰后。”
“非也。”不祸摇头,“我从未说过凰后是傀儡。凰后也好,扶族也好,都只是为太祖皇帝保住大魏万世基业的垫脚石罢了。扶族是要效忠于凰后的,不过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罢了。”
“那扶族的不为,就仅仅是刚刚所说的,我的不可为吗?”芜歌反问。她勾唇笑得清冷,“依我看来,火凰营倒更像扶族的私兵。凰后不能有自己的子嗣,不能有自己的私心。那扶族呢?扶族就没有私心?”
不祸的神色顿时煞白。她咽了咽,深吸一气,才道:“世人都说太祖皇帝误食寒食散,神志不清,以致登基后杀戮无数,喜怒无常。”她又笑,满目凄苦:“他哪里是神志不清,分明是最谙人心。阿芜,我扶族不是一直都如此短寿的。这是太祖皇帝对曾祖母的惩罚。呵,不,是曾祖母心甘情愿的自罚。”
她脸上滑下泪来:“扶族留嗣,绝不能找拓跋皇室的男子,只因我们流着相同的血脉。”
芜歌虽猜到了几分,却还是震惊的。
“这世上就没比太祖皇帝更狠心的男子了。为了交换他的血脉,曾祖母是以世世代代的血脉诅咒为代价的。代代生女,活不过三十五岁,都是曾祖母服下坤果所致。”
芜歌在杂物志上见过有关坤果的记载,是巫术方士用来致人生女的药丸。原来,所谓火凰营和庇护大魏国运的凰后,不过是扶族和拓跋族所生的女儿,为了一个情深忏悔的誓言,领着太祖皇帝传下的私兵,捍卫帝国的千古基业罢了。
两人相对许久,都是静默不语。茶室里,只余汩汩的茶水沸腾声。
不知过了多久,满室的茶香都似乎退散了,芜歌才道:“这些事应该都是你不该对我说的吧?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不祸笑了笑,清冷的眸子里还闪着水雾:“因为我当你是知己,因为这些话藏了四代人,憋得太久太苦了,不吐不快。”
芜歌也笑了,同样有些凄苦:“如此说来,火凰营的掌事是不会选我为后的,对吧?”
不祸摇头:“第一眼见你,我就想选你的。可是,阿芜,你有你想做和必须要做的事,而这个,火凰营和我都给不了。我不忍蹉跎你。我可以等你,如果你还愿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