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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其余两位且不提,只以心思敏捷的小林学士来讲,在这个仅次于抗金与否的关键问题上,他早就深思熟虑过,甚至还和自家几位兄长一起讨论过了。所以根本不用现场发挥,他早早就下定了决心准备在今日大力赞同寿州方案的,因为这样的话他会有切身的好处和利益……
这里必须要多扯一句,小林学士的家族是北宋后期的一个传奇家族。说是传奇,他爹林杞其实只是个寻常进士,做了个寻常知州,然后林杞老先生的儿子们也都是寻常进士、寻常知州。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林杞老先生一辈子生了好多好多个儿子,其中八个都中了寻常进士,做了寻常知州,以至于到了晚年,老先生绰号林九牧!
这名号,比什么九纹龙、赵大牧高端多了!给个林相公都未必愿意换!
便是小林学士之所以是小林,不是他年纪多小,而是他有个哥哥曾经也做到过玉堂学士!那是大林,他是小林。
回到眼前,由于宋代任官制度,多讲究距离籍贯不远不近,而林九牧家九个知州年代相隔不远不近,也称不上避讳,所以倒是有六七个在淮南两路,两三个在江南西路,称不上盘根错节,但只要留在淮南,却绝不会被人欺负的。
然而,决心已定的小林学士昨晚上不是难得被吕好问吕相公敲打了吗?于是乎,这位心思敏锐的玉堂学士很快又动摇起来,乃是说眼下这种局势,保持政治派系的团结,似乎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尤其是这个政治派系本就松散而且处于绝对劣势,既然要面对着武人崛起的侵袭,又要防着李公相的专政铁拳,所以他又一度犹豫要不要赞同吕好问的扬州,毕竟扬州也是淮南地界。
不过,今日回到八公山来,眼看着官家又是扔下文臣独自先行,又是排兵布阵的,小林学士哪里还不明白,官家也是在敲打某些人呢?
一开始,小林学士还心存侥幸,以为官家是想震慑两位相公,所以之前就没有吭声,但现在随着两位相公各自发言表态完毕,而且丝毫没被那些军士与气氛影响,他却是再无疑虑——官家是在敲打自己这些人!
自己这些人,都是新晋之人,靠着官家任用,方才在行在显贵起来,相公的遮风避雨,家族的势力固然是要考虑的,但没了官家的支持,当此乱世,家里九个知州,外加一个吕相公也保不住他吧?
这位官家可是真的亲手杀人的!
至于说官家真正定下的去向,此时也不问自知了。
一念至此,小林学士便赶紧出列……人家张浚、赵鼎都已经在等着他了。
“罪臣狄道马扩冒死一言!”
就在此时,身后木棚角落里,忽然有人奋力出声,引得众人纷纷回首。“官家若居两淮,看似万全,然置关西如何?关西尚有二十万西军,为河洛所隔,难道要尽数弃之不顾了吗?而不收关西兵马、展关西形胜之地,何谈中原万安?中原不靖,何谈收复两河?罪臣万死,请斩吕好问、汪伯彦等奸邪以谢天下!”
御帐之前,一时寂静无声,因为自从赵玖一再简化行在,尤其是来到八公山以后,这种格外激烈的论调便很难听到了,此战胜后,这种话就更显的突兀了。
吕好问、汪伯彦尴尬一时,张浚等人也白白思量,便是赵官家也有些恍惚之意,隔了许久,却是吕汪二人实在无奈,只能主动免冠请罪。
“都请加冠。”不出意料,赵官家丝毫没有追究两位相公的意思。“朕说了畅所欲言,而且宰相议政,无事不管,只要没说出议和、降金之类言语,哪里能为这些追责?”
“臣惶恐……”不等吕、汪二人先说惶恐,那边马扩马子充倒也醒悟过来,复又即刻俯身请罪。“臣一时心急,口出荒悖之论。”
“无妨。”赵玖的态度再度让木棚里的一些人有所醒悟。“朕记得你是从岳飞参与了梁山泊一战的……应该早有官身了吧?如何称罪臣?”
“回禀官家,臣身怀重任,梁山泊一战后,岳统制须谨守济州城,臣便等不得天使,直接轻骑南下了。”马扩依旧远远做答。“而臣之前因罪下狱河北真定,是金人破了城池才趁势出来的……”
“原来如此。”赵玖面色如常,复又招手让此人上前询问。“如此说来,你是从河北来的?”
“是……”马扩匆匆上前,再度拜倒。
“所为何事?”赵玖一面问一面本能看向了吕好问。
后者见状无奈解释:“好教官家知道,臣刚刚在下蔡未及问起缘由,蓝押班便唤臣来此了,所以这马子充方才随臣至此处……”
“臣有一封书信务必要交给官家本人。”而听着吕相公难得没好气的愤懑语调,情知自己一时气涌、不知道会不会坏了大事的马扩又悔又恨,赶紧从怀中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来,俯首相捧上,并由杨沂中上前转呈。
而赵玖接过书信,就在座中打开来看,只看了一眼,便被开头皇兄尊前四个字给弄得有些发懵,半日方才抬头打量起眼前之人:“这是何意?”
“此官家十八弟,庆阳、昭化军两镇节度使,迁检校太傅,信王手书……”马扩拱手做答,引得御帐之前一片哗然。
“他在何处?”赵玖茫然追问。
“在北太行五马山!”马扩解释迅速。“臣自真定牢中逃出,正好闻得官家当时在河北号召义军,便起兵五马山与金人周旋……后来二圣北狩,信王于途中逃脱,臣彼时在真定被金军隔断,闻不得圣音,又听到这番传言,便去寻来信王,接上山去……”
“荒唐!”就在这时,之前被马扩打断进程的御史中丞张浚忽然厉声呵斥。“一封书信,便称皇子,焉有此理?!臣弹劾马扩妄举妄为,偏听偏信,擅涉天家之事。”
而张浚之后,自吕好问以下,包括汪伯彦、张所、林杞,一直到胡寅等人,几乎行在所有重臣都不再犹豫,而是一起出列,弹劾马扩妄为。
“臣也是专门来请官家辨别之意……”可怜马子充何等伶俐之人,虽说早有预见,但遇到如此激烈情形,也是彻底慌乱不及,只能喏喏而对。
“不要误事!”赵玖如何不懂得众人心理,但他本人此时早已想通,丝毫不畏,倒是觉得众人反应好笑。“马扩,朕且问你。”
“是。”
“信王上山前你在五马山有多少人马?上山后呢?”
“之前三万,之后十万不止。”马扩小心做答,复又赶紧解释。“不过都是其余山寨聚集而来……靖康之后,金国国主下旨,以河北为国土,让金国猛安谋克迁移河北,滥划河北士民为仆为奴为户,河北沸反盈天,以成鼎沸之势,到处皆是逃人。而两河士民一旦逃脱抵抗,十之八九要上太行山,此时南太行以昔日张龙图安置的王彦王太尉为首,号称八字军;北面便是以臣……以……以五马山为首,号称五马军……俱有十万之众。”
“朕已经看清楚了,”赵官家认真听完这话,便居然随意收起书信,平静下了结论。“这就是十八弟的笔迹无误,你们都不要疑虑了。”
张浚等人见到官家自己都不在乎,自然也松了一口气……所谓激愤之态,来得快,去得也快,反而感慨起了‘信王’的运气。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这赵官家认得狗屁笔迹?赵玖分明是只认得十万太行山游击队!主动来投靠的十万游击队,别说这信王是真是假不好说了,就算是马扩找了一条狗演的,他都认了!
“朕借着此事说几句话。”赵玖心情舒畅,且将书信交给一旁杨沂中,便继续在座中从容言道。“吕相公、汪相公,且不论马扩刚才言语如何冲动,朕只问你们,两河士民之汹汹,你们感觉到了吗?关西呢?”
吕好问和汪伯彦齐齐语塞。
“这个不好答,”赵玖也在座中笑了。“因为若说感觉到了,便如何好再坚持扬州、寿州?若说没感觉到,岂不是坐实了两位相公没心没肺,身为国家执政,心中却已经忘了两河、关西数千万士民?”
“臣惭愧。”汪伯彦第一个转向。
“不用惭愧。”赵玖愈发笑道。“因为道理刚刚马扩已经说得清楚了,寿州、扬州这里确实是万般好,然而万般好却都抵不过一个南阳能连结关西,统揽全局。”
御帐前再度鸦雀无声。
而赵官家将有些歪的幞头取下,抱在怀中,一面整理,一面继续言道:“而朕也是早在那日水战后便想清楚了,想要兴复两河,剩下的二十万也好,十万也罢,西军残部是不能松手的,只是东京实在是危险,没必要如此冒进,所以行在便只能去南阳了……诸卿以为如何?”
“臣赞同!”枢相汪伯彦迫不及待。
“臣附议!”御史中丞张浚也立即出声。
旋即,赵鼎、王渊等人也即刻跟上,林杞、张所二人只是微微对视一眼,便也俯首称命,甚至胡寅和小林学士也都匆匆表示了赞同……唯独一个吕好问,依旧犹疑不定。
“臣非是忘关西。”转眼间成孤家寡人的吕好问最终也无奈俯首。“而是说东南财赋不可弃,望陛下……”
“无妨,”赵官家随意言道。“东南这么重要,继续让李相公领着皇嗣,拥着太后坐镇扬州便是……朕自与诸公往南阳,以定关西、中原人心!”
吕好问怔了一怔,旋即俯首。
然而,周围自汪伯彦以下,不知道多少人如拨云见雾一般,居然比吕好问反应还快:
“官家此议甚妥!”
倒是张所张龙图与林杞林天官各自相对,但在人群之中,却居然不敢轻易置喙。
“既然定下去南阳。”赵玖继续抱着帽子从容言道。“有些安排你们也听一听,若二位相公无话,便当是东西二府赞成了……朕有心想让韩世忠随行在西行,也是借他扫荡荆襄、京西之意。”
“官家好决议!”御营都统制王渊迫不及待。
“如此,便让张俊与韩世忠换一下,张俊为淮东制置使,韩世忠为淮西制置使,俱为都统制,淮河上游水浅,船队就交给张俊了。”赵官家继续侃侃而言,也不知道是心里想了多久的。“其中,张俊在淮东,辖海州、涟水军、淮阳军、宿州、泗州,把守京东东路通道,并伺机向北,尽量收复京东东路。”
“官家此举甚妥!”汪伯彦连连颔首不及。
“韩世忠在淮西,辖寿州、亳州、顺昌府、蔡州,先扫荡淮西、京西盗匪,再论其他派遣。”
这时候,汪伯彦、王渊等人已经察觉自己有些失态了,却是无人再随意开口。
“还有张龙图,按之前大约议论,加京东两路制置使,驻南京,寿春这里的物资、民夫朕全都给你,待金兀术北走,你便主动引兵过去,接替杨惟忠……岳飞是你旧部,本事你自清楚,他也最服膺于你,张荣也是个人才,都望你好生使用。至于宗副帅在你西面,也要好生联络。”
“臣遵旨。”
“赵鼎的寿州知州本为权差遣,但此番下蔡守城计有大功,又资历极深,做事极妥,当破格转用,改淮南两路转运使,为张龙图与张俊之后……尤其是张俊,要好生劝他悉心用兵。”
“臣感激涕零!”赵大牧真是觉得什么都值了。
“五马山那里,你此行意思我也懂得……封信王为元帅府副帅,加马扩为北道都总管,总揽太行北面战事……不要求野战、大战、浪战,但能存实力以待将来有所呼应,便是极佳的。”
“臣万死不辞!”马扩宛若梦中。
“就这些了。”赵玖一口气说完,方才释然。“若有哪里遗落,咱们再议便是。至于其余行在兵马,且准备妥当,等金兀术一走,咱们便即刻动身,往南阳去吧!”
众人齐齐俯首。
“哦,”赵官家重新戴上幞头,复又恍然想到了什么。“让许景衡、张悫两位相公回来吧……这些日子辛苦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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