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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辩

    日夜不停从兴州赶回京城的魏芳韶已经憔悴的像个人干,即便是进宫之前已经刮了胡子,换了官服,可是他那青黑的眼眶,干瘪的两颊,因为愤怒和焦虑而潮红的脸色,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匹从荒野而归的凶狼,双眼中噬人的怒火几乎能点燃每个敢跟他对视的人。

    今早的朝堂上已经狠狠地辩过了一回了。

    魏芳韶在兴州屡劝方诩不果,眼看大好形势一去不返,兴州从井然有序变得乱七八糟。大战在即,明知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可是他也不得不赶回京城,面呈兴州之势,希望朝中能另派他人,以挽大厦将倾之势。

    只可惜,在他日夜兼程赶到京城的前两天,方诩一到兴州就搜刮的孝敬已经送到了京城各位的府上。所以,无论他拿出多少的实证,好话说尽,那些站在朝堂上的同僚们的口舌,仿佛都被一只手捏着一样,都是一样的说辞。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临阵换将,兵家大忌。”

    “低贱之人的言辞,如何能采信。”

    “芳韶岂可因一人之喜好,轻率国之大事。”

    “方诩年少有为,忠勇果敢,文武双全,可谓青年之表率。在京中,众人皆赞口不绝,如何似你口中这般不堪。你莫要被那些小人所欺,诬陷忠良。”

    魏芳韶紧咬牙关,气得发抖。他抬头看向坐在御座之侧的锦凳上的少年,那个少年清秀白皙的脸上,也是一副平静的表情,只是眼神微微躲闪着,不敢与他直视。

    更有甚者,话中有话,“魏大人一任监军,就清空了梁王宝库,如今如此反对方将军继任,莫不是怕方将军查出些什么来吧?”

    魏芳韶身上发冷,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烧,他死死的控制着自己已经处在爆发边缘的情绪,“各位,方诩不修私德,放荡纨绔,由他领军,必定招祸。我只想问,若是方诩兵败,将这眼前的大好形势一朝断送,届时要由谁来负这个责任。”

    方才为方诩说话的那些人立刻就闭嘴了,众人面面相觑,大家收了方诩的孝敬,自然要替方诩说话,可是替方诩背书,这个事情嘛,呵呵。

    但毕竟还是文官会说话,便有人出来说了。

    “唉,哪里就到那样的地步了。再说了,不是还有魏大人监军嘛,有魏大人在方将军身侧协助。必然拿下梁王是指日可待的事情。”这人其实还有些示好魏芳韶的意思,在京中众人看来,方诩拿下梁王这个功劳,已经是板上钉钉子的事了,如今你魏信来扯大家的后腿,我们还愿意留你在这艘船上,来日功劳也分你这监军一份,已经是相当给你面子的事情了。你就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魏芳韶被气疯了,满腔狂怒只能化成一阵大笑。“告知众位,方诩狂傲不逊,卑鄙无耻,狗屁不通,我屡劝不听,这个监军谁爱做谁做。我就等着方诩丢了兴州,你们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

    有人立刻呵斥,“魏信,你休要危言耸听。”

    还未等众人一拥而上的攻击他,庭外传来尖声奏报,“报,兴州紧急军情。”

    一直半合着眼睛假寐一般的阁老黎万里这才微微动了一下,“奏。”

    “梁王麾下大将田裕与三日前率军攻打兴州,方将军不敌,已……已率军撤退,避其锋芒。”

    朝堂顿时安静的像个灵堂。所有人的目光都尴尬的几乎没有地方安置。那些一旁侍奉的内侍们,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个死人,否则这方才吵得要死,现在又静的要死的朝堂,真的能把人吓死。

    “好一个避其锋芒!”方诩失掉兴州的军报仿佛一团烈火,点燃了魏芳韶所有的怒气。

    “说啊,怎么不说了。方才不是还说方诩衷心耿耿,可堪大任嘛。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可堪大任,不到半个月,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把整个兴州送到了梁王手上。”魏芳韶哪里还管什么仪态,吐沫星子狂喷了他对面的那个大臣一脸。就是这个家伙方才跟他吵的最凶,一脸愤然的指责他跟欧阳昱沆瀣一气,心怀不轨,要做兴州的无冕之王。

    他原先压着脾气,就是希望朝廷里还有人能听得进去他的谏言,抓紧时间换个人上,不要耽误大事。可如今,兴州都已经凉透透的了,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魏芳韶一怒之下,索性从头开始狂喷。

    “诸位大人高居庙堂之上,真是心怀社稷,忧国忧民。朝廷自己的军队,拖欠着粮饷不给,怎么着,生怕将士们吃饱喝足了临阵倒戈!可是高瞻远瞩的各位怎么就不怕将士们缺衣少粮守不住城池呢?去年梁王一路都快打到京城脚下的滋味,诸位全都忘记了是吗?还是说各位其实就是希望将士们没劲儿打仗,好早日把这江山送到梁王手上。”

    “哦,不对,诸位哪里会想不到这些,怎么说那些将士上阵,必是以性命相搏,给不给银子都得拼尽全力,若是战死,说不定连前面欠下的银子都省了不是吗?诸位真是好算计。”

    有人反驳,“为国尽忠,本来就是国之子民的本分……”

    “这话你怎么不去跟梁王说呢?还是你就是想通过这种法子,把国之子民全逼成梁王的子民?”

    “你……”那人气得发抖,只觉得魏芳韶这个少傅去了一趟兴州回来简直状若疯狗,见谁咬谁。

    “我怎么了?我去了一趟兴州,看见的是欧阳昱麾下的将士,啃的是山林里、沟边上的野草;吃的是自己下河摸的野鱼;一顿的粮食,兑上水,熬成稀粥能喝两天;还有那些战死了年许的将士,家里的孤儿寡母直到了半个月前才领到了抚恤的银钱。你们知道兴州发军饷的时候,那些将领来跟我说什么吗?他们替那些死掉的兄弟们来谢谢我。你们的脸疼不疼,你们就不怕那些死去的将士晚上入梦感谢你们。”

    “魏少傅,怎的去了一趟兴州,弄得你斯文扫地。你,你这副模样,哪里有个朝廷重臣的体面,你与那泼妇骂街何异?”

    魏芳韶冷笑,斯文扫地又怎样,以前他的确出口成章,字字珠玑,不弄个押韵的上下句,都不怎么开口,可是就在兴州的短短几日,他就被染上了欧阳那厮的坏毛病,觉得还是这样咬人的方式更痛快。再说,如今兴州已经失了,有些话他要是不说,只怕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说了,这京城里更不会有人替他说了。

    “斯文扫地又如何,泼妇骂街又如何。那个方诩倒是自诩高贵,目下无尘。到了兴州,奢淫无度,食必精,烩必细,梁王宫里的东西,欧阳昱只锁了个大门,什么都没碰。他倒好,所有的他都享用了一番,连那些梁王的女人都差点儿都睡了个遍。将领他没见几个,女人几乎都被他祸害光了。在兴州城里,作天作地,作威作福,他那眼里哪里还有朝廷和法度。我一天三道急奏,八百里加急往朝廷里面送,可是有人当一回事吗,那些急奏是不是全在军部垫桌脚呢?你们这个千挑万选出来的人,果然不负众望的将你们担心的、焦虑的、唯恐发生的,挨个的做了个遍。你们到底是为朝廷精挑细选的人才,还是为梁王精挑细选的辅佐?”

    “休得放肆。”黎万里喝道。

    “好了好了。”另一位阁老终于开口了。这位打圆场的阁老姓陈名夙,是出了名的不倒翁。

    陈夙道,“芳韶忧心国事,失态可以体谅,但也不能失了尊卑讲究。如今军情紧急,方诩的过失,朝廷必定会查处,给天下一个交代。我们还是先议一议接下来如何安排。”

    “就是,就是。”百官仿佛被一语惊醒梦中人,纷纷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再也没有关注魏芳韶。

    魏芳韶仿佛被一桶冷水从头淋到了脚。交代,他千里的奔波想要守住的兴州,欧阳昱麾下战死了无数将士才拿下的兴州,就这么没了。这些道貌岸然、只差把忠君爱国刻在脸上的一个个朝廷重臣们,只是一句话“给天下一个交代”就完了。

    什么交代,怎么交代,想必不过就是了结了方诩一条小命罢了。然后呢,那些将士们奋勇杀敌,若是形势好了,再派些人去协助,抢夺功劳、加官晋爵,周而复始。

    他再次望向那个端坐在龙椅之侧的少年。那个少年脸上的慌乱显而易见,却依然保持着沉默。

    魏芳韶心头强撑着的那点火气全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