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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自高台弹琴之后,单阳又在暂住的故友家中忐忑地等了数日,果然接到了新帝的传召。云母这几日没什么事做,正好也担心单阳师兄的状况,便每日来陪他。接到传召时她隐了身形躲着,便也撞见了情况,等单阳应下且送走传召的宫人,她才好奇地凑过去。
云母因为知道这对单阳师兄来说重要,她倒是比单阳还要紧张些,待看到他脸上凝重的表情,担心地问道:“师兄,要我陪你去吗?”
“……不必。”
单阳闭了闭眼,方又下了决心般地睁开,坚定道:“这段时间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小师妹……多谢你。不过这一次,我自己去便可。”
见单阳如此,云母倒也不强求。于是第二日,在朝会散后,单阳在殿外等了片刻,便有人低调地轻声唤他,随后领着他往皇宫之内走。单阳穿过许多长廊,终于跟着侍者进了一处花园,园中有花有水,临池水立了个楼阁,远远地就能瞧见楼阁上有人坐在窗边。新帝见他们过来,与单阳对上视线,老远还笑着朝他摆了摆手。
单阳一顿,老远微微行了个礼,新帝笑了笑,并未说什么。那年老的侍者大约是没有注意到少帝已经注意到他们,还在同单阳解释:“此处是陛下亲自要求建的休憩之所,鲜少招待外客。”
单阳点头记下,便不再注意。不久他便随侍者登上了楼,行礼过后,玄明招了招手让他过去,手指自然地一指他对面的座位,道:“坐。你不是要与我对弈?来吧。”
“是。”
单阳一顿,也不推脱,随即在玄明对面坐了,看向桌案。
玄明预先在案上摆好了棋盘,不过单阳落座时,盘上已经黑白错落,显然是少帝等他来时一个人在打谱。单阳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玄明手中的白子,又看向棋盘上的情况,他本是想探探新帝的棋路,谁料一看那棋盘上黑白子的搏杀之势,单阳顿时愕然,颇为惊讶地抬头看玄明。
这么一个闲散的人,怎么棋路竟是这般——
玄明并不意外地对他一笑,拿起茶壶亲自给他倒了杯茶,笑着说:“开始吧。”
说着,他首先抬手将自己的棋子收了,单阳定了定神,尽量将刚才一瞬间过于吃惊的心绪平静下来,这才也开始拣自己这里的棋子。因对弈时黑子先行,通常由地位高、辈分长、棋艺好的人执白,单阳虽然从年龄上来说比对方年长不少,但也无可能当着天子之面拿白,便自然地选了黑子。待棋盘收干净了,他首先捻起一子,飞快地落下。
棋盘四方很快都被占据,黑白开始真正地搏杀。玄明下了几步,一边下,一边仿佛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你和你师妹师承何人?”
“……师父不让我们透露他的名讳。”
单阳同样落子,黑子在棋盘上发出轻轻的“叩”的一声。
他们师从仙人,在人间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仙人弟子,更不能说师父的来历和仙位。
“原来如此。”
好在玄明倒不是很介意的样子,依旧是笑脸盈盈的。他笑得亲切,可手下的棋路却是步步紧逼。单阳一向自认善棋,他能下得过家中世伯,在旭照宫也能下得过观云师兄,甚至大师兄元泽在出师前十盘里也有九盘要败在他手上,故他对自己的棋力绝算不上是自负,然而此时面对新帝,居然也隐隐觉得吃力。
单阳心中暗惊,心道这位天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的传闻只怕不是胡说,也难怪世伯说新帝才学甚高,一般的才能恐怕不能让他刮目相看,势必要多费心。
单阳顿了顿,收起了以为凭下棋来展示才能应当十拿九稳的小觑之心,重新沉下心来静心较量。
这一局两人下了半个时辰,偏生两人落子速度都极快,竟是不晓得时间是耗在了哪里。一转眼,棋盘上已经布满了黑白棋子,死棋和活棋都狠狠地经过了一番争斗。单阳吃惊于玄明性格散漫温和,棋路居然极为积极进攻,每一子似乎都带着舍身成仁的刀光剑影,偏合在一起又是步步精妙,单阳不得不转他擅长的攻势而为守势,皱起的眉头始终未展,不得有一刻懈怠。黑白二子狠狠纠缠了一番,终于,待一壶茶喝尽,玄明将他的白子一抛,极有风度地笑道:“你赢了。”
“……承让。”
单阳背后出了一层薄汗,他良久才从激烈的棋局之中回过神来,倒是许久不曾与人战得这般惨烈。他定了定神,终于沉稳地看向玄明,一双漆黑的眸子等待着他的反应。
按理来说臣子若是想捧圣上的开心,便不该赢他。但单阳所想展示的是他的谋略之术和治世之才,想让对方认可他的才能,再说服对方合伙对抗奸佞,这才尽力一显……否则,他若是连新帝都赢不了,又要如何证明他可对抗新帝对付不了的权臣一派?
单阳等得紧张,然而这时,玄明停顿了片刻,拿起茶盏来抿了抿,旋即开口道:“……我调查了你的身世。”
单阳一愣,望向玄明。
玄明放下了杯子,垂了眼眸,神色已是认真,可见知道自己说得是正事。他道:“……当年单明公死得的确冤枉。还有你一家的惨死,也有我父亲沉迷道玄而不务正业之责。”
玄明话语之中似有歉意,然而单阳只是沉默不言,不接话,静静地听下去。
玄明却是在此时停顿了片刻。
按照他出生的年岁来算,单阳应当早已过了弱冠,然而眼前的男子却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倒是看着比他还要小些。单家出事之时,因权臣介入,记录得不清不楚,但却写得是“无一人逃脱”,而后单阳便是十八年不曾有踪迹,直到今年才回到长安,低调地以门客身份住在父母故交的程家。因为当年单家死得太干净,让某些人全无后顾之忧,而单阳外表又与实际年龄相差甚大,他这一趟回长安还做了官,居然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不过……
其他人不曾注意到他,却并不意味着单阳没有关注他们。在最近这一段时间,只怕他早已将朝中上上下下摸得干净无比,只等拿到契机,便要将刀子一口气落在他们身上。
玄明望着单阳的眼睛,他善于识人,晓得有这么一双眼睛的人必然执着,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微微一顿,玄明道:“……想来你那师父,定是刚直纯净、心灵无暇之人。”
单阳有些古怪地皱眉,问:“何出此言?”
当然是因为你们师兄妹一个接一个的脑子不会转弯。
玄明笑着摇了摇头。一个师妹到处打听天子喜好却不晓得亲自进宫来看看,一个师兄明明晓得王朝天数将尽脑子里却还想以正面应敌翻父亲之案。这种想法他倒不是不能理解,那小姑娘没想到要进宫,无非就是潜意识里觉得随便进不认识的人家里窥探隐私不太好,而眼前的单阳不曾想到别的方法,无非是……他出身名门,骨子里还是想着要寻正道,没有别的念头。
看着单阳疑惑,玄明嘴上却没有将心里想得话说出来,只貌似不经意地转开话题,道:“……其实你要翻你父亲的案,并非只有从我这里入手一途。”
停顿片刻,玄明轻轻地又捻了一枚白子放在已死的棋局之中,然而已死的局便是无法救起,白棋放在哪里都终将被黑子吞噬而尽。
单阳看了看棋盘,不解其意。
玄明却轻轻拿指节扣了扣棋盘,叹了一声,目光不觉望向窗外,那窗外有皇家花园漂亮的山石草木,远远地还能看到宫室美丽的华顶。
他道:“如今的江山,已经救不回来了。你我之举,不过如这一步棋。”
单阳一愣,心脏猛地一跳,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吃惊地看向玄明。
玄明正对他微笑。
“你别看长安城如今依旧是花团锦簇,西方和南方都早已有军士起义,攻入此处,时间问题而已。而如今的朝廷,不过是蛀空了芯子的朽木,早已无力回天……王朝将倾,要保住天下,唯有大破而后立。”
单阳隐隐猜到玄明的意思,顿时一惊,道:“可是若是如此——”
“你家世代为忠,许是不太懂这个。”
玄明笑着说。
“人人都道皇室死了,皇宫换了主人便是亡国,可是你看外边……换了主人,这宫宇可有少一分华美?外面的山峦可有少哪一座山峰?江河可有过少一滴水?难道换了皇家,原本的父便不是父,子便不是子,亲人血脉便要断绝不成?凤凰浴火涅盘方可重生,若要救如今这个破败的天下,唯有全部推翻重来。”
趁着单阳愣神的功夫,玄明已经站了起来,笑着将广袖一展,张开双臂立于楼阁之间。
“现在我若死,想来立刻便会有人以身代我,毕竟他筹谋已久……不过,我无力改变这大势,但总能为这天下择个新主人。我晓得你无意于帝位,但却能替我挑选这新人……到时待立了新的王庭,前朝之事,还不是任你书写。”
玄明眯了眯眼,笑得更和煦了些。
“朕不忍见天下苍生落入歹人手中,单爱卿,你可愿助我……倾了这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