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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阮到得千秋观,刚下车,就看见前面街上不远,一位身穿绯袍的挺拔青年,骑着白马缓缓行来。她戴着帷帽,第一眼没看清楚,下意识再看一眼,青年面白如玉,风姿秀逸,不是付彦之是谁!
她吓得掉头就往观中走,脚步快的,把侍女们都落在了后面。
“哎哟,夫人慢点。”一个手执拂尘的青年道士迎上来,特别殷勤的往旁边一指,“天热路远,小的们特意给您备了小轿。”
苏阮听他说话声音略尖细,长得也细皮嫩肉,下巴上光溜溜的,一根胡子没有,知道他是内侍,便向他点点头,微笑道:“有劳。听说公主不在观中?”
千秋观并非寻常道观。几年前,圣上长女永嘉公主丧夫,立志不再嫁,欲出家为女冠,为已逝的生母陈德妃和亡夫祈福,圣上便建了千秋观给永嘉公主,做修行之所。
苏阮之所以选在千秋观与赵培刚会面,就是因为这里实际是永嘉公主的私家园林,环境优美,闲杂人等进不得,又在城中,不必大热天里奔波。
见徐国夫人温和可亲,那内监扮的道士更殷勤了些,亲自去给苏阮撩开轿帘,并答道:“过几日太华山有法会,公主一心向道,四日前就出发了。”
苏阮坐进去,道士放下纱帘,就有四个健壮仆妇过来抬起小轿,向内行去。
付彦之和宋敞下马进门,正好看到小轿进去,宋敞凑过来问:“那就是么?”
付舍人侧头冷冷盯着宋敞:“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宋敞看看远去的小轿,看看明显生气了的好友,“就……这么回事啊,我没和你说他们是在此会面吗?”
付彦之转身就往外走,宋敞忙一把拉住他,问:“去哪?”
“回家。”
宋敞拉住好友手臂不放,低声急劝:“这有什么的?他们见他们的,我们赏我们的花,彼此不妨碍啊!要真妨碍,观中管事也不会答应借地方给我们!”
付彦之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此地会面的?”
“宫中的消息啊!”
“谁给的消息如此详尽,不但告诉你,她和谁会面,连地方都告诉你了?”
宋敞反应过来,“是啊,这事……”
付彦之甩开他的手,又要走,宋敞再次拦住:“可你现在走,也晚了啊!都进了千秋观的门了,保不齐方才徐国夫人都看见你了!”
付彦之脚步一顿,这时门口那里人影晃动,两个华服青年并肩走进来,远远跟他们打招呼:“子美,子高,你们来得早!”
宋敞松手,笑着回了一句“也是刚到”,以眼神示意付彦之:来都来了,这时候走,不更叫人在意吗?
付彦之回了宋敞一记眼刀,才转过身和他们一起进去。
千秋观作为道观,自然是建有供奉神仙的殿宇的。不过,永嘉公主出了家也还是公主,有些交游必不可少,她本人又喜欢诗文,乐意同那些有名气的才子往来,便在千秋观殿宇区以西,另开辟空间,叠石理水、种植花木,建了水榭楼台,以待宾客。
苏阮不是来拜神的,所以进都没进殿宇区,直接从千秋观西侧门进来,乘小轿到荷池旁的花厅。她今日要见的人——礼部司郎中赵培刚——已经由梅娘夫妇陪着,等在那里。
苏阮坐轿行来的路上,因有那内监介绍风景,已经把方才见到付彦之的事放下了。她觉得,哪有那么巧的?她来千秋观,付彦之也来,八成只是从街上路过而已。
因此下轿见到梅娘等人,苏阮已神色如常。
梅娘夫妇与苏阮略一寒暄,便由梅娘的丈夫贾衡介绍道:“夫人,这位便是赵郎中。”
苏阮还戴着帷帽,透过薄纱看见赵培刚生得人如其名,颇具阳刚之气,先向他颔首为礼。
赵培刚忙躬身回礼,道:“下官赵培刚,在家排行第五,夫人若不嫌弃,唤下官赵五即可。”
他说话中气十足,干脆利落,苏阮虽不习惯,却也不讨厌,便笑道:“赵郎中太客气了,请坐。”
花厅中设了两张食案,呈倒八字型斜斜相对。苏阮与梅娘同坐在东面,赵培刚则与贾衡共坐西首,他们面前,就是正值盛放的满塘荷花。
这花厅专为赏荷花建造,因此朝着荷塘那一面,装的都是可拆卸的槅扇门。这会儿槅扇门拆去,只在高处悬半截竹帘遮阳,一池娇艳荷花,便一览无遗。
“这花儿开得真好。”梅娘见苏阮没开口,先起了话头,“听说这池子里好些荷花,是公主殿下特意从曲江池移栽过来的呢。”
苏阮点点头:“不错,正好便宜我们这些想赏荷、又懒得往曲江去的懒人。”
其他三人都捧场的笑了,这时侍女也煮沸了水,煎好茶一一送上,几人便顺着谈了几句各地名茶。
赵培刚显然知道苏阮自幼居住在洪州,便提起洪州名茶,“听闻洪州西山有白露茶,味极甘醇,下官久居北地,未曾亲尝,今日有幸见到夫人,正好向夫人请教。”
“白露茶确实更为醇厚,茶汤也……”苏阮说了半句,听见荷塘西面有动静,抬眸望去,见岸边绿柳掩映下,一个着绯袍的身影十分眼熟,当下就把后半句给忘了。
幸好其他三人也被那番动静吸引,纷纷看过去,梅娘还说:“原来园中还有别的客人。”
廊下侍候的千秋观小僮儿答话说:“是宋相府中打的招呼,只借石舫烹茶。”
这是永嘉公主的园子,苏阮借地方与人见个面而已,自不好说全包下,不许旁人来,而且,那样未免显得太郑重其事,好像她多么看重这次会面和赵培刚这个人。
在苏阮的预想里,今日是休沐日,有别的权贵也来赏花,各据一角,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氛围,对她和赵培刚这次相看更有利,至少大家都能更放松一些。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和她来同一个园子赏花的,会是付彦之及其好友。
更让人心烦的是,那石舫建在水边,船头正好冲着花厅这边。虽说两下隔着半池荷花,并没有多近,可因没有任何阻隔,说话声稍大些,就能传过去。
眼见着那一行人上了石舫,苏阮顾不上别的,先指着自己前面吩咐:“把竹帘放下来。”
侍女忙去把西半边的竹帘放到底,阻隔石舫那边的视线。
赵培刚却眼尖得很,说了句:“似乎是宋九郎和付舍人他们。”
梅娘一惊,眼睛看向丈夫,贾衡微微颔首,打岔说:“五郎早年随令尊外任,去过不少地方吧?有没有什么地方趣闻,说与我们听听?”
“是去过一些地方……”赵培刚感激地看他一眼,回归正题,开始尽力说些趣事出来,想博取徐国夫人的好感。
徐国夫人全都没听进去。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赵培刚就坐在她前面不远处,说的话也不无趣,但她就是听不进去,两只耳朵彷佛自有主意,都竭尽全力的想获取来自石舫的动静。
“听说这等习俗,江南道也有,不知夫人在洪州可曾见过?”
苏阮匆忙回神:“呃,不曾见过。”
不行,这样不行,如此心不在焉的,时候一长,必让人看出来。反正见也见了,谈也谈了,不如到此为止,苏阮想到这里,接着便说:“赵郎中见闻广博,真令我这等闺阁女子,大开眼界。你且宽坐,我失陪片刻。”
她说着看了梅娘一眼,便扶着侍女的手起身,梅娘会意,跟着她去了东面隔间。
石舫之中,也有眼尖之人,“我怎么瞧着,那边儿端坐赏花的,好像是赵培刚和贾衡?他们怎么上这儿来了?”
赵培刚虽是官宦世家子弟,父祖却都在外任刺史,于京中无甚根基,他本人也没有才名,显然进不了永嘉公主的眼。贾衡更只是个从七品主簿,家世平平,怎么看都不像能进千秋观赏花的。
“还有女眷呢!”另一个说,“赵培刚莫不是上这里……”
宋敞忙打断同伴:“管人家怎么来的做甚?喝什么茶?我带了……”
刚要细数自己带来什么好茶,最先到的一个同伴就神秘兮兮开口:“我知道女眷是谁。”
另外两个立刻追问:“是谁?”“有什么来头不成?”
“这位可大有来头。我方才先到一步,觉得石舫中憋闷,就想借花厅,却见里面已经有人,一问才知,竟是徐国夫人要来!”
“徐国夫人?你是说……”
“还有别的徐国夫人么?”同伴面上有点小得意,“我听说以后,就站在花厅后面树荫里等了等,正好瞧见徐国夫人乘轿而来……”
另两个都兴奋起来,“你瞧见徐国夫人了?”“真是美人么?”
这一刻,宋敞终于真心实意地感到后悔。
京中风气开化,权贵之家的女眷,不戴帷帽、骑马出门的不在少数,他们偶尔见到有特别貌美的,难免要品评几句。可徐国夫人是好友的旧情人,他们这般当面品评,未免太……,宋敞正待出言阻止,坐在角落的付彦之忽然站了起来。
“确实有些憋闷,我出去走走,你们先坐。”
正卖关子的同伴惊讶:“你不想知道徐国夫人美不美?”
付彦之摆摆手就走了,剩下另两个连声追问:“我想知道。快说!”“我也想!快说快说。”
“她戴着帷帽,我没看见样貌……哎,哎,哎,别动手,我还没说完呢!”
还没走远的付彦之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却仍五味杂陈,冲淡不了,消解不掉,无法可想,只能信步走入竹林,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苏阮也想眼不见心不烦,所以她跟梅娘交代说:“今日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你们既然来了,就多坐一会儿,赏赏花喝喝茶,我还叫人做了点心带来,你们尝尝。”
梅娘猜度着问:“这么急着回去,可是为了那付……”
“我实在觉着尴尬。”苏阮没有否认。
梅娘不知底细,只当是认错人的事,便叹道:“也不知哪里来的孽缘,上次认错便罢了,这次找了赵郎中来见,他又跟着来了。”一面说一面摇头,倒也没有阻拦苏阮,最后只说,“万一赵郎中以为你是瞧不中他……”
“婚姻大事,也没有一见就成的,你先搪塞着,我想想再说。”
梅娘听话听音,知道苏阮本来也没有十分看中赵培刚,只得点头答应,送她走了。
苏阮匆忙要走,小轿虽在,抬轿的仆妇们却散了。
她一不耐烦等,二怕引得石舫那边注意,便带着朱蕾、绿蕊,还有一个从小跟着她、如今已是管事娘子的丽娘,穿过花厅东面的小门,向南经过水上小桥后,沿着水岸边柳树荫,往西南方向的千秋观侧门走。
这一路说来快,走起来却弯弯绕绕的,还要经过一片假山,苏阮很快走出汗来。
“夫人,要不,咱们从假山里穿过去吧?”丽娘看她热得擦汗,就建议说,“奴婢早上来时,从里面走过,比外面近,还凉快。”
苏阮摘下帷帽递给绿蕊,长出口气道:“也好,慢慢走吧。”
她们已经走到花厅和石舫都看不见的地方,苏阮便不那么急了,她扶着朱蕾的手,转进假山,跟着丽娘在里面绕了两圈,还觉得蛮有趣味,和丽娘说:“咱们府里堆的假山,怎么没这么有趣?”
“大约是太过匠气,不够自然……”丽娘说着话钻过假山洞,“前面就出去了。”
大概前面要转弯,丽娘这话说完,苏阮这边就看不见她了。
朱蕾和绿蕊扶着苏阮,也钻过那个假山洞,果然见前面是个弧形道路。
丽娘正回头等着,看见她们出来,便笑道:“从这儿出去,就是竹坞,夫人若是走累了,可以歇歇。”她一面说,一面回头往外走,“奴婢去叫人抬小轿……啊哟!”
“怎么了?”
因道路曲折,苏阮看不到那边情形,还以为她摔了,忙快步上前查看,却不料路径很短,一转过去就出了假山、到了路口,而路口好巧不巧地,站着个男子。
她也忍不住“啊哟”一声,抚着胸口,后退了两步。
男子身穿绯袍,立在那里如庭前玉树,丰致翩翩,正是她想眼不见心不烦的付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