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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票第七节 十五岁的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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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大娘家我去过,在火车站南面的一条巷子里。我饿着肚子走路,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关大娘家院门开着,我直接进了院,看见屋里亮着灯,我走过去轻轻敲门。关大娘一拉开门,看到是我,很意外:“小南,来来,快进来。”

    关大娘拉我进屋,招呼我坐下,问我:“是你妈让你来的?有事?”

    关大娘一家正在围着桌子吃晚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温甜的气息。关大爷和我打过招呼,继续和两个儿子埋头吃饭,呼啦呼啦,喝粥喝得振振有声。

    “吃饭了没?”关大娘继续问。

    我摇摇头。低着头不说话。

    “咋了?”关大娘弯下腰,板着我的肩膀问。

    关大娘呼出的气息扑到我的脸上,带着她的温度,我忽然觉得关大娘像我的母亲,我都不记得我和我妈什么时候这么亲近过,或许小时候有,但都不记得了,记忆里的我妈,总是严厉的。

    “我妈她。。。。。。”我张嘴说话,可不知为什么,一下哽住了。

    关大娘一看这情形,一把把我拉起来:“走,走,先吃饭,有啥事待会儿再说!”

    关大娘给我盛了一碗菜粥,里面还有一些碎粉条,滑滑的,非常好喝,我几口喝下去,就见了碗底,关大娘又去给我盛。饭是掺了玉米面蒸的馒头,不像光用玉米面做的那样又干又散,我就着桌上的咸菜条,吃了两个馒头,看得卫兵傻了眼,冲着卫民直撇嘴。

    关大娘用筷子敲一下桌子,呵斥:“吃饭!”

    看我吃饱了,关大娘问我:“说说,咋了?是不是你妈熊你了”

    “没。”我摇摇头:“我妈不让我上学了,让我到周村的纺织厂去干活。”

    “啥?

    “这个老马,干啥这是?”关大娘看着坐在边上的关大爷,像是在问他。

    关大爷叹口气,没说话。关大娘接着说:“这不是把孩子毁了?才不到十五的孩子。不行,我去找她拉拉,自打老郑没了,就和变了个人似的。”

    关大爷说话了:“可能她有自己的打算,早点挣钱没啥不好,卫民在三轮组不是干得挺好?”

    “卫民读书又不中用,可不就早点干活,小南学习好,又是闺女孩子,上下去说不定将来坐个办公室啥的,不比上纺织厂轻省?也不知老马咋想的。”

    关大爷吧嗒口烟,摇摇头:“这娘们儿当家。。。。。。过曰子细不是这么个细法。”

    “可不是咋的。”关大娘表示赞同:“老马这脾气让老郑惯了一辈子了,说一不二的,惯了。”

    “要不说嘛,娘们儿不能惯,惯瞎了脾气。”

    “行了行了,守着孩子,胡说八道啥!”关大娘打断老伴的话:“小南,走,我去说说你妈去,咱得想办法上学。”

    我挽着关大娘的胳膊往家走,天已经黑透了,昏黄的路灯亮起来,在迷蒙的灯光下,我老远看见我们家门口有个人影,走近了看清是我妈,我妈大概也刚看清是我,张嘴就骂上了:“你死哪去了!我找了你一下午,知道吗你!”

    我妈边说边走,走到跟前抬手要打,被关大娘一把拦住:“你这是干啥,和孩子生啥气?”

    “现在说不得了,一甩门跑出去,街上,学校里我都找遍了,也不知道死哪去了!这么大的闺女一点事不懂!”

    “小南够懂事的了,你没摊上我们家那俩试试。快回家,让人家听见笑话。”

    关大娘回头给我使了个眼色,拉着我妈进了院,我赶紧跟进去,把院门插好。走到屋门口,我妈突然回过头来,没好气地说:“吃了没?”

    关大娘赶紧说:“吃了吃了,崩艹心她了。小南,回你屋睡觉去,明天不是还上学吗?”

    我回到自己屋,关好门,没敢再出动静,没洗脸洗脚就上了床。伸长耳朵听关大娘和我妈咋说,由于隔着外间,还有两道门,怎么也听不见。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不知道关大娘什么时候走的,我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悄悄起身,来到外屋,看见我妈的房门关着,没有动静,可能还没起床。在外屋的桌子上却摆着一碗稀饭,一碟咸菜,两个馒头,在两个馒头中间竟然还有一个煮鸡蛋。我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我妈给我留的饭,伸手摸了摸,都是热的。心里一阵诧异,又不敢去问我妈,洗漱完了,我妈还没开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饭吃了。吃完了我妈还也没开门,我悄悄掩上门上学了。

    一连好几天,我和我妈都没怎么见面,虽然在一个院子里,不是早晨我走的时候还没起床,就是我放学回家她还没回来,早饭也是时有时无,没饭的时候我就自己找点冷馒头,馒头也没有就不吃,有一次,我放学晚了,回到家意外的看到桌上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我妈坐在桌边慢悠悠的吃着,神色疲惫,听见我开门进来,眼皮也没抬,自顾自的吃。我看桌上有盛好的一碗稀饭,忙洗好手坐下吃。我以为按我妈的脾气必定软硬兼施让我参加工作,我想好了无论如何都不去,自己不工作,倒让自己的闺女当童工,就不去!我打定了主意,随时等着我妈开口。我妈慢悠悠地吃着,一句话也没说,眼看着我妈吃完了,要起身离座,我又觉得不好,鼓了股气,叫住了我妈。我妈听见我叫她,刚欠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看着我。我说:“不是我不想出去干活,我都上初二了,再上一年,初中一毕业我就出去干活。”

    我妈平静的看着我,听我说。

    “还差一年就毕业了,不上完太可惜了。”

    我妈不接茬。我继续往下说:“找工作也好找啊,初中毕业生,好听些”

    我妈还是没说话,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好了。等了一会儿,我妈看我不说话了,欠起身往自己的屋里走:“算了,上吧。吃完把碗收了,洗了。”

    我坐在桌前,看着我妈掩上的房门,觉得我说的话我妈没听进去。

    我妈依然早出晚归,有时候星期天也不在家,很明显是出去干活去了,大多时候我自己在家,没人管着,轻松自在。可时间长了,我忍不住去想,她在哪里干活,是还在副食店吗?还和关大娘在一起吗?有时想去看看她,可又怕她问我找她干嘛,我又没的说,我心里清楚,是担心她,可又开不了口。

    终于等来了机会,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好好的却突然下起了雨,我抓起把伞就往外走,恐怕走慢了雨停了,就没什么合适的借口再去看她。好在雨一时半会儿没有停的意思,我跑到副食店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我感觉理由很充分,信心满满的推开门。雨天没客人,只有两个营业员坐在柜台里面说话,一个是关大娘,一个不认识。

    关大娘看我来了,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从柜台里面出来:“小南,你咋来了,雨这么大,啥事?”

    “我妈呢?出去了?”

    “你妈?没来啊。”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我妈这一阵子老不在家,我以为。。。。。。我以为她又回来上班呢?”

    关大娘接过我手里的伞,甩甩水,立在门边上,我也跟过去。关大娘小声说:“你妈在家呆的时间太长了,公社又派人来了,那是齐大娘,你妈上服装厂去干去了,烫衣服,烫一件拿一件的钱,那活不轻快.。。。。。。。”

    关大娘絮絮叨叨又说了一阵子,我都没听清她说啥,嘴里胡乱答应着,打着伞就出来了。

    我们这里只有一个服装厂,离我们家不远,经常从厂门口走,没进去过。我原路折回去,又从家的方向往服装厂走。关大娘那句活不轻快,一下子让我心里沉甸甸的,我妈当年累得吐血的样子又浮现眼前,我有点害怕,又觉得自己不懂事,如果自己出去干活,我妈或许就不用这样了。一边走一边想,一点也没注意雨早就停了。

    服装厂的传达室门口挂着一个灰扑扑的竹帘子,掀起帘子,我看见传达室的老大爷正坐在椅子上,拿着报纸,隔着帘子看着我:“找谁?”

    我说了我妈的名字,传达室老大爷脸上一片茫然。想了想,又问:“哪个车间?”

    “。。。。。。”我不知道我妈是属于哪个车间,就说我妈是烫衣服的。

    “哦,临时工啊,我说怎么不认识呢?”传达室的老大爷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屁股都没抬,隔着窗户玻璃一指:“前面那排平房,自己去找吧!”

    自此以后,“临时工”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在我的脑子里,传达室的老大爷说这三个字时那种轻蔑的语气,那种高高在上的样子,让我第一次知道在普通人里也有贵贱之分,第一次从一个陌生人的眼里看自己的母亲,从小我听到的是母亲出生入死,违背原则敢和公社书记拍桌子,看到的是和关大娘那种小范围的带有普通老百姓温情的相处,不知道母亲在别人眼里竟然是那么的低下,不值一提。

    在那排平房的第一间门口外面挂了个白漆红字的牌子,写着“整烫车间”。房门开着,刚走到门口,就感到一股热乎乎的气浪扑面而来,气浪里面还夹带着一种怪怪的味道,迎着气浪走进去,发现里面很大,一条宽阔的工作台横贯整个房间,十几个中年妇女分布在案板周围,中间隔着一排只照着工作台的灯,灯下面是密密排着的电源插座,每只插座上都三三两两的插着电熨斗。外面还是春天,虽然是尾巴,但我在罩衣里面还是套了一件薄的腈纶衫,可在这里,人人都穿得很少,有些把袖子高高卷起来,有些直接就穿了短袖,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一个挂熨好衣服的架子,把房间摆得很满。

    我从门口走进去,在门口附近干活的人好奇的抬头看我,但没人停下手里的活。我从门口望进去,没看见我妈,不知怎么忽然失去了问的勇气,我犹豫着往里走,走到一半也没看见我妈,每个人都低头紧张的忙活着。房间里烟气袅袅,我一个一个辨认着,找了一会儿,忽然看见我妈。她在最里面的台子上,在一堆中年妇女里面,我妈显得很矮小。我看见我妈低着头,紧紧抿着嘴唇,拿着电熨斗好像很吃力,面前的灯光照得她的脸色通红,脸边的头发,湿湿的黏在脸上。我走到我妈身后,叫了一声,我妈没听见,倒是对面的阿姨看到我,拿着喷水的水壶敲敲台面,我妈才猛然惊觉,阿姨用下巴示意,我妈回过头看到了我。很吃惊的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伞。”

    “下雨了?”

    “是啊。。。。。。现在不下了”

    “哦,不下就把伞拿回去吧,赶紧出去,这里面热,回头再闪着。”

    “把伞留这里吧。”

    “不下了还留伞干啥?拿回去!”

    “那等会儿万一再下咋办?放这里吧。”

    “叫你拿走,咋就不听呢,现在的雨下不起来。走,走。”

    我被我妈推着走出了车间,我拿着伞,头也没回地走了。出了厂门口,我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我低着头,顺着街边快步地走,害怕遇到熟人。我不知道怎么就哭起来了,说不上来,反正觉得心里酸溜溜的。

    回到家,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一动也不想动,脱了鞋上床躺着,蒙上被子却又睡不着。我一直希望母亲出去工作,和正常人一样,上班下班,与人相处,别再像个失魂的影子只在自家院子里飘来飘去,还能改善家里的生活,吃的可以稍微好一些,或许还能添一两件衣服,现在再想这些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光考虑自己,忽略了我妈的感受。

    我躺不住,翻身起来。看看天色差不多了,到厨房里把灶里的火点上,锅里加上水,学我妈的样子,把竹篦子架上,拿了三个冷馒头放在上面,盖上锅盖,坐在灶台前拉风箱,风鼓进灶膛,火苗瞬间窜起来。

    熘好了馒头,我用筷子一个一个夹到一个瓷盆里,用笼布盖好,把篦子用筷子挑出来,挂到墙上的钉子上去,再淘好一把米,投到锅里的开水里去。

    在厨房的角落里有一只不大的咸菜缸,我打开盖子,捞了一个咸菜头,放到案板上切丝。我切得很慢,尽量的切得细一些。我做这些的时候,每一步都会去想我妈是怎么做的,她就像教科书一样,做完之后觉得也没多么难,而且,做着做着,心里敞亮了,看到了自己的力量,从心里笑出来。

    我妈回来的时候,热好的馒头已经凉了,因为盖着笼布,所以还是软软的。我舀好两碗稀饭,摆上馒头,把咸菜碗放在中间。我妈啥也没说,但从脸上的表情来看,还是有点欣慰的,这就够了,本来也没指望她能夸我。我妈似乎很渴,几口下去就见了碗底,我殷勤的又去添满。

    “锅里还有呢。”

    “嗯。”

    我妈埋头吃饭,我一边吃一边看着我妈吃,心情愉悦,很有成就感。

    “以后这些用不着你干,放了学赶紧写作业。”

    “写完了。”

    “写完了不会看看书!”

    “哦。”

    我好脾气的答应着。看我妈吃完立刻把碗收了,到院子的水管上洗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白天的坏心情一扫而光,翻来覆去,兴奋得难以入睡,自己还是可以的嘛!我一定还能做更多的事,我要用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个家,让我妈过得好,离那些势利小人远远的,不,就让他们看,让他们眼红,生气,最好气死。越想越兴奋,一翻身不小心撞到床头的木桩上,撞得头生疼,心里仍然抑制不住的高兴,我长大了,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