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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袍男子搀扶着步履蹒跚的穆国公在罗汉床上坐下。
穆国公夫人紧张地问道:“国公爷,你的脚……”
“我没事。不小心崴了一脚而已,只是扭伤些许。”穆国公挥挥手,豁达地笑道,“霖晔不放心,非要送我回来。”
“霖晔,也亏得你及时扶了我一把,否则我肯定要摔一跤。”
“小事一桩。”被称为“霖晔”的男子淡然一笑,犹如微风轻轻拂过树梢。
穆国公夫人看着他,有些感慨地说道:“霖晔,你黑了,也瘦了,你都五年没回京了吧?”
“表姨母,您的记性真好。”霖晔颔首道。
裴霖晔是穆国公夫人的表妹夫裴将军前头的原配留下的长子,常年不在京中。五年前,裴老将军病逝,他曾回京为祖父奔丧。葬礼后,他又匆匆离京,回了北地。
他这一去就是整整五年不曾回京,裴将军已经公开对外表示没这个儿子。
穆国公夫人动了动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劝他回裴家去看看,但终究没说出口,只是感慨地叹道:“平安回来就好!”只要人活着,他们父子间总有机会化解曾经的龃龉与误会。
裴霖晔笑容温和地拱了拱手,“表姨父,表姨母,表妹,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改日我再来拜访。”
他清亮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多看了沈氏一眼,注意到她的眼圈有点发黑,微微皱了下眉头。
穆国公也就没留他,让管事嬷嬷替他送客。
裴霖晔走了,紧接着,国公府请的大夫就到了,大夫给穆国公看了扭伤的右脚,说是没有大碍,只给了一瓶药酒让他们好好给穆国公揉上三天。
直到大夫告辞后,正院才算恢复了平静。
沈氏这才有机会问起赐婚的事:“父亲,事情怎么样?”
穆国公眉心微蹙,理了理思绪,才道:“今日早朝才刚开始,宸王府的长史程林华就来了,说是奉宸王殿下之命前来,交还了赐婚圣旨,然后就离开了,皇上大怒。”
宸王一向恣意,但无论是皇帝,还是满朝文武都没想到,他会让长史在早朝上公然抗旨。当下,就有一些文臣为了讨好皇帝提出要治罪宸王。
“……”沈氏微微睁大眼,先是震惊,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
说不定宸王府昨天一直没动静,就是等着今天的早朝当众给皇帝一个下马威呢。
穆国公捋了捋胡须,接着往下说:“皇上差点就要治罪宸王,不过苏慕白、明西扬他们及时站了出来,纷纷请命,说既然宸王不愿,冲喜的事不如就算了,总不能强迫宸王娶一个庶女……”
穆国公眸色微深,回想起早朝时的一幕幕。
现在的朝堂上不少文臣都是保皇党,但大部分的武将却是站在宸王这边的,双方真要对峙起来,孰胜孰负还不好说。
“起初皇上一直不肯松口,坚持他是为了宸王好,哪怕宸王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否则,他无颜面对先帝在天之灵。”
皇帝与那些武将各执己见地为了冲喜的事争吵了近半个时辰,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僵持不下,我就趁此上奏,说这婚事也确实急了一点,就算是为了冲喜,但到底也是宸王娶正妃,这么匆匆忙忙的,宸王府恐怕都来不及准备。”
“这婚姻大事自当要三书六礼,才算不辱没了宸王。”
穆国公这番说辞也是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下,事情的结果如穆国公所料,“皇上最后退了一步,说是宸王的身体欠佳,着礼部筹办大婚事宜,将婚期推迟到一个月后。”
虽然他答应女儿的事办到了,但穆国公却是愁眉不展,心不在焉地喝着茶。
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早朝上这出风波是宸王府与皇帝的一场博弈,皇帝昨天出招了,所以宸王府今天回击了。
程林华与苏慕白他们分明就是一唱一和。
如果从一开始程林华就请皇帝将婚期延后,那么皇帝肯定不会准,正因为宸王府先强势地抗了旨,才有了那后来讨价还价的余地。
将婚期往后拖延,应该就是宸王府的目的。
穆国公神色微妙地看了沈氏一眼。
既然宸王府有意拖延婚事,恐怕是……
穆国公想到某种可能性,心里暗暗叹气,终究没说什么,喝起了茶。
“父亲,我代尘姐儿谢谢您。”沈氏起身对着穆国公福了福,松了一口气。
她也知道这桩婚事涉及朝堂,不是结两姓之好那么简单,但是就目前来看,婚期可以从后日推迟到一个月后,已经是不错了。
好歹她还有一个月可以给尘姐儿备一副体面的嫁妆。
以穆国公夫人对穆国公的了解,隐约也能窥见自己的丈夫有所保留,但是在她来看,楚千尘不过是一个庶女,又不是长女的亲生女儿,他们沈家为她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对得起她对楚云沐的救命之恩了。
穆国公夫人立刻就转移了话题:“我留了阿芷在府中用午膳,国公爷,要不要现在就传膳?”
穆国公也知道老妻的意图,从善如流地应下了。
三人一起用了午膳,谁也没再提冲喜的事,和和乐乐,谈笑风生。
沈氏是未初告辞的,她走了后,穆国公夫人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气氛随之变得压抑起来,空气沉甸甸的。
“我真后悔,真不该给阿芷定这门亲事的,”穆国公夫人懊悔地说道,“这两口子当中还夹着一个表妹姨娘,人家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反倒把我们阿芷衬得里外不是人……这什么跟什么啊!”
穆国公也悔了,眉心隆起一道道深深的褶皱,瞧着苍老了不少。
二十几年前,永定侯府的老侯爷曾在战场上救过父亲一命,父亲临终前还叨念着他欠老侯爷一条命,因此当年老侯爷登门来求亲时,穆国公也十分为难。
当初,沈氏怕自己为难主动应下这门亲事,他虽然有些犹豫,但想着老侯爷人品不错,终究应了,谁想楚令霄是这么个没担当、没本事的糊涂人。
穆国公也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事已至此,懊恼无益,以后我们多帮衬着,等沐哥儿长大了,早日为他请封世子。”
穆国公夫人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而已。她如珠似宝养大的女儿却要被人如此折辱、轻慢,还有阿菀和靖郡王也是好事多磨……
穆国公夫人定了定神,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她是聪明人,一针见血地说道:“……皇上是不是想用庶女来打宸王的脸?”
“十之八九吧。”穆国公面沉如水地点头道,此刻才把之前在藏着没说的话透给老妻,“我担心的是宸王到底病得如何……”
穆国公仔细想过了,程林华、苏慕白他们今天在金銮殿上的这一唱一和的兜这么个圈子实在不像是宸王的作风,更像是他们拿不定主意,只好先用一个“拖”字诀。
细思下去,穆国公就觉得胆战心惊。
是不是宸王病到失去了意识,所以程林华、苏慕白他们才群龙无首,只能先拖着?
真是这样的话,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穆国公夫人朝屋外看了一眼,迟疑道:“霖晔会不会知道?”
裴霖晔是北地军的人,他恰好在这个时候返京,让穆国公夫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与宸王病重的事有关。
“不妥。”穆国公果断地摇头否决。
方才裴霖晔没在国公府久留,恐怕是为了避嫌,毕竟现在京里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
这个时候,国公府知道得越多也未必是件好事,皇帝容不下宸王,就难免多思、多虑,草木皆兵……
穆国公嘲讽地勾了下嘴角,“皇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小家子气,当年他容不下宸王,总觉得先帝偏爱宸王,先帝就让宸王去了北地。”
“宸王在北地浴血疆场,为大齐立下不世功勋,到现在,皇上依然容不下宸王。”
话说到最后,又化成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声。
先帝已经驾崩,再也无人可以制约皇帝了,皇帝只要一日是皇帝,宸王与楚千尘这门亲事就难辞。宸王现在重病,万一这一关过不了,在楚千尘过门前,人就没了,楚千尘就成了不祥之人。
穆国公既担心朝局,又担心长女,长女明显对这个庶女上了心,生怕她会乱了分寸。
老夫妻俩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穆国公夫人无奈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窗外的花木随风摇曳,那簌簌的声响似乎在附和她一样。
空气中飘浮着阵阵花香与草香,天气有些闷热,无论是人,还是草木都有些蔫蔫的。
回府的一路上,沈氏都发着呆,两眼怔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侯府的马车停下来时,她都没意识到,还是陈嬷嬷轻唤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沈氏本来打算回正院的,却见王嬷嬷面无表情地从内院方向朝她走来,很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大夫人,”王嬷嬷皮笑肉不笑地福了福,“太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沈氏抚了一下袖子,淡淡道:“带路吧。”
王嬷嬷被噎了一口,觉得沈氏委实会刺人,她又不是不知道荣福堂怎么走,哪里还需要人给她带路。也难怪太夫人对这个长媳总是淡淡的,喜欢不起来。
“大夫人请。”
王嬷嬷走在前面给沈氏领路,领着她去了荣福堂的左次间。
角落里熏香袅袅,太夫人闭目捻动着手里的流珠串,一副虔诚的样子。
听到沈氏给她行礼,太夫人才慢慢地睁开了炎,眼神复杂。她也知道沈氏一早就出门的事,知道她是回了趟娘家。
出嫁女回娘家再寻常不过,可是一想到沈氏是为何回的娘家,太夫人就像是吃了一口馊食似的,心里不痛快极了。
之前,她曾为了儿子的差事,几次让沈氏回娘家请穆国公帮忙,沈氏就是不肯,结果她居然为了楚千尘的事跑回去求亲家。
太夫人紧紧地捏紧了手里的流珠串,在心里对自己说,也罢,只要能搅了这门婚事,对楚家而言,是一件好事。
太夫人忍下了怒意,没发火,耐着性子说道:“阿芷,亲家最近身子可安好?”
太夫人问什么,沈氏就答什么:“多谢母亲关心。家父今早不慎崴了脚,其它一切都好。”
太夫人再问:“尘姐儿与宸王殿下的婚事……你父亲怎么说?”
“皇上在早朝上说,婚期延到一个月后,会由礼部来准备婚礼的三书六礼。”沈氏语气平静地答道。
“……”太夫人的脸色霎时就沉了三分。
对于这个结果,太夫人一点也不满意。
婚礼延期根本于事无补,他们楚家照样和宸王府脱不了关系!
沈氏一眼就看出了太夫人的想法,没理会,心中嘲讽地笑了:太夫人也好,楚令霄也好,他们根本不曾为楚千尘考虑过。在他们的心里,血脉亲情又算得上什么,随手可弃!
沈氏懒得跟太夫人废话,主动提议道:“母亲,我打算把尘姐儿记在我的名下……”
她说什么?!太夫人用一种“你是不是疯了”的眼神看着沈氏。
沈氏要是把楚千尘记在名下,那楚千尘就是楚氏嫡女了,此举岂不是代表楚家对这门亲事很看重,落在皇帝眼里,皇帝会不会以为楚家有投靠宸王的心思?!
即便太夫人没说话,沈氏也看出来了她显然是不太乐意。
但给楚千尘记名的事,除了自己同意外,还需要宗族同意,所以,她才会和太夫人提。
“母亲……”
沈氏还要说什么,门外传来了拐杖一拐一拐的声音,还有丫鬟的行礼声:“侯爷。”
楚令霄也是太夫人叫来的,她是想和长子、长媳再商量一下楚千尘这件事。
门帘被打起后,楚令霄就拄着拐杖进来了,看着沈氏的眼神阴鸷如枭。
陈嬷嬷见状,暗暗叹气:这要是不知情的人怕是以为这一对不是夫妻,而是仇人呢!
“令霄,你可来了。”太夫人几乎快压抑不住心头的烦躁了,见长子来了,迫不及待地把皇帝下令将婚礼延期的事转述给了楚令霄听。
“扫把星!真是扫把星!”楚令霄把拐杖重重地往地面上撞了几下,撞得笃笃作响。
他们楚家都让楚千尘这个扫把星给害苦了。
昨天沈氏从荣福堂离开后,他们一家子围在一起一直商议到了半夜,越讨论越觉得这婚事不妥,越商议越觉得侯府危在旦夕。
这本是皇帝与宸王之间的恩怨,是宸王不识抬举,迟迟不肯交出兵权,才引得皇帝雷霆震怒。
宸王已经病得下不了榻,楚千尘不过是去冲喜的,宸王活,楚千尘不讨喜;宸王死,楚千尘也不讨喜,还会连累楚家女的名声,让旁人以为楚家女克夫。
反正在皇帝眼里,无论宸王是生是死,楚千尘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如同她的名字,注定要沦落到尘埃里。
一辱俱辱,而他们楚家也会因为楚千尘而被皇帝厌弃!
楚令霄越想眸色越是阴暗,犹如无边地狱一般,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暗气息。
他叹了口气,咬着牙缓缓道:“楚千尘是留不得了。”
只要没有了楚千尘,那么,这桩婚事自然也就不作数了。
这是他昨晚他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
“你说什么?!”沈氏的眼眸几乎张到了极致,难以置信地看着楚令霄。
她以为她已经看清了楚令霄,以为她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期待,却不曾想他居然还能再刷新下限。
这个男人真的是她的枕边人吗?!
沈氏只觉得一股难以言说的恶心急速地扩散开来。
“……”太夫人也有些惊讶,目露迟疑之色,微微垂下眸,嘴里念念有词,不置可否。
“让她暴毙吧。”楚令霄干脆就把话给说白了。
他拄着拐杖朝沈氏走近了一步,放柔声音劝道:“阿芷,你也别太天真了,那丫头讨好你是有利可图,能有几分真心?”
“她甜言蜜语地哄哄你,说上几句好话,你就这般掏心掏肺,值得吗?”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庶女。”
楚令霄看着沈氏的眼神中隐约带有三分怜悯,三分嘲讽,神色间更是露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
沈氏嘴唇紧抿,仰首盯着他,那清冷锐利的眸光似乎要把楚令霄给看透似的。
楚令霄目光犹疑了一下,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沈氏的肩上,继续劝道:“阿芷,楚家可不止楚千尘一个人,你是侯府的当家主母,要顾全大局!”
“而且,你还有凰姐儿和沐哥儿呢,他们才是你的亲生子女,你不为别人考虑,总要为他们考虑吧?”
说话间,楚令霄的眸子更亮了,透着势在必得的决心,“你听我的,别管她了。”
沈氏没说话,依旧看着楚令霄,似乎哑口无言。
楚令霄觉得自己说服了沈氏,嘴角几不可见翘了翘,又归回原位,温声又道:“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全都交给我。”
“我今天就安排人送她去庄子上,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我们必须让皇上知道……”
“啪!”
一个干脆利落的巴掌声打断了楚令霄的话,那么响亮,那么清脆。
楚令霄的脸被打歪到了一边。
他的左脸上出现一个清晰的五指印,脸颊一下子就红肿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沈氏。
她竟然敢打自己!!
沈氏虽然是女流之辈,但是她打小也是学骑射的,手上的力道可不轻,方才这一巴掌又是用了全力。
太夫人和王嬷嬷看着这一幕,全都傻眼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沈芷!”楚令霄简直气疯了,左脸火辣辣得疼,又气又愤又羞,五官狰狞。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沈氏恐怕已经死上千遍万遍了。
沈氏犹不解恨,一把拿过他手里的拐杖,对着他受伤的左腿不客气地打了下去……
“啊!”
楚令霄尖锐的惨叫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沈氏也不理会楚令霄什么反应,也不在意他的伤势会不会更严重,直接拂袖而去。
她也懒得再与楚令霄多说,与他这种人说再多也无益处。
即便沈氏从荣福堂出去,还能听到楚令霄鬼哭狼嚎的喊叫声:“快!快给本侯叫大夫来!本侯的腿好疼!”
沈氏气呼呼地往前走着,越走越快,胸膛剧烈起伏着。
陈嬷嬷落后了几步,跟在沈氏的后方,想着方才的一幕幕,心里复杂,出声安慰道:“夫人,您别生气了……气坏身子不值当的。”
对于楚令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早在上个月他悄悄地调换了楚云沐的十全膏,陈嬷嬷就已经看透了,心疼自家夫人偏偏嫁了这么个没担当的男人。
沈氏突然在一棵树下停下了脚步,阳光透过上方茂密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她神色越发沉重。
沈氏知道楚令霄厌恶楚千尘,可以随意践踏,可以随意抛弃,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厌到恨不得她去死的地步。
风一吹,葳蕤的枝叶摇曳,连那斑驳的光影也随之摇晃了起来,周围显得尤为宁静。
沈氏突然问道:“陈嬷嬷,上次我让你查的事查到了没?”
她说得是她上次让陈嬷嬷去查查姜姨娘和楚千尘的事。
沈氏回首朝荣福堂望去,经过方才的事,她心里那种违和感更浓了。
为什么楚令霄和姜姨娘都不喜他们的亲生女儿呢?!
他们的“不喜”实在是太没有道理了!
沈氏总觉得像是置身于一片浓浓的迷障,有什么呼之欲出,可她又怎么也寻不到答案……
“夫人,查到了一些……”陈嬷嬷近日陆陆续续地得了一些关于此事的禀报,本来也打算禀给沈氏,可昨天那道赐婚的圣旨来得实在是太突然,她一时也就没顾上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