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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小公子头脑灵活口齿伶俐,可是酒量却不大行,几杯下肚就微醺了。偏偏他还特别没自知之明,眯着眼睛边看戏边一杯杯的喝,一副欲仙欲死的表情看得陆知桓额头频频黑线。关键是这家伙,喝醉了以后话还特别多。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这里的厨子手艺是不是比你家里好?”
陆知桓第五次拂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眉心微蹙,到底没斥责。
要论厨艺,没人及得上他娘。
醉仙楼如今的好些个招牌菜,都是出自她娘的手。做得再好吃,也没他娘做出来的味道。
墨泠对他的不近人情已经习以为常,还是忍不住撇撇嘴,随即又无所谓的继续道:“还有这绣春楼的戏子们,啊呀呀,我听说你们陆家家规甚为严厉,你从小没逛过戏楼听过曲吧?今天姑…小爷我就让你长长见识,见见世面。怎么样,我够义气吧?”
陆知桓皱着眉头,终于忍不住呵斥。
“坐好。”
祖母将中馈交给母亲后,闲来没事做,倒是迷上了听曲。娘还特意让人在府中园子里一块空地上搭了个戏台,隔断时间就请兰院的人来唱一曲。祖母便拉上他们几个小辈一起听,三姐姐天生就是坐不住的,更没点艺术细胞,一听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就打瞌睡。她娘显然也不谙此道,却能静下心来,时不时的附和祖母品评几句。大哥…宁可抱着他的书本挽他的弓箭拿他的红缨枪。五姐依旧捧着她的各种新发明,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眼,什么话也不说。他嘛,听两句,低头喂小白一口猫粮。
等一曲唱完,小白已经吃撑了。
台上生旦净末卖力的唱了些什么…不好意思,他没听进去。
这小子看着一副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样儿,倒是懂的挺多的,若是祖母见了,估计恨不能天天拉着他一起听。
“坐好就坐好,你那么凶干嘛?”
醉酒后的墨泠越发没个正行,微微嘟嘴的模样不像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倒像个娇憨的小姑娘。
陆知桓再次皱眉,觉得自己大概也喝多了。便给自己盛了一碗鱼头汤,滋味倒是鲜美,比他娘亲手做的也不差。但唯独,少了家的味道。
他难得有些微的恍惚起来。
墨泠又大着舌头开始絮叨了,“哎呀,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干嘛老板着一张脸?眉头皱多了,可是会皱纹的。到时候,你就成小老头了。你爹娘给你生了那么一张好看的脸,你就该多笑笑嘛。要不然,岂不是暴殄天物?你说是吧?”
他笑眯眯的,摇摇晃晃的又开始朝陆知桓身上倒。
陆知桓伸手揉了揉眉心,扶着他的肩要唤门外他的侍从进来带他回府,却听靠在他怀里的墨泠忽然小声咕哝了一句,“陆知桓,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
陆知桓一怔。低头去看,墨泠喝醉了,脸色晕红如晚霞,半睁不睁的眼雾蒙蒙的,颇有几分迷离的美态。红唇水润润的,微微一抿,便是一道委屈的弧度。很像小时候被他喂撑了委屈的拿眼睛控诉他的小白。
小白死的时候,娘怕他伤心,还特意来安慰他。
大哥什么都没说,只是有些沉重的拍了拍他的肩。
三姐一脸的悲悯状,对他说,“猫死不能复生,阿桓你别伤心,明儿个我再给你买一只,比小白更乖巧更听话的猫来。”
五姐面无表情,“养不过十年,还得死。”
是啊,还得死。
所以,他就不再养宠物了。
再后来小黑死了,七年不到就死了,那会儿祥哥儿还不到十岁,一脸苦相,伤心得不得了。
三姐依旧一脸的悲悯状,“猫死不能复生,节哀。”
连给他重新买只猫的话也不说了。
祥哥儿一听,还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哗啦的就落了下来。三姐对惹哭了小堂弟这件事很自责,认命的亲自帮祥哥儿将小黑葬了。还将自己偷偷藏起来的,娘禽兽做的玫瑰酥忍痛割爱给了祥哥儿。祥哥儿小口小口吃着,终于不伤心了。
从此,也没再养过任何宠物。
堂弟哭过以后就忘了,他没哭,却一直记得。表面上云淡风轻,说着那些冷静近乎冷酷的话,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与其说他养了小白十年,不如说小白陪他一起长大的。
娘说,伤心的人,哭出来就不伤心了,日子照样过。哭不出来的人,才是最煎熬的。
其实他不觉得煎熬,就是觉得寂寞。
正如娘说的,有些人,生来就什么都有了,其实也就是什么都没有。因为没有了目标和追求。余生看似锦绣,实则荒芜得只剩一片灰色。
所以,他才要飞出那京城那四四方方的天空,出来闯一闯。经历的事儿多了,心头空荡荡的那个角落,似乎也没那么寂寞了。等再过两年,他会娶妻生子,完成作为一个人应该完成的任务。
至于这个人是谁,他没想过。
是否会是自己喜欢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他一直很讨厌恨不能见一次打一次的小混蛋,现在如乖顺的猫一样醉在自己怀里呢喃低语的那句话。他突然想起,他活了这许多年,除了那只他养了十年后来被他亲手捂死下葬的猫,似乎没有谁,是真正需要着他,依赖着他的。
父亲教子历来严格,母亲疼他,但母亲的爱分给了太多人,祖母也如此。就连他那个最了解他的双胞胎姐姐,也仅仅只是了解他而已。
以后他会有个妻子,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们会依赖他,需要他。可这个需要他的人,若不是自己也需要的,又有何意义?
陆知桓因墨小公子醉酒后的一句话,引发了对下半生的深入思考,以至于忘记了让人进来带墨泠离开,更甚至于,忘记推开这个靠在自己身上的人。
墨泠醉了以后话特别多,也不在乎陆知桓有没有回答,继续道:“不要讨厌我好不好?我爹娘还有哥哥姐姐们都最喜欢我了,偏偏就你讨厌我,每次见了我都要把我丢出去。很疼的知不知道…”
他说着说着,有些委屈起来。
“真的很疼,可疼可疼了。”
小白三岁的时候,有一次把三姐给抓伤了,三姐捂着手上被抓破一丁点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伤口趴在娘怀里哭,娇滴滴的喊着疼。其实哪里有多疼?不过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疼她哄她罢了。
可惜他不是墨泠的家人,不会怜惜心疼他。
他刚要推开怀里这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小公子,却忽然目光一凛。
墨泠醉得厉害,不止脸通红,耳朵也红彤彤的,尤其耳垂,红得像樱桃。陆知桓死死盯着她的耳垂…上面的那个小孔。
耳洞!
他猛然将墨泠推开。
墨泠猝不及防,直接被他推倒在地,绊住了凳子腿,哎哟一声,清醒了几分。
唱曲的两个小姑娘被这动静吓得停了下来。
陆知桓冷着脸让她们出去,两人慌忙收拾好自个儿的家当,灰溜溜的出去了。外头的人没听到吩咐,也不敢贸然闯进。
屋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墨泠还没完全清醒,揉着摔疼的手腕慢吞吞的坐起来,“你又发什么脾气…”
话还没说完,便觉眼前一暗。陆知桓微俯身,伸手把了他用来束发的簪子,一头青丝哗啦啦散开如墨。
墨泠怔住,反应过来立即双手抱头,极力的想要掩饰,却只是徒劳无功。她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头一次慌了手脚,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陆知桓冷笑一声。
那表情,是墨泠从未见过的森寒,比这北地冬天的雪,还要冷。
她忽然很害怕。
害怕到陆知桓命人将她押走的时候,她头一次没有反抗,并且喝令自己的随从不许跟上,也不许回府告状。垂着头,乖乖的跟着陆知桓去了他的府上。
这地方他熟悉得很,一进屋,她就被粗鲁的丢到地上。
她又是一声哎哟,心想主子不解风情,连伺候的下人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她堂堂墨家九姑娘,父母哥哥姐姐们的掌中宝,却频频在眼前这个冷脸公子哥儿手里吃亏受苦还记不住教训。连她自个儿都觉得自己活该。
心里还没抱怨完,陆知桓冰冷的声音已落下。
“女扮男装刻意接近,目的为何?”
前一刻他还在与她一起喝酒听戏,虽然没什么表情,但还算相处融洽。如今,却翻脸无情,满眼里都是被戏耍被欺骗的愤怒,这愤怒全都化作了冰冷的刀子,例无虚发的飞向了墨泠。
墨泠缩了缩脖子,却真的有些伤心了。伤心到极点的人,最是风平浪静无动于衷。
她就那样瘫坐在地上,抿着唇不发一语,倔强的眼里有水润的光在闪动。
陆知桓却因此更怒,“看来你父亲这个刺史,是真的不想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