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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循声望去,周潇身穿正四品的红色常服,从内堂慢吞吞踱步走了出来。原本嘈杂的内院,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在台上唱戏的戏子,纷纷起身下跪。虽然说南直隶应天巡抚衙门也在苏州城,但他才是苏州城的父母官,名副其实的府台大人。
赵无极见周潇出来,冷笑一声,对二人道:“算你们走运。”负手站在了一旁。
周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环顾四周后,才悠悠道:“各位大人、同僚、乡绅,还有江湖上的朋友,多谢今日能来为高堂捧场。”他端起一杯酒,接着道,“大家可能奇怪,家母上月刚做了寿,周某为何又要设宴?实不相瞒,今日设宴,是因为我周家出了一件喜事!”
一人问:“老夫人有喜了?”
周潇闻言脸色笑容一滞,微微摇头:“当然不是。”
他冲属下一名衙役使了个眼色,那差役上前将那说话之人拖了出去,那人喊道,“凭什么赶我,我可是随了份儿的。”旋即,门外传来杀猪般的惨叫声。
周潇若无其事道:“上月来的朋友,应该知道家母原本头发全白、牙也掉光了,可是十天之前,家母一夜之间,生了满头黑发,又长了一口新牙,这种稀奇之事,天下少有,本官思索良久,应是我大明国祚保佑,皇上圣恩隆兴。所以,本官今日设宴,要与诸君共庆。”
一人应声道:“周大人,此乃苏州城的祥瑞啊,我大明朝以仁治国,以孝齐家,老夫人有此造化,实乃周大人一片孝心感天动地啊!”
周潇笑着点头,“孝乃做人之本嘛,既然你这么说,那以后每月十五,周某都在府衙设宴给夫人尽孝便是!”
自打周潇上任来,苏州城士绅百姓不堪重负,从去年到现在,光姨太都娶了七八个了,每次红事,知府大人必会大操大办,甚至公然索贿,如今听周潇要将这种事常态化,恨不得把接话那人给掐死。
众人纷纷噤声。
这时,一声“噗嗤”轻笑,在场内响起。
萧金衍第一次出席这种宴席,本就觉得好笑,刚才周潇一番话,终于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周潇冷冷的望着萧金衍,“你是何人?”
萧金衍拱了拱手,“在下萧金衍。”
周潇面无表情,“你好像对本官有意见啊?”
萧金衍说:“我本人对大人并无意见,就怕在座的诸位的钱袋对大人有意见。若这样下去,恐怕苏州城的地皮都要下陷三尺了。”
旁边师爷怒道:“大胆萧金衍,你一介草民,竟公然诽谤朝廷命官,真是活的不耐烦了。来人,给我把此人轰下去!”
萧金衍说别啊,我也随份儿了啊。
几个兵丁上前,就要推搡萧金衍。这时,赵无极忽然道,“今日是府上喜事,大人何必跟一个江湖人一般见识?”
周潇是宇文天禄的门生,知道一笑堂赵无极与宇文大人的关系,赵无极能来周府已是给足了周潇面子,见赵无极开口,于是道:“既然赵大人替你求情,今日又是大喜之日,本官饶你一次。”
萧金衍有些奇怪,他怎么也想不通,方才赵无极跟他们还剑拔弩张,想要取他性命,怎得此刻却为他求情?不过,想不通的事,他向来懒得多想,冲他微微颔首,坐了下来。
周潇又说了些片汤话,无外乎今年苏州城风调雨顺、粮食满仓,皇恩浩荡,对苏州去年水灾的几个地区减税,即便如此,苏州今年收到的赋税又创新高等等官话。
“今日虽说是为家母做寿,也是为了大明美好的未来做宴,今日府中略备薄酒,招待不周,还请海涵,大家吃好、喝好、玩好!”
有人道,“周大人,还是请老夫人出来,一来我们也沾一沾祥瑞的福气,二来也有机会给老夫人磕头请安。”
周潇脸色微变,尬然道,“大家先听戏,我这就去后院请老夫人出来。”说罢,向众人敬了一杯酒,向后院走去。
鼓瑟声起,戏班子开始吹吹打打。
有人道,“我们要听红拂夜奔!”
“别介,还是听李逵打虎吧,应景儿!”
众人轰然大笑。
萧金衍觉得周潇有些奇怪,低声与李倾城交代了两句,起身就要出去,范无常问他干嘛去,萧金衍没好气道,“人有三急嘛。”他从侧门出去,见几个兵丁在门口拿着一坛酒分了吃,纵身一跃,绕过守卫,来到了后院。
来到书房,萧金衍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声。
“母亲大人,如今外面那么多客人都在等着给你磕头,你却在这里使性子,这样不好吧。”
一老妪道:“周潇,不,黄诗仁,我和姚师爷跟了你也五六年了吧。从东平县令做到如今苏州知府,你少说也搜刮了几十万两银子了,戏是我们一起演,银子你却拿了大头,依我看,这个分成也该改改了。”
周潇道:“你们俩什么意思,是,赚的银子,我拿的多,可我花出的也多吧,你们赚的是纯利,你们早不说,晚不说,非要现在才闹腾,存心让本官出丑不是?”
老妪道:“行了,别装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晓得?当年你就是德州府的小混混,看到与新赴任的东平知县周潇有七八分相似,心生歹意,用毒药害死了周探花,冒名顶替上任,这些年来,若不是我跟姚师爷帮你照应,你能有今日?”
姚师爷连道:“嘘……小声点。”
“怎得,敢做,还不敢承认了嘛,方才撺掇我摊牌的,不也是你嘛?”
萧金衍听了这番话,心中大惊,原来这苏州知府,竟然是冒名顶替的西贝货!难怪,上任以来,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样子,不管百姓死活,只管巧立名目搜刮地皮,竟然还有这等公案在里面。早就听闻,江湖八门之中,有蜂麻燕雀四行,想不到这苏州知府、师爷、还有老夫人,竟是这雀(缺)行中人,只是隐藏了这么多年没有被人发现,也算是道行高深了。
周潇听到老太太如此说,也动了火气,冷然道:“本官当年能杀周潇,自然也能杀你。”
老妪也冷笑,“你舍得杀我?你杀了我,就要丁忧,哪里去捞钱去?再说,我刚生了黑发,还准备再活个三五十年,转眼就暴毙,你怎么跟苏州城百姓交代?”
姚师爷道,“行啦,你也别让周大人为难,周大人不会亏待我们的,是吧?”
周潇考虑片刻,才道,“好,从今日起,赚来的银子四六分成。”
老妪这才道:“乖,这才是为娘的乖儿子。姚师爷,快把首乌拿过来,帮我把头发染了。”紧接着,书房内一阵手忙脚乱,“我的假牙呢?”
萧金衍见再听也没什么东西,施展轻功,从书房上跃了下来,回到了内院之内,却见范无常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口袋,将酒席上的一只肘子装了进去,又揣到怀中,不由笑道,“范老板可真会过日子。”
范无常说礼物都送了,若不带回点东西,岂不亏死了?
李倾城问,“有什么发现?”
萧金衍将方才在后院发生之事简单说了一遍,李倾城摇头苦笑。赵拦江却霍然起身,两人拦住问,“你要做什么?”赵拦江沉声道,“杀狗官。”
萧金衍上前将赵拦江按到座位上,“此事从长计议,就算要杀,也轮不到你出手,来,喝酒!”
过了片刻,有人喊道,“知府周大人与老夫人前来答礼!”
鼓乐声中,周潇搀扶着一个五六十岁老太太走了出来,那老太太身穿喜袍,头上戴满金银首饰,浑身上下珠光宝气,一头乌黑的头发,让这张苍老的脸显得有些奇怪。
众人纷纷向老太太祝贺,周老夫人脸上堆满笑容,憨态可掬。若不是方才听了三人在后院争吵,萧金衍也很难相信这面容慈祥的老妪,正是方才在后院与周潇因分赃不均而吵架之人。
老夫人说了些感谢的话,又吃了半杯酒,便在上厢房坐下,看戏班子唱戏。
这时,忽然一片哗然声,却是一笑楼杨笑笑上台献艺。
李倾城打趣赵拦江,“呶,你那相好的上台了,还不上去?”
赵拦江顿了顿,“你胡说什么呢。”话虽如此,赵拦江脸却红了。
杨笑笑是天香楼头牌,无论身段,还是容貌,都是一等一的绝色美女,她一上台,众人眼睛便被吸引,三魂六魄也都被勾引了过去,再也无法从她身上挪开。杨笑笑唱了一曲《贵妃醉酒》,舞姿曼妙,音如天籁,绕梁三日,看得台下之人如痴如醉,叫好声不绝于耳。
曲终,杨笑笑如变戏法一般,从袖中幻出一个金寿桃,道:“天香楼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周老夫人看到金寿桃,咧的都合不拢嘴,一个劲儿点头说好。
紧接着,今夜前来的众人,纷纷来到上厢房,向周老夫人请安问好。
一名傧相在旁边唱礼,“常熟县令常生常大人,向老夫人问安,献小金鱼十条!”另一傧相端着将礼物放在盘中,双手托上来,又丫鬟将红布掀开,便有端了下去。
“常县令有心了,儿啊,今年年末考评,应是上上等吧?”
常生闻言大喜,有这老夫人发话,这十条小金鱼花得也值了,连磕头道:“老夫人身体安康,乃我苏州百姓之福啊!”施礼完毕,便退了下去。旋即,太仓、吴江等县的县令,还有苏州府六科的堂官,纷纷上前祝贺,并献上了礼物。
六扇门总捕头苏正元,虽然对周潇不满,但也不是食古不化之人,今日也送了一副金“棺材”,棺材,官财,升官发财,这种东西,周潇很喜欢,但老夫人就不怎么高兴了。
当地乡绅、还有江湖中的帮派,跟着祝贺。
萧金衍问李倾城,“你不是说,这次钦差温大人也会赴宴嘛,怎得没有看到他?“
李倾城摇头,说难道我消息有误?
“天宁寺方丈糖葫芦大师父,送金佛首一个!”
未等周老夫人说话,周潇先看不下去了,“糖大师,本官过寿,你送佛首,三姨太有喜,你送佛首,本官娶七姨太,你送佛首,如今家母这么大的喜事,你还送佛首,用不了多久,苏州府衙门,都快成了天宁寺了。”
糖葫芦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大人见谅,我们天宁寺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了。”
周潇说要不是看在你这佛头上还半斤金粉,本官早就把你轰出去了!
糖葫芦僧拜谢下去,寒山寺真灵禅师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也上前见礼。
“寒山寺真灵禅师,送佛手一对,香油三斤、黄纸十沓,纸钱一筐,呃呃……还有……”唱诺的傧相忽然顿住了,周潇奇问,还有什么?
“免费法事一场。”
周潇怒道,“真灵,你这是什么意思?”
真灵道长哭丧脸,说:“大人,这是我们寒山寺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这对佛手,是老衲亲自栽种,挂在室内,香气扑鼻,还有驱蚊、避蝇等功效,据说还有辟邪功效,家里有老人去了,挂于床头,还可以防止诈尸。”
周潇沉声道,“滚一边去。”
真灵禅师松了口气,心说知府大人虽然不满我们寺,但终究也没难为我们。
轮到范无常了,范无常上前两步,正要磕头,傧相喊道,“苏州城逍遥客栈老板,世事无常绸缎庄东家范无常范乡绅,送金佛首一尊!”范无常上前就跪倒,“草民范无常,祝老太太洪福齐天!”
周潇寻思,这范无常平日吝啬的很,怎得今天转了性,也送了一座佛首,是了,前不久他被我抓了把柄,在苏州府大牢中住了两天,这是来故意向本官示好呢!
他瞅了一眼箱子,看样子,挺沉的,心中暗暗高兴,于是问,“台下可是范乡绅?”
范无常心说之前审我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客气,不过他乃草民,心中腹诽,口中却一脸恭敬,“老大人折煞草民了。”周潇望了一眼盒子,问,“里面装的是什么?”
周老夫人心说刚才的小金鱼、还有苏正元送的金棺材,都被周潇收走了,看那人怀中箱子挺沉,心说这次可不能让周潇再抢走了,连道,“快些拿过来,打开让老太太我瞧瞧!”
范无常从傧相手中拿过盒子,走到老太太脸前,呈了上去。
老太太接过去,笑眯眯的打开了盒子。
“嗷……”
周老夫人仿佛受到了惊吓,嗷一嗓子,一口气没上来,昏死过去。盒子落在地上,有东西从箱内滑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停了下来。
众人一看,竟然是血淋淋一颗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