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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晚饭吃得早,此时天光未曾全暗,屋里屋外浮动着一层淡紫色的光线,虚虚的,飘飘忽忽的。唐娇燕刚刚喝过酒的脸色有红有白,一双眼睛亮得灼人,凸现在黄昏暮霭之中,情致一下子就出来了。
两个人似乎对此都有察觉,都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吕括苍说:“你喝茶,这茶是地道西湖龙井,味道不错的。”
唐娇燕微微一笑:“我哪里懂品什么味道呀,不过杯子里见点茶色就罢了。可借了二老爷这茶。”
吕括苍一双眼睛万分灵动地盯住唐娇燕:“话哪能这么说?美酒配佳人,好茶也是同样一个道理。”
唐娇燕神情就有点郁郁地:“我算什么佳人?白让人笑话。进吕家门到今天……”
想想她不该在二老爷面前吐露心思,连忙打住,指着暮色中院子里的一盆“雀舌”树桩,“二老爷喜欢养盆景?”
吕括苍说:“也谈不上有多喜欢。天井小,栽不下大树,只能弄点盆景摆摆。不是说绿色养目吗?看书写字的当中停下来瞧上一会儿,倒真是觉得眼睛清爽。”
唐娇燕起身走到天井里,低下头来,细细地看那盆“雀舌”,伸手去抚它的树干,又摸摸盆士的湿润程度,喜爱之情油然而见。
“想不到你也有此同好?”吕括苍跟着过来,站在唐娇燕身后。
唐娇燕笑了笑:“不瞒你说,我爹爹给人家当过花匠,剪扎盆景是最有名不过的了。从前他替人扎过一套‘十三堂’杜鹃,上海南京都有人赶了去看。南京修陵的时候,专门把他请去做园林方面的顾问,也是大大出过风头的。”
“哦?你爹现在……”吕括苍话到一半就顿住了。
“早死了。他不死,我也不会进戏班子学戏。我爹那人风雅得很,画一手好国画,写一笔好字。谁家想请他去扎花,得下帖子请,否则,哪怕银洋堆在他面前,他画他的画,眼皮子都不抬。”唐娇燕说到这里,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好一位名人雅士!”吕括苍不失时机地喝了一声彩。“我说你怎么通身有股子特别的韵味,原来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你爹的风雅传到你身上,再加一副漂亮的身段脸盘,加上举手投足间的婉转曼妙,竟是人世间不可多得的尤物啊!”吕括苍恭维道。
他说到心旌摇荡之处,口唇湿润,目光恍然,恰似一张柔柔的密密的网,把唐娇燕不知不觉罩在其中。对方半仰了头,双目微闭,一动不动,仿佛瞬息之间接受了他的定身之法,心甘情愿把自己定在了吕括苍和树桩盆景之间。
此时明月已经升上东边院墙,天地一片纯净清朗。月光把盆景、唐娇燕、吕括苍三者融成同一条长长的黑影,浮动和透迤在青砖地面之上。黑影忽然摇曳起来,变了形态,原来吕括苍在唐娇燕腰肢上轻轻一揽,就把她揽入了怀中。
“我的宝贝儿!心肝儿!我从见你的第一面就想你了!我想你想得睡不着,竟生了歹念,盼我大哥早病死!”吕括苍喘息道。
唐娇燕惊恐地捂住他的嘴:“你别瞎说!我担不起这个分量。”
“你担得起!你比谁都要担得起!杜鹃太笨,沈茹云太盛,只有你不温不火叫人疼惜。我的宝贝儿,我真是想你很久了。就是我那大哥不识得你的好,心下就朝朝暮暮想着那个沈茹云。可是沈茹云又哪里及得你半分好来?”
吕括苍这话,真当是说到了唐娇燕的心坎里头。她本身就对自己际遇不满,如今从吕家二老爷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来,心里头真是说不出的舒心了。
吕括苍把头埋下去,把唐娇燕的衣领扒开,用劲嗅她身上溢出来的馨香。又用胳膊勾住她的腰使劲往身上贴,另一只手夹在两个人的身体中间,隔了衣服有经验地抓着她。
唐娇燕就不经人事,口鼻处喷出来的气息很快变得急促而滚烫,双目如喝醉酒一般迷乱红艳。
在这个最要命的当口,吕括苍忽地又戛然而止,松开唐娇燕,附在她耳边低声说:“这儿不便当,今夜里给我留个门。”
唐娇燕心跳如鼓,直到吕括苍几步跑上廊沿,重新端坐在那张小桌旁边,唐娇燕还恍然若梦似的,久久地站立在“雀舌”盆景附近,无法让自己从刚才的那一场暴风骤雨中脱身出来。
………………..
秋白在茹云的照料之下,身体慢慢康健起来,两个人曾经的嫌隙,倒是好似跟着烟消云散了。虽然没有多余的解释,但是两个人却好似有默契似得,谁也不开这个口。
缘君也渐渐喜欢上了秋白,总是缠着秋白给她讲故事,要么就叫秋白给她耍枪看。秋白嘴巴上说不高兴,实则又兴高采烈、不厌其烦地给孩子一一展示枪支上头的部件。
对于缘君这个孩子,秋白打从第一眼看到开始,心下就着实喜欢的紧。只是起初,他以为这个孩子是吕平柏的,因而总有些嫉妒的意思。如今虽然茹云没有多说什么,可是他开始慢慢认定,这个孩子与他相似极了。
一样的倔脾气,一样的笃定眼神,倘若两个人在一处,奶妈总是要说,真当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茹云就站在门外头,静静地看着父女两个在玩耍,只觉得心下有一团暖融融的东西,慢慢融化开来了。她开始慢慢相信,血缘近亲,真当是什么都替代不了的。
就在这个时候,听着楼下一阵敲门声,茹云便下去看个究竟,却原来是丹尼尔来了。一问才知晓,说是吕平柏又有些病症反复的样子,听说丹尼尔在祠堂这边开了诊所,自然是遣了人来请。
丹尼尔想着,这事情到底要跟茹云交代一声,这才来了后院这里。茹云一听平柏病症反复,不禁望了眼楼上,也不想打搅秋白他们,于是便跟着丹尼尔悄然出了门去。
这锦云人一向对医生尊崇有加,丹尼尔又是洋大夫,所以他一进门,惊动了吕家上上下下。吕平柏自然是满脸感激地迎接出来,就连吕老太太和极少出门边的杜鹃也互相扶持着来到敞厅间,见了丹尼尔一面。
茹云先为丹尼尔代为介绍,而后丹尼尔连连夸赞老太太精神健朗,有长寿之相。又替她用诊脉听筒看了一番,说她只有个咳喘的老病,冬春易发,不妨事的。
老太太笑说丹尼尔倒是学会了中国人的拍马屁,丹尼尔笑笑,只说人倒是常年有点小病才能长寿,所谓负负得正,有益无害。相反,那几年几十年不生病的,生出来就是大病,反令做医生的棘手。
一番话下来,自然说得老太太眉开眼笑,退出去的时候还连声嘱咐丹尼尔要多来玩,来了别住客房,就住主卧,家里事事方便。
老太太走了之后,丹尼尔才给吕平柏看了看情况。吕平柏倒是想得开,只问丹尼尔还能活多久。丹尼尔说,这是病去如抽丝的道理,稍稍看得有点起色,自觉身子舒坦了,就懒得再开方子吃药。殊不知秋寒一来,最易复发。医生就怕这个复发,原本五分功力就能治好的,一复发,怕是十分功力也难治。
这样一来,这吕平柏反复的原因找到了,不由得叫他唏嘘了一番。
此刻已近饭时,让厨子另备酒菜已经来不及,吕平柏就吩咐厨子去外头菜馆要一桌现成的排场送来。丹尼尔也不推辞,不过边喝茶,边和吕平柏谈些医理及时政之类的闲话,态度极为安详坦荡。
吕平柏和他从容地对答着,心里暗自庆幸自己生平又结识一位朋友,态度上自然也是诚恳有加。茹云看他俩相谈甚欢,也不打搅,不过坐在这边暗自想着心事。
不多会工夫,菜馆里跑堂的伙计将酒菜送到,厨子略加整治,过来请主客入席。吕平柏因病不能饮酒,特地喊吕括苍出来陪客,又把唐娇燕也请来。席面虽是仓促凑成,倒也冷热俱全,很像样子。
这又得归功于吕平柏平日对底下人的要求,他是日日都防着有客人突然而至,要求厨子必须备有几个拿得出来的半成品汤菜的。
丹尼尔原来喝洋酒的,也很有点海量,加上他生性从不畏缩拘谨,故而喝得十分畅快尽兴。酒至半酣时,恰巧吕括苍的儿子济时从外面闯了进来,他就叫住了儿子,要他给丹尼尔行礼。
丹尼尔笑着表示不用拘谨,又劝着茹云也跟着喝了几杯。茹云一喝酒,从眉梢到睫毛这一段就沁出胭红,衬上极明媚的一对凤眼,很有点古典美人的遗风,弄得吕平柏不看又不行,多看又不便,只觉得多少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一行人挪至吕平柏的书房里喝茶时,他想起唐娇燕这几日精神倦怠,食欲不振,像是身子不大好的样子,心说何不趁丹尼尔在这里的方便,让他看上一看?
吕平柏心里这么想,就说了出来。丹尼尔很随和,马上答应,问道:“到姨太太屋里看,还是在书房里看?”
吕平柏就到:“不用劳您大驾,这屋子里瞧便是了。”
唐娇燕就由着底下人扶到了跟前,果见她眉眼肿胀,面色苦黄,病恹恹无精打采的模样。行礼之后坐下来,她诉说这几日晨起头晕,不思饮食,昏昏欲睡。
丹尼尔便用听诊器探查了一番,又问了些饮食起居,而后便笑着对吕平柏道:“恭喜恭喜,姨太太是有孕在身。”
此言一出,谁知唐娇燕竟脸色大变,由苦黄变成煞白。她是生平第一次怀孕,故而一切都不甚明白,早想到是这么回事,她是死活也不会叫丹尼尔来瞧的。
她对面的吕平柏,一双眼睛不敢相信地直盯着她,脸色同样的由苍白变成潮红,又变成青紫,继而双手一个劲地哆嗦,嘴唇也哆嗦,眼珠暴突出来,一阵猛烈的呛咳,咳得他弓腰曲背,冷汗涔涔。
咳过这一阵之后,他只觉口中腥甜,慌忙低头,一口鲜血就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