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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晚上,楚瑜就偷了账本, 再溜进仓库, 一样一样清点对账。白天她就跟着梁氏,随时盯着她。
梁氏被她盯得心慌, 倒的确没做什么小动作。
卫府家大业大,楚瑜查账查得慢, 她倒也不着急, 就一面查一面记出错的地方,闲着没事,就和卫韫写写信。
卫韫年纪小,在前线担任的职务清闲, 几乎就是给卫珺跑跑腿。于是每天很多时间,回信又快话又多。
卫珺偶尔也会给她书信, 但他似乎是个极其羞涩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来,无非是天冷加衣,勿食寒凉,早起早睡,饮食规律。
卫珺写了这句话,卫韫就在后面增加注释。
天冷加衣——嫂子可以多买点漂亮衣服, 想穿什么穿什么,全部记在大哥账上, 不要怕花钱。
勿食寒凉——嫂子别吃太冷的, 大夫说容易肚子疼, 大哥已经买了白城所有好吃的小吃,回来就带给你。
早起早睡——嫂子要好好睡觉,睡不着找卫夏要安魂香,大哥想你想得睡不着,怕你也太想他了。
饮食规律——算了,嫂子我编不出来了,你知道大哥很想你就对了。
楚瑜:“……”
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话痨小叔子了,看边境来的信,她只觉得好笑,多看几日,就成了习惯。只要看见卫秋拿着信进来,她就忍不住先笑了。
楚瑜查账的时候,楚家也派人到了昆阳,找到了顾楚生。
顾楚生刚在昆阳安定下来,整理着昆阳的人手。
这地方他上辈子来过,倒也得心应手,只是事情实在太多,哪怕熟悉也很难一下做完。
等楚家派人过来的时候,他从案牍中抬头,好久后才反应过来。
他第一个想法便是——楚瑜来了!
按照原来的时间,楚瑜应该是在半路就追上他,可他哪怕刻意延缓了速度,都没见楚瑜追过来。他心里焦急,面上却是不显,他向来是个能等待的,他知道楚瑜一定回来。
如果楚瑜不来……他如今也做不了什么。
他回来得太晚,回来得时候,父亲已死,自己也马上就要启程离开华京,根本来不及部署什么,他想娶楚瑜,也只能靠楚瑜对他那满腔深情。
也就是这时候,他不得不去面对,当年的楚瑜对他,的确是下嫁。
抛弃荣华富贵,嫁给他一个一无所有的文弱书生。
一开始的时候,不是没感动。
至少娶她的时候,是真心实意,想要回报这份感情。
可是当所有人都说她对他多好,说他多配不上她的时候,傲气和愤怒就蒙蔽了他的眼睛。当他平步青云,面对这个曾经施恩于她的女人,他怎么看都觉得碍眼。她仿佛是他人生最狼狈时刻的印记,时刻提醒着他顾楚生,也曾经是个狼狈少年。
等她死了,等他经历岁月,看过荣华富贵,走过世事繁华,经历过背叛,经历过绝望,他才骤然发现,只有年少时那道光,最纯粹,也最明亮。
他想起当年的楚瑜,心里有些颤抖,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站起身来,同侍从道:“让楚家人稍等,我换件衣服就来。”
说着,他便去了厢房,特意换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束上玉冠,在镜子面前确认了仪态后,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去了大堂。
他拼命思索着楚瑜是怎么来的,楚瑜和卫家的婚事如何处理,楚瑜……
他想了许多,到了大堂,只见到一位楚家侍从时,他不由得愣了愣。
对方上前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顾大人。”
顾楚生点点头,将心里的疑虑压在了心底,回了个礼道:“山叔,许久不见。”
楚山是楚家的家臣,顾楚生也知道他在楚家颇受看重,哪怕他品级并不高,他还是对楚山颇为恭敬。
顾楚生说着话,迎了楚山坐到位置上,随后道:“不知山叔今日前来,可是楚叔叔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大事,”楚山爽朗笑道:“将军此次就是吩咐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知道顾大人如今的处境,让我带了些东西过来。”
楚山说着,带了一个匣子上来。
顾楚生双手接过匣子,打开之后,里面放满了金元宝和几封书信。
“昆阳有几位将领,与将军还算熟悉,这里面是将军亲笔书信,顾大人可拿去拜见,出门在外,多有人照拂一二,总是好的。”
楚山只字未提里面的黄金,是顾及了顾楚生的面子,如果顾楚生真是个少年,或许还醒悟不过来这番好意,他素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全然体会不了别人不着痕迹的善。
然而他如今也经过了这么多年打磨,知晓了楚山的体贴,他如今的确缺钱,也并不推辞,深吸了一口气道:“谢谢楚叔叔了,也谢过山叔。”
他说得真诚,楚山笑容也更深了几分,轻咳了一声,随后道:“这第二件事,是您与我家小姐婚约之事的。”
听到这话,顾楚生心里提了起来。
他猜想着,楚山来说这事,大概是和楚瑜有关的。楚瑜这次没有追着他过来,中间或许有了什么变数,然而她向来是个执着的人,她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到。
如今楚山过来,还提及婚约,莫非是楚瑜说动了楚建昌,让她正当光明嫁过来?
他将匣子放在桌上,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抬头看向楚山:“婚约之事,楚叔叔是如何打算?”
“你不用紧张,”看见顾楚生的样子,楚山猜想他是以为楚家来解约的,赶忙道:“楚家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将军就是让我来问问,如今大小姐已经出嫁,二小姐的年龄也到了,您打算何时来提亲?”
听到这话,顾楚生脑子里“嗡”的一下,整个人都懵了。
他呆呆看着楚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说什么?
大小姐出嫁了?
什么大小姐出嫁了?楚家的大小姐除了楚瑜,还有谁?
总不能是楚瑜。
她要嫁给他的,她上辈子跋涉千里都过来了,这辈子怎么可能嫁给别人呢?
他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说什么,楚山看他的模样,笑着道:“顾大人是不是欢喜得呆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终于慢慢回过神来,他觉得喉间干涩,却还是撑着笑容,艰难道:“您说的大小姐,可是阿瑜?”
“那是自然,”楚山喝了口茶,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来:“大小姐嫁了卫府,前阵子回门来,看上去过得很好,卫家门风雅正,小姐这辈子应当不用担心了。”
“话,也不是这样说。”顾楚生在衣袖下捏紧了拳头,楚山有些诧异抬头,看他垂下眼眸,用平静得让人感觉到寒冷的语调,慢慢道:“一辈子这样长,总不能依靠在别人身上。”
更不该是卫家那个短命的卫珺身上。
想到卫珺的名字,顾楚生就觉得仿佛是利刃扎进了心里一样。
当年楚瑜就是要嫁给卫珺的,有多少年,他的名字始终被和卫珺放在一起,多少人可惜过,若卫珺还活着,楚瑜嫁给他就好了。
那时候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愤怒,在所有人眼里,他比不上卫珺,或许在楚瑜心里,他也比不上卫珺。
只是卫珺死了,只是她没有退路。
他曾经庆幸卫珺死了,曾经厌恶卫珺死了,上辈子如此,这辈子再听到这个名字,他骤然发现,比起上辈子,这辈子,他对卫珺厌恶更深了一些。
楚瑜嫁给了他。
这辈子,楚瑜嫁给了他!
他抬头盯着楚山,他想问他们到底对楚瑜做了什么。
这样的目光太过失礼,旁边侍从都忍不住叫了他:“公子。”
楚山皱起眉头,他感觉到有些不安,于是他直接道:“顾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顾楚生被楚山的话点醒,如今楚瑜嫁给卫珺已经是定局,他不能再得罪楚家。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匣子推了回去。
“与二小姐的婚事,在下想了许久,觉得终究还是要明说。二小姐金枝玉叶,楚生如今这样的身份,怕是般配不上。”
“这你不必担忧,将军说……”
“而且,”顾楚生打断了楚山,目光坚定:“楚生心中已有思慕之人,二小姐怕也有自己的思量,婚姻大事,还是要找钟爱之人,楚生想,将军不会强求。”
听到这话,楚山沉默下来。楚瑜成亲之前那番折腾他是知道的,如今再看顾楚生和楚锦的态度,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顾楚生。
“顾公子,”他语气里带了无奈:“您实话同我说,您思慕之人,可是我家大小姐。”
顾楚生愣了愣,片刻后,他慢慢笑开。
他没有推脱,也没有恼怒,重重点头:“是。”
楚山叹了口气,似是困扰:“您这样……大小姐……她已经嫁人了啊。”
“她嫁人了,”顾楚生面上带笑,眉眼弯弯:“那于我喜欢她,又有何碍呢?”
莫要说那卫珺本来就是个短命的,哪怕卫珺活得长长久久,他顾楚生的人,就算把所有人撕得鲜血淋漓,也一定要抢回来!
想到这一点,顾楚生心里终于没那么痛苦。
卫珺在战场上。
他勾着嘴角,眼里全是冷意。
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卫珺、卫家,都注定要死在战场上。
作为当年的朝中重臣,他再清楚不过当年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是连天子都不敢面对的往事,连天子都曾放下玉冠,向卫韫道歉之事。
谁都救不了卫家。
哪怕重生回来的他,也救不了。
旋即便看见王岚再也安耐不住,提着裙子从台阶上扑了下来,往最后一排棺材寻了过去。
她尚还带着身孕,旁边侍女惊得赶紧去搀扶她,然而王岚跑得极快,她扑在那棺木上,便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这一声嚎哭仿佛是打破了什么禁忌,所有人再也不压抑自己,或是嘤嘤啜泣,或是嚎啕大哭,一时之间,卫府满门上下,长街里里外外,全是哭声。
蒋纯早已哭过,甚至于她早已死过,于是在此时此刻,她尚能镇定下来,她红着眼,走到楚瑜身前,哑着声音:“少夫人,七公子还跪着。”
楚瑜骤然回神,她回过头去,忙去扶卫韫:“七公子快请起来。”
然而卫韫一动不动,楚瑜微微一愣,小声道:“七公子?”
卫韫没说话,他另一只腿也跪了下来,从单膝跪着的姿势,变成了双膝跪下。
楚瑜整个人都呆了,便见少年跪在她面前,缓缓叩头。
“嫂子,”他声音嘶哑:“小七失信,没带大哥回来。”
去时他曾说,若卫珺少一根头发丝,他提头来见。
然而如今他尚安在,带回来的,却是满门棺木。
他身子微微颤抖,终于如一个少年一般,压抑着出声:“嫂子……对不起……”
话没说完,他便觉得一只手落在他头顶。
那手虽然纤细,却格外温暖,他听楚瑜温和的声音:“无妨,小七能平安归来,我亦很是欢喜。”
卫韫呆呆抬头,看见女子含着眼泪的目光,那目光坚韧又温柔,带着一股支撑人心的力量,在这嚎哭声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分外明晰。
卫韫看着她,便见她忽地起身,同他笑道:“站起来吧,千里归来,先过火盆吧。”
说着,她便招呼了人来,将火盆放下,扶着卫韫站起来。
然而也就是这时候,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卫韫和楚瑜同时抬头,便看见十几位大理寺官服的人驾马停在卫府面前。
卫韫捏紧拳头,旁边人都被惊住,侍女扶着王岚赶紧闪避开去,本来附在棺木上痛哭的几位少夫人也纷纷闪开去。
为首之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立于马上,冷冷看着卫韫,举着圣旨道:“大理寺奉旨捉拿钦犯卫韫,”说着,他扬手道:“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音落的瞬间,大理寺的人便涌了上来,
卫秋带着侍卫猛地上前,拔剑对上周边士兵,怒道:“曹衍,你胡说八道什么!”
说着,卫秋看向那立着的棺木,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我卫府满门忠烈,为国捐躯而亡,哪里还有捉拿这唯一的小公子下狱的道理?!你们莫要欺人太甚了!”
曹衍是曹氏幼子,多年前曹家曾送长子上战场交到卫家军中,却因不守军纪被打死了,因此卫家落难,曹衍在大理寺中,立刻揽了捉拿卫韫的事儿来。
曹卫两家的恩怨满朝皆知,如今曹衍在这里,众人自然要想到是曹衍刻意刁难去。
曹衍听了卫秋的话,冷冷一笑:“你算个什么东西?这可是圣上亲笔所书的圣旨!你卫家因贪功好胜,害我大楚七万精兵丧命于白帝谷,你以为人死了这事儿就没了?卫韫,”曹衍提高了声音:“识相的就别挣扎,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卫韫没说话,他抬头看着楚瑜。
众人惊慌之间,这个人却一直神色从容淡定。在他看过来时,她只是道:“踏过这个火盆,去了晦气,就能进家门了。”
“嫂子……”
他干涩出声,楚瑜却是握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踏过了火盆。
而后她握着艾草,轻轻拍打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楚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迎接一位归家游子一般轻轻往卫韫头顶撒了艾草水,然后从旁边拿过酒杯,递给卫韫。
“虽然没能凯旋归来,然而你们去时我就备下了这祝捷酒,既然回来了,也就喝了吧。”
楚瑜双手捧着酒杯,声音温柔。
曹衍皱起眉头,怒喝了一声:“卫韫!”
卫韫没有理他,他看着眼前捧着酒的女人。
他本以为归家时,面对的该是一片狼藉,该是满门哀嚎,该是他一个人撑着自己,扛着卫家前行。
但没想到,他却还能像过去一样,回来前踏过火盆,驱过晦气,甚至像父兄还在时那样,饮下一杯祝捷酒。
当年年少,父兄不允他饮酒。而如今他若不饮,此酒便无人再饮。
他接过酒,猛地灌下。
曹衍终于无奈,怒喝出声:“卫韫,你是要抗旨不成,南城军,你们站在那里,是打算包庇卫家?!”
听到曹衍的话,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南城军终于没办法装死了,为首之人深吸了一口气,他伸出手去,朝卫韫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七公子,烦请不要让我们难做。”
卫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楚瑜一眼,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去,让人给他戴上了枷锁。
几十斤的枷锁带在他身上,他却仍旧挺得笔直,曹衍让人拉了关囚犯的马车过来,冷笑着同卫韫道:“七公子,上去吧?”
卫韫没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卫府的牌匾,目光落在楚瑜身上。
“卫家……交给大嫂照顾。”
“你放心。”楚瑜点了点头,声音平和坚定:“我在,卫家不会有事。”
卫韫抿了抿唇,却道:“大嫂,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说着,他目光扫向一旁站着的几位少夫人,扬声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才是要紧。诸位嫂嫂切勿太过伤悲,哥哥们泉下有知,也希望诸位嫂嫂能照顾好自己。”
楚瑜并没将家中变故告诉卫韫,只是说了梁氏和柳雪阳的去向,卫韫尚还不知家中女人之间的不合,还担心着几位嫂子因失去丈夫太过伤悲。
三少夫人张晗听到这话,扭过头去,用帕子捂住脸,小声哭出来。
便是姚珏,也不自觉红了眼。
然而她与谢玖出身大族,早是知道了卫家的形势,绝不敢去牵连的,更何况姚家与卫家本也交恶,她与丈夫感情远不及其他少奶奶深厚。
只是忠门埋骨,稍有良心,便会为之惋惜。
听着卫韫的话,管家露出难色,他看了楚瑜一眼,怕楚瑜在这时候告状起来。然而楚瑜却扬着笑容,同卫韫道:“你不必担忧,在狱中好好照顾自己,我们都是你长辈,比你想得开。”
卫韫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上了囚车。
曹衍脸色已是差极了,催促了人道:“压着去天牢罢!”
卫韫盘腿坐下,背对过家中女眷时,便收起了方才的软弱担忧,化作一片泰然。
囚车缓缓而行,他骤然出声:“卫家蒙冤!父兄无罪!”
“让他闭嘴!”
曹衍面色大变,扬鞭甩了过去:“闭嘴!”
看见他扬鞭子,蒋纯下意识就抓住了曹衍的鞭子,曹衍察觉被人阻拦,扭过头去,看见蒋纯之后,眯起眼睛:“二少夫人?”
“好,好得很,”他目光扫过卫家一众女眷,冷声道:“你们卫府好得很!你们家大夫人呢?!”
没有人说话,曹衍提了声音:“如今卫家就没有人主事了吗?还是说卫家如今的主事就是一个连面目都不敢露之人?!”
“大夫人外出省亲,如今卫家暂由妾身主事。”
楚瑜站出身来,她双手交叠落于身前,微微低头:“二少夫人方才经历丧夫之痛,一时失智,还望大人海涵。”
曹衍目光落在楚瑜身上,打量了片刻后,慢慢道:“楚家的大小姐?嫁进门来,还没见过丈夫吧?”
听到这话,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大好看,便是站在一旁的谢玖,也感受到了这森森的羞辱。
然而楚瑜面色不变,仿佛这就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询问,平静道:“正是。”
曹衍看着楚瑜,不知是想起什么,笑了起来:“听闻大小姐天资聪慧,向来是识时务之人,大小姐可知道,卫家如今已然获罪,戴罪之人,”他抬起头,看向卫家的灵堂白花,“啧啧”道:“还要给他们这样的体面,不妥吧?”
“你……”
姚珏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出声,却被旁边谢玖一把拉住,谢玖压低了声:“你父兄说了什么忘了吗?忍住,日后你我就同卫府没什么瓜葛了!”
姚珏抿了抿唇,扭过头去,不想再看。
她想离开,可不知道为什么,楚瑜在那里,她便挪不动步子。
她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看楚瑜不卑不亢反问曹衍:“如今卫府可是定罪?”
曹衍面色变了变,楚瑜继续道:“既然尚在查案,并非罪人,他们为国征战沙场一生,体面归去,有何不可?”
“少夫人是听不懂我说的话,还是装不懂?”
曹衍咬牙出声,他猛地靠近她,压着声音道:“卫府如今已无男丁,仅剩一个十四岁的小儿,楚大小姐莫非还要给卫珺守寡不成?!”
楚瑜抬起头来,平静看着曹衍,曹衍见她神色动摇,接着道:“我与卫府恩怨小姐应该知道,我与令尊相交甚好,小姐给我这个薄面,我也不会让小姐难堪。”
听到这话,楚瑜轻叹了一声,微微低头。
“既然大人与我父交好,还请大人给这个面子,让我公公和小叔们安稳下葬吧。”
曹衍冷笑起来,他坐起身子,朝后面招了招手,指着那棺木道:“砸!”
卫秋拔剑而出,怒道:“你敢!”
“罪臣之奴,安敢拔剑?!”
曹衍盯着卫秋,同旁人道:“来人,将这刁奴拿下!”
“曹大人!”
楚瑜提高了声音,她上前一步,站在棺木和卫秋之前,盯着曹衍:“曹大人一定要将事做绝做尽?”
“我便做绝做尽了,你又如何?!”
“曹大人,你今日之事,若传入圣上耳中,你当如何?”
曹衍闻言,大笑出声:“你以为今日圣上还会管卫家?”
“那您试试。”楚瑜停在棺木前,目光直视着她:“今日我在此处,您想动我父兄的棺木,便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她双手笼在袖间,神色泰然:“妾身不敢对曹大人动手,曹大人要杀要剐,妾身悉听尊便。”
“端只看,”楚瑜目光停留在曹衍身上:“曹大人觉得,楚瑜这条命,价值几何了。”
她尚还带着身孕,旁边侍女惊得赶紧去搀扶她,然而王岚跑得极快,她扑在那棺木上,便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这一声嚎哭仿佛是打破了什么禁忌,所有人再也不压抑自己,或是嘤嘤啜泣,或是嚎啕大哭,一时之间,卫府满门上下,长街里里外外,全是哭声。
蒋纯早已哭过,甚至于她早已死过,于是在此时此刻,她尚能镇定下来,她红着眼,走到楚瑜身前,哑着声音:“少夫人,七公子还跪着。”
楚瑜骤然回神,她回过头去,忙去扶卫韫:“七公子快请起来。”
然而卫韫一动不动,楚瑜微微一愣,小声道:“七公子?”
卫韫没说话,他另一只腿也跪了下来,从单膝跪着的姿势,变成了双膝跪下。
楚瑜整个人都呆了,便见少年跪在她面前,缓缓叩头。
“嫂子,”他声音嘶哑:“小七失信,没带大哥回来。”
去时他曾说,若卫珺少一根头发丝,他提头来见。
然而如今他尚安在,带回来的,却是满门棺木。
他身子微微颤抖,终于如一个少年一般,压抑着出声:“嫂子……对不起……”
话没说完,他便觉得一只手落在他头顶。
那手虽然纤细,却格外温暖,他听楚瑜温和的声音:“无妨,小七能平安归来,我亦很是欢喜。”
卫韫呆呆抬头,看见女子含着眼泪的目光,那目光坚韧又温柔,带着一股支撑人心的力量,在这嚎哭声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分外明晰。
卫韫看着她,便见她忽地起身,同他笑道:“站起来吧,千里归来,先过火盆吧。”
说着,她便招呼了人来,将火盆放下,扶着卫韫站起来。
然而也就是这时候,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卫韫和楚瑜同时抬头,便看见十几位大理寺官服的人驾马停在卫府面前。
卫韫捏紧拳头,旁边人都被惊住,侍女扶着王岚赶紧闪避开去,本来附在棺木上痛哭的几位少夫人也纷纷闪开去。
为首之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立于马上,冷冷看着卫韫,举着圣旨道:“大理寺奉旨捉拿钦犯卫韫,”说着,他扬手道:“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音落的瞬间,大理寺的人便涌了上来,
卫秋带着侍卫猛地上前,拔剑对上周边士兵,怒道:“曹衍,你胡说八道什么!”
说着,卫秋看向那立着的棺木,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我卫府满门忠烈,为国捐躯而亡,哪里还有捉拿这唯一的小公子下狱的道理?!你们莫要欺人太甚了!”
曹衍是曹氏幼子,多年前曹家曾送长子上战场交到卫家军中,却因不守军纪被打死了,因此卫家落难,曹衍在大理寺中,立刻揽了捉拿卫韫的事儿来。
曹卫两家的恩怨满朝皆知,如今曹衍在这里,众人自然要想到是曹衍刻意刁难去。
曹衍听了卫秋的话,冷冷一笑:“你算个什么东西?这可是圣上亲笔所书的圣旨!你卫家因贪功好胜,害我大楚七万精兵丧命于白帝谷,你以为人死了这事儿就没了?卫韫,”曹衍提高了声音:“识相的就别挣扎,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卫韫没说话,他抬头看着楚瑜。
众人惊慌之间,这个人却一直神色从容淡定。在他看过来时,她只是道:“踏过这个火盆,去了晦气,就能进家门了。”
“嫂子……”
他干涩出声,楚瑜却是握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踏过了火盆。
而后她握着艾草,轻轻拍打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楚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迎接一位归家游子一般轻轻往卫韫头顶撒了艾草水,然后从旁边拿过酒杯,递给卫韫。
“虽然没能凯旋归来,然而你们去时我就备下了这祝捷酒,既然回来了,也就喝了吧。”
楚瑜双手捧着酒杯,声音温柔。
曹衍皱起眉头,怒喝了一声:“卫韫!”
卫韫没有理他,他看着眼前捧着酒的女人。
他本以为归家时,面对的该是一片狼藉,该是满门哀嚎,该是他一个人撑着自己,扛着卫家前行。
但没想到,他却还能像过去一样,回来前踏过火盆,驱过晦气,甚至像父兄还在时那样,饮下一杯祝捷酒。
当年年少,父兄不允他饮酒。而如今他若不饮,此酒便无人再饮。
他接过酒,猛地灌下。
曹衍终于无奈,怒喝出声:“卫韫,你是要抗旨不成,南城军,你们站在那里,是打算包庇卫家?!”
听到曹衍的话,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南城军终于没办法装死了,为首之人深吸了一口气,他伸出手去,朝卫韫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七公子,烦请不要让我们难做。”
卫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楚瑜一眼,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去,让人给他戴上了枷锁。
几十斤的枷锁带在他身上,他却仍旧挺得笔直,曹衍让人拉了关囚犯的马车过来,冷笑着同卫韫道:“七公子,上去吧?”
卫韫没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卫府的牌匾,目光落在楚瑜身上。
“卫家……交给大嫂照顾。”
“你放心。”楚瑜点了点头,声音平和坚定:“我在,卫家不会有事。”
卫韫抿了抿唇,却道:“大嫂,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说着,他目光扫向一旁站着的几位少夫人,扬声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才是要紧。诸位嫂嫂切勿太过伤悲,哥哥们泉下有知,也希望诸位嫂嫂能照顾好自己。”
楚瑜并没将家中变故告诉卫韫,只是说了梁氏和柳雪阳的去向,卫韫尚还不知家中女人之间的不合,还担心着几位嫂子因失去丈夫太过伤悲。
三少夫人张晗听到这话,扭过头去,用帕子捂住脸,小声哭出来。
便是姚珏,也不自觉红了眼。
然而她与谢玖出身大族,早是知道了卫家的形势,绝不敢去牵连的,更何况姚家与卫家本也交恶,她与丈夫感情远不及其他少奶奶深厚。
只是忠门埋骨,稍有良心,便会为之惋惜。
听着卫韫的话,管家露出难色,他看了楚瑜一眼,怕楚瑜在这时候告状起来。然而楚瑜却扬着笑容,同卫韫道:“你不必担忧,在狱中好好照顾自己,我们都是你长辈,比你想得开。”
卫韫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上了囚车。
曹衍脸色已是差极了,催促了人道:“压着去天牢罢!”
卫韫盘腿坐下,背对过家中女眷时,便收起了方才的软弱担忧,化作一片泰然。
囚车缓缓而行,他骤然出声:“卫家蒙冤!父兄无罪!”
“让他闭嘴!”
曹衍面色大变,扬鞭甩了过去:“闭嘴!”
看见他扬鞭子,蒋纯下意识就抓住了曹衍的鞭子,曹衍察觉被人阻拦,扭过头去,看见蒋纯之后,眯起眼睛:“二少夫人?”
“好,好得很,”他目光扫过卫家一众女眷,冷声道:“你们卫府好得很!你们家大夫人呢?!”
没有人说话,曹衍提了声音:“如今卫家就没有人主事了吗?还是说卫家如今的主事就是一个连面目都不敢露之人?!”
“大夫人外出省亲,如今卫家暂由妾身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