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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翃回头,从慌作一团的众人里越步而出走到木板前。
小宫女的双眼瞪得大大的, 薛翃想起在偏殿里那一双慌张灵动的眸子。
前一刻, 还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
薛翃伸手掀开白布,目光一寸寸往下扫去。
此刻有内侍扶着太子赵暨,嚷嚷说:“快带太子离开此地。”
又有负责运送尸首的内侍过来:“快, 赶紧抬走!”
薛翃闭了闭双眼, 抬手在小宫女的脸上轻轻抚过。
给她柔软的手掌缓缓抚过, 死者那原本大睁的一双眼睛, 终于慢慢地合上了。
薛翃望着面前终于显出一点安详的遗容,耳畔响起小宫女曾说过的:“多谢仙长救命。”
“抱歉, 还是没能救了你。”薛翃把白布一点点拉高,遮住这张稚嫩的脸。
薛翃回过头,内侍正扶着不能动弹的太子赵暨,要离开此处。
赵暨脸上毫无血色。
少年毕竟从未亲眼目睹过这样的场景,又是遽然不防地跟尸首对面, 躬身垂头欲呕。
这幅受惊过度的模样, 此后的一场大病是在所难免了。
梧台宫。
因为就近,所以太子被送了过来。
何皇后本来等着薛翃的,见赵暨给太监抬了进来, 吓得丢了魂魄, 一时也顾不上薛翃了, 只连声叫着“暨儿”, 陪着赵暨入内, 又有嬷嬷喝道:“还不快传太医。”
薛翃立在殿门口, 听着里头杂乱的声响,并无动作。
那小宫女死不瞑目的脸在眼前浮现,这就是宫廷,哪怕前一刻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下一刻,就有可能给生生掐折,萎落尘埃。
梧台宫内的雪已经给打扫的干干净净,只有琉璃瓦上的积雪不能清除。今日的阳光甚好,积雪受暖,渐渐融化,一滴两滴,断线的珠子似的从屋檐上滴落。
薛翃敛袖而立,打量着梧台宫内的景致,跟她“离开”的时候相比,这宫阙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墙角原先还只有一人高的松柏,已经郁郁盛盛,宝塔似的顶尖在北风里微微摇晃。
阳光斜照,金色的光芒照透薛翃的道袍,她微微眯起眼睛,竟有种一切都恍若昨日的错觉。
殿内的一声略高亢的呵斥,唤回了薛翃的心神。
是何皇后的声音:“没用的畜生们!都是怎么做事的!青天白日里,为何竟让太子撞上那种东西?”
太监颤声道:“娘娘饶命,奴婢们也没想到正好给太子撞见,原先明明是听太子走了后才抬了出来的。没想到太子居然又折了回来。”
当然没有人料到,赵暨因为遇到了薛翃,少年心性,故意又陪着她返回梧台宫。这也是人算不如天算。
皇后怒不可遏:“还敢狡辩,你们惊吓了太子就是办事不力!”
“娘娘饶命!”众人惊慌失措,纷纷求饶。
此刻,梧台宫外两名太医疾步入内。
太医院的众人几乎都跟薛翃认得了,见她立在殿外,有些诧异,却来不及寒暄,就给皇后宣了入内,给太子看诊去了。
不多会儿,大概是太医有了决断,何雅语才又出外,望着地上跪着的太监们,咬牙道:“若太子有个万一,你们一个个的脑袋都别想要了。现在滚出去,各自领二十板子。”
“多谢娘娘开恩。”
内侍们弓着腰,战战兢兢地退了出来。
其中先前负责抬尸的太监缩着脖子,走的飞快。
薛翃正在打量,有皇后身边的小太监出来道:“和玉仙长久等了,皇后娘娘请您入内叙话。”
却在这时候,外间安嫔,鲁婕妤两人相伴而来。
三人入内的时候,殿内皇后已恢复了往日那种温和的样貌。
安嫔跟鲁婕妤上前行礼,何皇后赐座,安嫔道:“臣妾跟婕妤妹妹才去含章宫探望过了庄妃娘娘跟三皇子,走到半路,听说太子突然晕厥,不知是怎么了?”
何雅语说道:“没什么,只是给一帮不长眼的奴才冲撞了。已经请了太医。说是受了些惊吓,没有大碍。”
鲁婕妤道:“娘娘向来宽厚待下,最近那些奴才们只怕就散漫了,娘娘也该好好惩治惩治他们才是。”
何雅语道:“太后跟皇上向道,本宫当然不愿意多动干戈,但凡能看得过去的,就轻轻放过了,只是今日竟把太子也连累了,着实可恨。”
说到这里,何雅语才看向薛翃:“听说先前和玉道长是跟太子同行的……可也受惊了吗?”
薛翃道:“并没有。”
何雅语微笑叹道:“和玉不愧是修道人,本宫听奴才们说,那尸首骇人至极,才把太子惊吓了,和玉你却并不为所动。”
“不瞒娘娘,小道之前在乡野间走动,为人诊治,多曾见过诸如此类的往生者尸骸。不比太子金枝玉叶,娇生惯养。”
何雅语叹息:“你说的是。太子从小哪里见过这种东西?唉。”
安嫔道:“臣妾也听说是个小宫女突然死了,倒不知为什么。”
何雅语道:“这件事才有人来跟本宫回禀,是一个使唤的小宫女,因为做事不力,给嬷嬷们训斥了,谁知她气性大一时想不开,就自缢身亡了。”
安嫔才要回答,薛翃道:“娘娘,小道看来,这宫女只怕不是自缢。”
何雅语一怔,眼中泛出锐利的警惕:“和玉,你在说什么?”
鲁婕妤看一眼皇后,跟着问道:“和玉道长,您怎么知道那宫女不是自缢?”
薛翃淡淡道:“方才小道走近看了一眼,虽然没有仔细检查,但是宫女的颈上勒痕很深,是给勒死无疑,不过她的双手指甲上有血渍,娘娘觉着,上吊的人手指甲上怎么会有血?”
何雅语脸色一变。
若是单纯自杀的人,手指甲自不会沾血,但如果是给人谋害,这被害者拼命挣扎之中,或许会伤到那凶手,手指甲里才会带血。
安嫔流露受惊之色:“什么?指甲里有血?难道、难道真的不是……”
话音未落,就给何皇后瞪了一眼。
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安嫔突然后悔来的冒失,本是要来“雪中送炭”,慰问皇后的。没想到居然有马屁拍在马腿上的架势。
片刻,何皇后才轻描淡写道:“和玉,本宫知道你身份非同一般,但这是在宫内,你可要留心,万万不可信口雌黄。一个想不开自杀了的宫女罢了,又什么血迹不血迹的?”
薛翃道:“我只是把自己看见的说出来而已,娘娘不信,叫人去查就是了。慎刑司的人最有经验,是不是自缢,还是另有原因,一看便知。”
何雅语眉头一蹙,继而叹道:“这个嘛,只怕是不能够的,因为方才那些奴才们来报,说是自杀的人不吉,所以已经送去烧化了。”
两个人目光相对,薛翃看出皇后眼中暗藏的锋芒。
皇后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薛翃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办法了,不过,既然小道亲眼目睹了,以后有人问起来,自然也得实话实说,其实不瞒娘娘,小道是见过那宫女的。”
何皇后的眼神愈发尖锐:“和玉……”
她想问问薛翃是在哪里见过那小宫女,但是安嫔跟鲁婕妤在场,却又让她有些不敢轻易开口。
皇后之所以传薛翃前来,无非是想敲打敲打她,别叫她胡说在偏殿内的事,谁知道太子又撞见死尸,横生枝节。
如今皇后见薛翃竟有寸步不让的意思,心中又惊又怒,又有点怯意。
因为“贵不可言”的传说,皇后自然忌惮才出生的三皇子,所以不想太子出丁点儿的纰漏,不料前脚才说这话,后脚就捅了漏子出来,若是这件事传到正嘉而中,以皇帝那神鬼莫测的心性,且不知降下的是雷霆万钧,还是冷风过耳呢。
假如现在跟和玉针锋相对,逼得她把偏殿里的故事说出来,只怕迟早晚给皇帝知道。
皇后心中急转,终于说道:“死了的这个是本宫宫内的人,经常在宫中走动,道长见过自然是不足为奇的。”
她似忖度了会儿,才郑重又说:“既然道长觉着这宫女的死因有疑,本宫身为六宫之首,自然不会等闲视之。戴嬷嬷。”
皇后身边的老嬷嬷上前行礼:“娘娘有何吩咐?”
何雅语道:“你去详查宫女自缢之事,只是记得别惊动旁人,太后身子不好,皇上日理万机,且又虔心修道,若是有什么风声传到两位圣人耳中,惊扰了他们,本宫不饶!”
最后一句,目光却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了薛翃身上,这是敲山震虎。
安嫔早心领神会,忙道:“这种小事,又何必惊扰两位圣人呢?臣妾等也是只字不敢乱说的。”
鲁婕妤起身附和。
薛翃道:“娘娘有这种心,自然是最好了。不管那宫女是自缢还是他杀,横死的人,都有一股怨气,娘娘若不好生详查,安抚死者在天之灵,将来只怕……”
她没有说完,却已经引得安嫔跟鲁婕妤有些坐立不安。
何雅语道:“有真人坐镇宫中,本宫是放心的。但道长也是好意,本宫很明白。”
她转头看向戴嬷嬷:“你可听见道长的话了?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给道长、跟那死去的宫女一个交代。”
***
不出三日,戴嬷嬷果然查明。
据说,是梧台宫的一个太监看上了那小宫女,想要跟她对食儿,但那小宫女不肯答应,太监便动了手,一时冲动之下,便失手将那宫女勒死,却伪造了自缢的现场。
慎刑司的人把那太监带走,秘密处死。
戴嬷嬷亲自向薛翃说明了此事,道:“是那混账亲口承认的,慎刑司的公公也在他颈间发现了几道被抓伤的血痕。仙长放心,慎刑司已经处置了他,想必那奴婢也可以安息瞑目了。”
薛翃想起那天那个躬身缩着脖子的太监,淡淡道:“皇后娘娘的慈心,那小宫女在天有灵,也必然感激。”
后来小全子告知,那被处死的太监原本是皇后宫内颇得力的,也是那天负责运送尸首之人,如果说小宫女遇害是杀人灭口,那此人的死,就是兔死狗烹了。
这两日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连太一也有些懒洋洋地不太爱动。
是日,薛翃燃了一柱道玄香,盘膝打坐,不到一刻钟,房门便给猛地推开了。
门外有冬月吵嚷的声音:“干什么呢?谁许你们打扰的?”
又有人道:“是太子殿下在这里!不得无礼。”
冷风灌入,薛翃睁眼,果然见太子赵暨站在门口。
太子病了数日,神情憔悴,脸容消瘦,精神也仍恍惚着。
这是他第一次来放鹿宫,开门之后,只觉着一股温馨的香气扑鼻而来,那不安浮动的魂魄也像是得到了安抚。
薛翃看着这不请自来的少年,仍是盘膝不动:“殿下为何突然而来?”
门外,太监拦住了冬月。
赵暨把门一掩,却不回答。
少年冷冽飘忽的目光从薛翃身上离开,打量这室内的陈设。
“那天,你也看见了?”赵暨望着黄花梨琴桌上的定窑白釉玉壶春瓶,里头斜插着一支开的正好的灿黄腊梅,香气袅袅。
无端端的,他突然喜欢了这个地方。
薛翃道:“太子指的是那宫女?”
赵暨冷笑了声:“当然是她。我听人说,你觉着那宫女是给人害死的?”
薛翃道:“事实证明,她的确是给人害死的。”
赵暨生生地咽了口唾沫。
“你……看的那么仔细?”赵暨的声音干涩,“但是那时候,我只看见她跟鬼一样的两只眼睛,她瞪着我、像是会跳起来,掐死我一样。这两天,我总想起那一幕,总想起……你呢?”
太子这些日子过的十分煎熬,睡梦中都常看见那小宫女向着自己扑过来,好多次自噩梦中惊醒。
薛翃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太子也怕鬼怪吗?”
“我当然怕!”赵暨脱口而出,却又有些后悔,“古人说‘敬鬼神而远之’,当然要心存敬畏。”
薛翃道:“我看,太子是做了亏心事吧?”
“我没有杀她!”
“但她因为太子而死。”
“她、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像是退无可退,又像是狗急跳墙,赵暨口不择言道:“本太子看上她是她的福分,是想抬举她……是她自己短命!跟我没有关系!再说不过是个贱婢而已!有什么、了不得!”
“说这些话,不觉着诛心吗?”薛翃心头冰凉,忍不住动了怒:“你居然一点也不觉着愧疚?”
面前这孩子,还是当初自己疼爱有加的赵暨吗?他为什么学的这样偏执冷血,草菅人命了?
薛翃盯着赵暨,满心的话像是在瞬间给堵在了嗓子眼里。
这三年里所发生的事,已经不能用一个“物是人非”来形容,连赵暨都能性情大变,更何况没有了亲娘照顾的宝福跟宝鸾呢?
薛翃心头微乱,她不想再跟赵暨多费口舌,双眸一闭:“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然而话音刚落,肩头就给人紧紧地握住。
薛翃还未反应,赵暨用力将她握着她的肩膀,少年奋力一推,竟将薛翃推倒在地上。
猝不及防,薛翃大为意外,不知赵暨还想要怎么样,但电光火石间,赵暨已经给了她答案。
他猛地扑了上来,死死地摁住了薛翃的肩膀,口中还叫着:“你凭什么那么说我,凭什么赶我走?你是什么东西!”
“暨……太子!”生生地咽下熟悉的称呼,薛翃想要喝止。
但赵暨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
刹那间,少年的身体压下来,薛翃听到衣裳给撕裂的声响。
虽然很清楚赵暨的一举一动,但是两个人的身份之差、长久以来都把赵暨当作半子的心理,让薛翃一时无法明白这孩子到底在干什么,甚至她以为赵暨是想杀了自己。
直到少年的手探向她的脸,他说:“听说父皇很喜欢你,你不是想攀龙附凤吗?我偏不如你的愿!”
薛翃激烈跳动的心有一瞬间的静止。
望着少年通红的眼睛,薛翃道:“给我住手。”
赵暨觉着惊讶,本来面前这个人还显得很是慌乱迷惑似的,但是现在,她却突然停止了任何动作,声音冷漠而淡,且脸上丝毫慌张害怕之色都没有,只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明显地带着一丝憎怒。
“你说住手就住手?”那点憎意越发点燃了赵暨心中的恶火:“之前你打搅了本太子的好事,现在就让你来补上吧。”
少年的手从薛翃脸上往下,蠢蠢欲动。
“那好吧。”薛翃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
赵暨愣怔,眼前一花,是薛翃捉住了他的右手臂,轻轻地一抖一错。
因为见薛翃并不挣扎,赵暨便没有再摁住她的手,见她突然动作,还不当回事儿。
虽然年纪比自己大,毕竟只是个身娇体弱的女冠子。
谁知道薛翃手起掌落的瞬间,赵暨听见很轻微地“嚓”的响声,一股剧痛从右臂上迅速蔓延。
难以忍受的剧痛让赵暨浑身一颤,忍不住发出惨叫。
他看看薛翃,又看看自己的右臂,试着动了动,但右臂软绵绵的,像是给折断了似的,居然无法控制。
满脸惊疑不信,赵暨再看向薛翃,骨折般的痛楚让少年的脸色迅速惨白,冷汗却飞快地从额头上渗出。
赵暨左手握住右肩,又惊又痛,眼泪直流:“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薛翃狠狠地把少年掀翻在地,“这宫内就没有人敢教训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