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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珍见到柳枝的第一句话是:“啊呀呀,你怎么就来了啦!”她睁圆着眼睛望着柳枝,脸上的表情不断地变化,先是惊奇,再是惋惜,再是抱怨,再是内疚,最后转成无可奈的欢迎。她说完那几个字之后,就没有说话,喉咙里似乎塞了一个什么,也许是刚吃过午饭,最后那一口又从肚子里回了上来。
柳枝纳闷了,突然觉得情况不妙,一股凉气自脚上升起,一直冲到脑顶。梅珍过来牵着她的手从车间往宿舍走,柳枝麻木地跟着她,脚步有点不灵活而又点零乱,很像牵着一个瞎子。
梅珍牵着这个“瞎子”一直到两人的脚碰着了床边才松手,叫她把书包放在床上。见柳枝眼睛望着放在床上的书包,就说:“柳枝你书包里有钱吗,把它放身上吧。”
多劳叫她带足了可以到b市两个来回的路费,叮嘱她稍有不祥,走之大吉,所以她书包的本子里还是有钱的。一路走来,她手不离袋。
梅珍做事,有猴子那么快,听得她合得箱盖一声响,人已到了门口,丢下“你坐一会,我去打饭来”,人已去了好远。
柳枝现在在可笑自己的软弱无能,刚才的失态就是,这种失态如果多劳在这里就可以,每当她着急的时候他的主意就来了。现在她一人在这里,她单独负着一个方面的任务了,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她负着全面的责任,多劳的事业必须靠她把经费来铺就为前提。为了多劳的“还子弹”,为了他们的站在桃花树下胜利的一笑,她得坚强起来。
在看到三天装服厂的牌子的一刹那,她想到放下书包就给多劳写信,说她一路顺风到了b市,就像他们在语文书里读过的那首“渡水复渡水,看花还看花,春风江岸路,不觉到君家”一样的诗情画意下不知不觉地到了梅珍这里。叫他不要去捉蛇摸鱼,摘板栗什么的了,把身体养一养,备战大学,备战你的“还子弹”计划。你当时被丁老师逼上了梁山,那么你就要把梁山搞好来打天下,不要像宋江一样投降了。
本来多劳一定要送她一直来到这里的,而她说梅珍在那里都搞好了,送是多余的,目的是去挣钱,怎能多余用钱呢。现在见到了梅珍,还在梅珍肚子里没有倒出来的这里的情况肯定是发生变故了的,信暂时不能写。就是梅珍这里有难处了,东方不亮西方亮。
梅珍进来了,她把连饭带菜装在一起堆得就像乡下的坟山一样的瓷碗递给柳枝。柳枝实在是饿透了,她有了刚才那样的决定壮胆,放开一切先起来再说。不多久,就只剩下瓷碗和筷子没吃掉,其他的一切统统的赶到她肚子里去了。这种吃法只有张飞要上战场了才可见到,哪有一个文静的姑娘有这么吃的。
满屋子的床,满屋子挂着的衣服,满屋子的鞋子,满屋子的碗筷,柳枝也没有去看这屋子里有几张床,,也不知这只瓷碗应该放在什么地方,见到旁边有一个空点,就将瓷碗往上面一放。
瓷碗的响声过后,柳枝的眼光逼向梅珍,气贯长虹,问道:“你刚才说‘我怎么就来了’,看你那个表情,难道情况有变吗?”
“钱柳枝,我真不该啊!不该写信叫你来呀,我刚才问你还有不有钱,如果没有钱了,到我这里拿回家的路费吧。”梅珍一脸的怒气,“原来的女老板在这里,我托生产部主任唐式和她说过你要来的事,她同意了,可她回台湾去一声喊就死了。她一年前死了老公,听说她无儿无女,半个月后来了这个老头,听说是女老板的弟弟,他弟弟接手后我又请唐式找了他,唐式告诉我刘董说他姐姐同意了的事他同意,所以我马上写信给你。可是大前天唐式却告诉我刘董宣布不增加员工了,叫我马上退信,来了也只能回去!我就马上写信给我妈了,可是你已经来了。”
“我就到其它地方去找去。”柳枝有如你原来答应借本书给我现在到你家里来你说没有了一样处变不惊。
门被人推开,进来了一个人也同时进来了她的声音:“何梅珍,班长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叫你赶快去,不然要扣你的一天工资了。”说话的人见有一位漂亮的城里小姐和梅珍坐在一起,伸了一下舌头,伸舌头的时间是一秒,伸了舌头停了一秒,走了。
“要扣就扣,多大的事!”梅珍坐着不动,说:“柳枝呀,抓得紧,每天12小时工作,中餐半小时实际12个半小时……”
柳枝见梅珍没有去工作线上的打算,起身拉着她的手,摧她快去,两人好似拔河比赛似的拔了一阵,发展到了争夺散打冠军的场面,柳枝来了一种只要梅珍不去就要和她拼了的强硬,梅珍才走了。
柳枝没有坐到床上,有如电影里一个作战前的将军往往会背着手踱来踱去,她在两排床互相谦让出来的米来宽的空隙里来回走着,她想,你答应别人了的就能随意改变吗?难道就没有一个事前事后吗?人家来了你总得有个怎么办。
一股自天而降的神力使她决定自己去找那个老板,怕什么,你还能把我吃了!有可能她毕竟是当过学生会的主席的底子,也有可能是其他的因为,她不怕一切,把门带上,去找那个老板了。
她找到了办公楼,也找到了门上钉了一方“董事长办公室”的办公室。红漆的门是虚掩着的,放着红色的亮光,显示出一种庄严和权威。
柳枝在推门了。
一个女人飞快地从走廊的另一头跑来,一边她像还在处理裤头的一些间题,一边对着她叫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柳枝也许听见了也许没有听见,推开门进了去。
那个女人觉得特别,这个小姐就算不经过她的允许可以进去,但连预先在门上轻轻地敲三下,等到里面有允许进来的信号再进去她都有可能没来,因为她在进厕所的时候反过头来看了一下,这个走廊里还没有人。是个什么人呢?她抱怨自己刚好在这个小姐来的时候她要上厕所。
一个头发白了三分之一,眼睛深陷,颧骨高突,两颗门牙明显外露,60岁左右的男人在写着什么。
老头抬起了头。进来的人使他的眼前一亮,这是一位报社的记者?还是一个大公司的派员?还是一位当地官员的千金?他没有见过的美丽,没有见过的气质。这个板凳还没坐热的掌门怕有错失和闪失,马上站了起来,而且毕恭毕敬的:“小姐,你好!”
跑步过来的上过厕所的女人急忙打开门想要补救一点什么,见老板就像汉歼站在一位女皇军跟前一样,马上的马上把门轻轻地关上。
“老板,您好!”
“你好!我姓刘,这公司的董事长,请问小姐到敝处有何贵干?”刘董离开坐位,双手对着柳枝做着请坐的姿式,手在柳枝和高级沙发的方向之间来回了好几次。
是b市这个地方,又是夏天,如果是北方,又是冬季,那刘董事长对柳权绝对不会有这么客气。这样热的天气一层的确良就混过去了,要是非穿很厚才能过得去的气温,柳枝就是到百货公司哭命也凑不出使这个以衣取人的老头的眼睛产生错觉。
“刘董好!我叫钱柳枝。”
刘董听说她姓钱,马上在他所知道的圈子里寻找姓钱的头面人物,更认真的听着。
“我是由贵公司的员工何梅珍托生产部主任唐式在您姐姐生前申请来贵公司打工并经您姐姐同意,后同样由唐主任向您申请并经您同意,再由何梅珍通知我,现已来报到。”
柳枝的普通话是标准的,这个台湾人是听得一清二楚的,他差一点为自己笑出声来。马上回身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正想发作甚至在办公桌上拍一巴掌叫她滚出去,却见眼前的女人亭亭玉立,大义凛然样,他那一巴声掌终于没有拿出来。心想也许她可能有后台?不,有后台怎么还要到这里来打工?他又看了她一眼,又想到眼前这个家伙如果要是当婊子会把门挤破,嗯,何不把她留下,搞公关的什么的,不是千里难寻的吗,送上门来了,有西门庆不要潘金莲的吗?刘董事长那躲在山冲里的眼珠转动了几个来回,用手搔了一阵黑白相间已经不好再稀了的头发下面的头皮,对着钱柳枝说:“你就是那个何……”
“何梅珍。”
“何梅珍,何梅珍要唐式说的那个钱溜之。”刘董一说话两颗门牙完全暴露无遗,原来它是斜着生出来的,露在外面,像鸟类的嘴壳。
刘董说的是台湾普通话,柳枝把他说的“钱溜之”也听成了钱柳枝。
刘董又亮出鸟的嘴壳:“唐式和我说的时候我还没有宣布暂不招收员工的决定,既然我答应了就还是要算数。”说话间,大抵是他那隐约可见的连黄带红的头皮又痒起来了,又搔了起来。从窗户伸进来的方形的太阳有一块在他胸前,雪飞子一样的头屑在那太阳光里飘飘洒洒。搔了一阵之后,他将五个手指插在头皮上的稀发里,歪着头,望着柳枝问,“你的文化程度是多少?”
柳枝有点好笑,答道:“高中毕业。”
刘董心想她既然高中毕了业,没有去上大学,要肯定她没后台,有背景还不去读大学吗。先安排她到公司办公室接接电话,她的声音怪好听的,这样的声音与外界联系对公司会有帮助。于是他对柳枝说:“钱溜之,公司办公室缺少一个话务员,正在酝酿人选,就试用你一段时间,你本人认为可以吗?”
“我本人愿意?”
“那我就叫刘总经理具体安排你,指导你工作。”
“谢谢。”
刘董事长按起了电话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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