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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自作多情
顼婳抖抖衣衫走出去, 外面向盲最先迎上来, 一脸焦急:“你去哪儿了?怎么一声不吭自己乱走?”
唐恪紧随其后:“我担心死了, 还以为你被妖物侵扰了。”
顼婳淡笑道:“行至此地小睡了一会儿, 倒累得你们担心。小小妖物不足为惧, 你们可寻到根源?”
奚掌院人在沟中, 身边是不知道沉积了多少年的淤泥荒草。
耳畔听得她的声音,端的是温朗如月。说话的男声他知道——向家堡向公子,百巧堂的唐小公子。才认识多久,已经可以这般肆无忌惮的关心。
而她是不是只有对着自己的时候, 才会客气地左一声劳烦掌院,右一句本座失礼?
林外向盲道:“事情已有眉目,不过你要小心,大执事很生气。”
顼婳点点头, 其实不用他说,她迎面就碰上了暴怒的净无泥。净无泥找了她半天, 早已心头冒火, 这时候怒道:“纪婳!我吩咐你做什么?你单独行动, 可有考虑过其他同门?因你一人耽误大家时间, 你如何解释?”
顼婳哪会把他这几个问题看在眼里, 一句话就解释了:“奚掌院让我上来看看。没来得及请示您,是我不对。”
净无泥立刻变成了哑巴。天衢子的吩咐, 自是不必向他请示。
沟里, 天衢子莫名多了几分耐性, 对于顼婳拿他当挡箭牌的行为, 显然十分受用。
净无泥脸上红白交替,半晌问:“那你可有发现?”
顼婳领头往前走——毕竟也不能让奚掌院在沟里蹲太久不是。她说:“你们查到了什么?”
向盲倒是立刻说:“我们去山神庙看了,那神像十分正常……”一行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直到人声渐悄,天衢子默默从沟里跳上来,摘去衣上草叶,清理外袍污垢。
没有人询问他去了哪里,毕竟掌院的行踪,是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的。
村民们听闻仙长们过来帮他们“收妖”,早已纷纷赶来观望。净无泥身为执事,按理只能在危险的时候出手,其他时候均是旁观。
但是这次带来的外门弟子,课都没上几堂,他实在是不明白掌院为什么会安排他们出来实践。所以面对村民,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顼婳身上了。
顼婳看见他的眼神,只好帮忙汇总各弟子收集到的村民证言。
她说:“经过大家调查,村民称遇害者皆在山神庙许愿求财,而且愿望全部实现。查看尸体的师兄弟们也证实,死者确实均为上吊致死。去往山神庙的师兄弟们表示山神庙并无异状。对此,大家怎么看?”
诸人均在思考,唐恪说:“其实很简单,只要我们其中一人前去求财,然后等妖物找来,不就知道原委了吗?”
净无泥还没开口,顼婳已经很自然地道:“办法不错,也够大胆。但是一来,剩下的许愿者恐怕不能等到那个时候。第二,如果对方使用的是神魔之契,你的交易内容一定会生效。风险太大。以后遇到同等案例时,尽量不要使用这种方法。”
有人小声说:“神魔之契是什么?我们九渊高人如云,破不了一个小小的契约?”
顼婳不以为忤,反而耐心讲解道:“神魔之契的代价,在许愿之时已经收取,不能收回。”
这人见她并不见怪,不由问:“可是这些人许愿的当时并未死亡。”
顼婳问:“以何为据?”
这不是废话吗?他们后来还发财了。这人一脸莫名其妙。
顼婳却又道:“不要轻易排除任何可能。百余年前,当阳曾经发生一案,有人死去数月,仍正常劳作,一如生时。”
终于有其他弟子忍不住,问:“纪先生你觉得应当如何是好?”
顼婳也知道他们初初学艺,要求不高。她帮助他们分析:“事情出在交趾山,妖物也许不会太远,但未必在山神庙。何况万一妖物设伏,对初入玄门者来说,也大为不利。所以进山之后,先观全貌。”
天衢子缓步行来,诸人欲行礼,他伸手止住。顼婳背对他,言语温和,很有为人师长的风范:“观山先观气,气有十色,灵气是淡绿色,魔气是紫黑色……”
她一一解释:“方才我观交趾山,发现一股怨气在山神庙正西方向凝而不散,想来古怪在此。色为黑色却比较稀薄,当是凡人死后怨气不散。”
几个外门弟子都有法宝,闻言顿时十分振奋:“纪先生,我们过去看看?”
顼婳点头,又叮嘱道:“先布阵,防反噬防逃逸。九渊想必会有办这事的一套流程,虽然我不赞成完全照章行事,但是如果天资不高的话,这样倒确实能活得更久。”
诸人都是一阵低笑,一路来到方才指点的槐树下,净无泥上前布了阵。几个弟子手持溯源镜,不一会儿,就有人喊:“树下埋着一具女尸!”
这次也不用顼婳再多说,净无泥再次布阵,他们七手八脚,很快将女尸挖了出来。
围观的村民顿时有好几个人离场,净无泥问最初向他求助的村民:“这是怎么回事?”
村民一见,顿时连连喊冤:“仙长,这是村东头李二的媳妇……”
净无泥逼问道:“她被何人所杀,又是何人所埋?!”
村民吱吱唔唔,净无泥说:“你听着,此事并不简单,你若不说明原委,我等无法相助。”
那村民闻言,只得道:“仙长,天地良心,她是自尽而亡的。您可以看看她脖子上的勒痕,这个大家都是知道的。你说她自己想死,关我们什么事嘛?怎么反倒回来害我们呢?”
外门弟子大多出身富户,哪见过这样的腐尸?此时全都退得远远的,但顼婳准备上前时,他们又全都围了过来。想来不愿在她面前失了胆气。
顼婳看了一眼,点头道:“确系自尽。”
那村民更是大声喊冤:“我就说嘛!仙长,你们快些收了他吧,村里人可怜呐……”
净无泥看了顼婳一眼,顼婳说:“方才我站在山顶,看见交趾村里有一所朱门大宅,同样戾气冲天。这是谁家院落?”
那村民一怔,顿时目光闪躲,十分可疑。净无泥见状立刻沉声喝道:“你若再有意欺瞒,我等便也不再多劝。不过后果你当心中有数!”
村民嚅动嘴唇,半天说:“那是……村里所有人共有的。交趾村这么穷,谁能住得起这样的宅子嘛……”
净无泥顺嘴问:“建来何用?当祠堂?”
村民赶紧点头:“对对,仙长慧眼如炬,确实是用来贡奉先祖。”
顼婳说:“整个交趾村,穷得揭不开锅,村子里见不到几个小媳妇,小孩子却不少。就在刚才,我等前来,围观村民里也几乎全是男子。你们村里的女人呢?”
这村民顿时变了脸色,半晌,他说:“仙长既然是来帮助我们的,就请收了这妖孽就好。我们小媳妇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只怕冲撞了仙长。就不出来见客了。”
顼婳走到槐树下,槐树的黑气在女尸被挖出之后,越发浓稠了。只是被困在法阵里,不得脱出。
她回头看了一眼天衢子,淡笑着问:“以这作为外门弟子的第一堂实践课,好像不大好。”
天衢子衣冠严整洁净,显然已经用法诀细细清理过。此时闻言,他道:“八方行走,总要见过人间。无碍。”
顼婳于是说:“好吧。”她扫视诸弟子,突然面前一面水墙,竟将村中红宅拉近。外门弟子呼吸微窒,真正的法阵大师,布阵于悄无声息之中。
她朗声说:“这座宅子是村民用来娶妻之用的吧?因为交趾村贫困,没有姑娘愿意嫁进来,于是你们共同建了这宅子,谁家要用时,便假称这是谁家宅院。远方的姑娘不知底细,信以为真,以为郎君是村里富户,于是顺利嫁娶,是也不是?”
村民惊呆,有心狡辩,但见她神态笃定,顿时又不敢轻易撒谎。周围诸弟子大哗,有围观的村民实在忍不住了:“仙长,您捉妖便捉妖,管这些闲事作什?”
顼婳说:“世间万事,皆有因果。你们隐瞒前因,又怎能了结后果。”
村民语气可就不怎么好了:“就是说你们解决不了吗?看来九渊仙宗也不过如此!”
净无泥怒道:“闭嘴!”
那村民气得呼哧呼哧直喘,他身上隐带黑气,显然也是求财者之一。这时候大声道:“难道不是吗?你们口口声声斩妖除魔,如今妖魔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伤人性命!我们死了这么多人,你们却还在这里磨蹭,我们信奉九渊有什么用!!”
天衢子就站在一侧,村民当然不会知他身份,他也毫不动容。顼婳倒有点佩服这个人的心胸,闻言道:“你口口声声信奉,那么请问这位先生,你每年有供给九渊仙宗多少银两?”
那人顿时语塞——穷困至此,哪里还有银两供奉九渊仙宗?
但他很快又大声道:“我们交趾村衣食不继,哪有多余的银钱?!”
顼婳说:“也就是说,你所谓的信奉,其实什么也没有做。”
那人脸涨得通红,说:“我……我们时常念着仙长们的好啊!”
顼婳说:“危难时求助,稍不合意,立刻反叛背弃。也算信奉?”
那人似乎也觉理亏,却依然强辩道:“你们九渊都是仙人,难道还要把世俗银钱看在眼里吗?难道没有银钱供奉的众生,就不值得你们悲悯吗?如果这样,你们和妖魔有什么区别?”
顼婳说:“悲悯,很好,你也懂这两个字。”她指指槐树下的女尸,“这姑娘,是被骗来的吧?”
那男人顿时恼了:“骗?她若不是看上公宅,以为自己嫁的是个富裕人家,又怎么会受骗?她本来就是个虚荣贪财的女人,被人骗也是自己活该!若是洁身自爱、不贪慕虚荣的好女子,自然也不会被公宅所惑!我们只是教训这些被银子遮了眼的女人,有什么错?!”
周围传来吸气声,这些生活优渥的富家公子,显然惊愕。
顼婳问:“贪财就该死吗?”
村民怒道:“不该吗?!”
顼婳说:“那你们向神佛求财,也该死吗?”
村民呆住,半晌,嗑嗑巴巴地说:“可……我们不同,我们只是想过上好日子。再说我们事先并不知道会死……”
顼婳说:“她们也只是想过上好日子,她们也不知道代价是后半生猪狗不如的生活。有何不同?”
她字句铿锵有力,围观的村民们陡然发现自己竟也是一样。但大多数人立刻就吵嚷起来:“你们的意思,是要放走我们的媳妇吗?休想!”
一人带走,一群人附和:“不行,绝对不行!”
最初讲话的村民似乎是村长,他低声说:“仙长们,这真的不行啊。放走了她们,交趾村哪有姑娘愿意嫁进来啊……”
诸弟子只觉遍体生寒,唐恪道:“你们这种人,也配向九渊求救?!”
没有人出声,但像他这样想法的,绝不是一人。有人道:“我们走吧。”
净无泥看了一眼天衢子,他毫无表示。净无泥只好说:“住嘴,别忘记这次的任务目的。”
望着那群仍在吵闹不休、一脸警觉的村民,这些富家公子是真的想走了。
顼婳转头看向槐树下更浓的黑气,说:“交趾村所有的姑娘,九渊都会安置。你应该有更好的去处,为了这些人,化为妖魔不值得。”
黑气游曳来去,绕树而行,顼婳转头看天衢子:“你应该可以化她戾气吧?”
天衢子点头,佛修法术,他懂得也多。区区凡间怨体,不需要多费力。他指尖轻点,金光入阵,很快黑影被化,留下一个容颜颇为清秀的女子。
她冲顼婳与天衢子盈盈一拜,瞬间身若烟雾,逐风而去。
先前见女子现形,村民心怀惧意,声音略小了些。这时候见她消散,他们胆子又大起来,围着净无泥等人吵闹不休,只想将他们立刻轰出交趾山。
诸弟子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想象中的除魔卫道,可不是这么回事啊!!
顼婳脸上的温和笑意消失不见,她冷然道:“所有弟子听令,前往交趾村,救出村中女子。能够返家的,准许返家。无家可归的……”她想了想,又语中带笑,“带回家里做侍女也好。”
诸弟子本就憋了一肚子气,这时候都不管天衢子的意思了,大声道:“是!”
村民一见,闹得更为厉害,甚至有人抄起山中石块木棍,准备抵抗。他们这个村,一向团结。一直以来,无论谁家娶媳妇,剩下的村民总是各种帮忙哄骗圆谎。遇到闹事的,也是整个村庄一起抵抗帮助。
故而这么多年来,除了附近隐约闻听风声的庄子以外,还未曾出过别的事。
这时候听见顼婳的话,他们立刻便同仇敌慨。
顼婳吐字如冰:“若有违抗者,杀。”
天衢子眉心微动,却未言语。
今天来的虽然是外门弟子,但比起这些村汉来说,却也当得起高人二字。他们很快打趴了这群村汉,冲进村子,救出了几十个小媳妇。
这些女人大多被关押囚禁,暴力殴打,然而提到送归家里,却仍有人眷恋儿女、畏惧人言,不愿回去。
诸人哭笑不得,只得有的给了银钱,有的安置到自己及亲友家里做事。这善事做的,大家都不得劲儿。一直忙到后半夜,面对的却还是交趾村许多村民的咒骂。称他们离□□女,定遭天遣。
净无泥也很是哭笑不得,顼婳站在一旁,等所有人都忙完了,她做了最后陈词:“贫富不是善恶的分界线,人间秽巷皆是杂念。你们久历泥潭,总会有一些事,令人怀疑信仰,动摇初衷。我们到底在帮助一群怎样的人?我们在为谁雪冤?我们斩妖除魔,到底斩除了谁,最后留下了什么?”
她神情温和带笑,字字干净透澈:“悟道之剑,断不了人心之恶。却能以此为镜,让我们明正自身,纵然任重道远,步履维艰,亦眼望浩然,襟怀明月。”
她轻轻拍拍面前弟子的肩:“我们的道,未必会给予我们应得的荣耀与感恩。但请仍愿以手中剑,护我们心如明月。请一直向道而行,掸尽世尘,只为不变成泥沼中,那些我们曾鄙薄的灵魂。”
我们的道,未必会给予我们应得的荣耀与感恩。但我仍愿以我手中剑,护我心如明月。我终将向道而行,掸尽世尘,只为不变成泥沼中,那些我曾鄙薄的灵魂。
天衢子一直没有说话,但直到很多很多年过去,他一直记得当时的顼婳。
人间万般颜色,皆输给一个她。
顼婳圆满结束了这次实践课,净无泥等人带着一众弟子返回斋心岩。虽然受了一肚子气,但大家也都从深受打击的低落情绪中走了出来。
他们卫道之路漫长无边,以后难免会有这样不痛不快的时候,早点经历,倒也没什么不好。
顼婳走在一众弟子中间,向盲和唐恪围着她问东问西,这两位小公子是今年外门弟子中家世最优的。他二人在跟前,其他弟子便不敢靠近。
天衢子行在最前,耳边听得她耐心回应,心中不悦,却口不能言。身为掌院,他甚至连一眼注目也需要理由。
而九渊仙宗,天衢子离奇增高三寸,所有人目光都有点怪异。
一个男人,千年老铁木,若是突然开始在意起自己的形貌来,恐怕是有春风吹拂哦。
面对各种探究的目光,天衢子自然保持了沉默。
次日,九渊仙宗九脉掌院收到江河剑派的拜帖。上次天衢子亲自出手,抓住了江河剑派前掌门贺心璧,整个江河剑派都陷入恐慌之中。
如今贺心璧已被处死,他们自然还是希望九渊能不念旧恶。是以新的掌门候选人,无论如何还是希望能得到九渊仙宗认可。小门小派,是绝对得罪不起这样的玄门大宗的。
天衢子是非去不可了,否则恐怕江河剑派上下不安,指不定生出什么是非。
好在这拜帖送了不止一张,直至天色将明,外面有强大气息接近。
苦竹林外,玉蓝藻、不动菩提、木狂阳结伴而来。木狂阳一把揽住天衢子,不顾他挣扎,道:“上次贺心璧对你座下弟子动了杀心,江河剑派这次恐怕主要是想邀你。不过我们至交好友,同心一气,走走,陪你一道前往。”
天衢子眉头紧皱:“江河剑派也是玄门势力,同道相邀,我等自应前往。木掌院且松手。”
木狂阳哈哈大笑,声如洪钟:“你怎么突然长高了?噫……千年老铁木突然在意起了形貌,莫非是春心涌动了吗?”天衢子面色扭曲,她却又笑得一脸猥琐,用力拍拍他肩膀,“说起来,你刚出关,伤好没有啊?走不动的话我抱你啊?”
她乃绝顶刀修,能随手捶塌一堵墙!天衢子所有护身法阵都堆到了肩膀,载霜归老远就看见她在□□自己的爱徒,只得沉重地道:“云阶,还不快见过木掌院?”
跟在他身后的奚云阶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施礼:“木……木掌院。”
木狂阳一眼看见清新鲜嫩的师侄,顿时放开天衢子,龙行虎步上得前来:“小云阶,最近功法修炼得怎么样啊?”她摸摸奚云阶的下巴,又在他手臂上捏捏拍拍,“哪天来刀宗,师叔指点你一二啊。”
奚云阶只觉得手臂如被铁钳拧绞,但不敢反抗,眉睫轻颤,简直想哭。
稚子何辜!!
奚掌院到底心疼徒弟,轻叹一声:“既有正事,趁早出发吧。”
木狂阳这才放过可怜的掌院大弟子,转头又揽住他道:“说起来,你看你这次受伤,身边连一个知冷知热的女人都没有。我知道仙门女修,很难与你般配。可眼下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就站在你面前……”
她将自己大肆颂扬了一番,天衢子眼皮抽搐,简直连表面的风度都快要维持不住。
好在不动菩提和玉蓝藻都知道此刻时间就是生命,一路拼命催动飞舟,江河剑派终于是近在眼前了。
未免麻烦,他几人来时并未提前通传。此时一路由下人引领着入了江河剑派,却闻远处传来争吵之声,而且隔着极隐蔽的法阵。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他们这样修为通玄的人物,对法阵本就格外敏感。若是普通争执还罢了,倘是设下法阵,那真是送到眼前让他们警觉留意。
江河剑派前掌门已经伏法,如今新掌门还未确定。谁人在此争吵?
几个人互相看一眼,径直朝着法阵方向而去。眼前越行越偏,但是梧桐凄凄、落木萧萧,是个极清冷的院落。偏偏门下挂着几条孝幔,正中间一个入眼生疼的“奠”字。
这里竟是一处灵堂。其实不消多看,几个人也知道是何人停灵在此——贺心璧。
其实贺心璧此人,还不算个孬种。贩卖魔傀毕竟是个无本万利的买卖,这些年江河剑派恐怕没有少敛财。连正厅都扩大了几倍。远不是当初苦哈哈的小宗门了。
江河剑派从门徒两百到如今雄踞一方,他功不可没。这宗门之中,绝大多数门人都受过他的恩惠。只可惜临到最后,竟然一个上香祭拜的人都没有。
大抵还是得罪了惹不得的人,没人愿意跟他沾上半点关系。
四人看了一眼灵堂,便听后面有女子怒中带泣:“我爹尸骨未寒,你竟要行如此禽兽之事,你到底是不是人?!”
另有男声道:“得了吧,你爹死了。你知不知道他得罪了谁?九渊仙宗奚掌院!你还端什么千金小姐的臭架子!要不是你我婚约在身,我都懒得碰你一个指头。”
女声怒道:“季骄霜!玄门有规矩,罪不及妻儿!我爹犯了错,他已经受到了惩罚,我还要被连坐吗?婚约乃我师伯的主意,他有什么权力定我终身大事?!我根本就不同意!你给我滚!”
“你不同意?”男声冷笑,又是一阵衣帛拉扯撕裂之声,“他们为了争当掌门,恨不得立刻将你扫地出门。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浑身无力,而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不可能……我爹尸骨未寒,他怎么能当着他老人家……禽兽!禽兽!”女声满是不敢置信。
男声哈哈大笑:“到了这时候你还不知道取巧卖乖讨好老子,真是愚蠢至极。”
四位掌院皆皱起眉头,玉蓝藻说:“贺心璧的女儿贺芝兰。男的……卜天宫季宫主的儿子。”
剩余的他没有多说,实在也不必多言。贺心璧死了,江河剑派只道他得罪了九渊掌院,视他为祸水,恨不得立刻同他划清界线。他的女儿贺芝兰无疑是众人急于泼出去的一盆污水。
这会儿不顾她热孝在身,便匆匆为她订了这桩亲事。甚至为防止她反抗,在此地设了法阵,将她与季骄霜困在此地。目的为何,恐怕不用多言。
玉蓝藻话音刚落,眼前一花,不动菩提已经消失不见。
灵堂之后,法阵被人一拳轰碎!罡风未曾丝毫受阻 ,季骄霜刚刚抬头,就见一记铁拳迎面而来。他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整个人飞将出去,顿时污液齐流,人事不省。
贺芝兰只见狂风劈面而来,就在自己将被砸成血泥的时候,一股力量将她轻柔一带。她撞入一个怀抱之中。
檀香入鼻,巨力擦着她面颊而过,她毫发无伤。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半晌才抬头看,只见面前人手执降魔杵。杵名为慈悲神谕,上悬金铃,铃声响动,如见清风。
贺芝兰呆住,她还靠在他怀中,执杵的手半环着她的腰。只是保护,并未贴近她的肌肤。他护身的气劲为她挡去了赫赫罡风,他身如山岳,任浊世风来,不能动其衣角。
天衢子微微皱眉,当下不着痕迹将贺芝兰隔开。玉蓝藻在不动菩提耳边,轻声说:“拳脚服人有坏修行啊!”
木狂阳说:“就是,出家人动手动脚,不庄重。”她抽出背后六尺来长的乾坤日月刀,说:“直接砍死吧。”
玉蓝藻赶紧拦住她,天衢子上前将季骄霜踢了起来。不动菩提一拳之威,这卜天宫季公子护身法宝全部碎成齑粉。如今他一身像是开了个杂酱铺,腥臭难闻。
天衢子皱眉,却到底顾及卜天宫的颜面,对季骄霜道:“你既有幸迎娶贺姑娘,就当尊重爱护。卜天宫也算是名门,不要令仙门蒙羞。”
他虽气息温和沉静,但风仪威重。身上衣袍,九条暗纹交错纵横、相辅相成,正合鲵旋、止水、流水、滥水、沃水、氿水、雍水、汧水、肥水九渊。
腰间系阴阳双鱼佩,身后背筝与宝剑。
季骄霜就是再没有眼色,也识得面前是谁。更何况不动菩提这雷霆一拳,足以令他铭记终身。九渊仙宗四位掌院都在,卜天宫算哪根鸡毛?他哪里还敢狡辩,只是连连磕头称是。
天衢子说:“走吧。”
等到季骄霜离开,贺芝兰方下跪叩谢。不动菩提问:“你既不愿,何必下嫁?”
贺芝兰低着头,半晌方道:“我……”只说了一个字,眼眶绯红,再也无法开口了。爹爹得罪了九渊掌院,她犹如冒犯天威的罪臣之女。天堂地狱,一日颠倒。
玉蓝藻说:“好了,头前领路,贺心璧虽然罪大恶极,但也是一身肝胆,莫令他灵前不安。”当然一身肝胆了,其他人谁会对奚云清痛下杀手?
贺芝兰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天衢子——父亲就是得罪了这个人,一夕之间,从一派掌门变成伏诛恶徒。她和母亲,也因此潦倒不堪。
她起身,对诸人福了一福,领着诸人出了内堂。
贺心璧的身份,还受不起四人上香。四人远远一瞻,便算礼毕。出了灵堂,不动菩提尊说:“你与贺心璧当真仇深至此?”
话当然是问的天衢子,但其实大家都明白,到了他们这样的身份地位,与贺心璧之流哪存得下什么仇怨?果然天衢子皱眉道:“不至于。”
不动菩提说:“玄门有令,罪不及妻儿。如此不平之事,九渊仙宗不能管吗?”
玉蓝藻说:“怎么管?贺心璧是天衢子让处置的。贺芝兰说到底也是江河剑派的家务事。”
不动菩提说:“家务事亦天下事,为何管不得?”
玉蓝藻说:“干吗?要不你去娶啊。哎……”他似乎觉得自己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得意道:“这是个好办法。你要是娶了她,不但卜天宫不敢找麻烦,她说不定还能继任江河剑派掌门。你又得一娇妻,妙极,妙极啊!”
不动菩提尊懒得理他了,木狂阳好奇:“不动菩提要是娶了妻,还能统领佛宗吗?”
玉蓝藻说:“说不定为佛门娶妻开了个先河呢?”
几个人原是说笑惯了的,不动菩提也不理会。
天衢子对这类玩笑并不热衷,外面自有江河剑派的几位掌门候选人前来相迎,四位掌院顿时仪容肃然。
天色将亮未亮之时,灵堂。
贺芝兰守着父亲的棺木,披麻戴孝,眼睛红肿。突然,耳畔金铃声响。她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幻听,然而一回头,就见不动菩提站在门口。贺芝兰惊身站起,忙不迭行礼:“尊者。”
不动菩提说:“人生苦厄颇多,但斋心守正,必能云开月明。吾传你九式菩提真法,能悟多少,视汝造化。”
话落,他当真将菩提真法九式皆演练了一遍。在晨光未至之前,月色纤秾。他袈裟如云如烟,飘逸无限。正是庄严自身,令极殊绝。
贺芝兰自幼跟着父亲,术法根基还算扎实。虽然心中惊疑,但仍是记下要诀。
待九式终,她正要道谢,突然梦醒。
第一缕晨光堪堪入眼,灵堂凄清,哪来不动菩提?
三日后,贺芝兰强行退掉与卜天宫少宫主季骄霜的亲事。
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毕竟只是两个小宗门之间的私事而已。然而紧接着,更劲爆的事情就出现了——原本修为只算是中等偏下的贺芝兰,面对恼羞成怒的卜天宫少宫主和师门旧人,纠缠之间,竟然使出了菩提真法!
而卜天宫的少宫主也并没有忘记,当初是谁替她解围。
不几日,仙门开始谣传,不动菩提尊与贺芝兰之间定有某种不可描述的关系。
谣言越传越烈,毕竟贺芝兰的招式中,菩提真法可是藏不住的。
玉蓝藻和木狂阳最开始还吃瓜看戏,后面就有点坐不住了。玉蓝藻一边给不动菩提斟茶,一边说:“大师,你不会真的偷偷干了点不可描述的事吧?我说你要干也行,不要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好吧?你传什么不好,传菩提真法!你这让我怎么替你洗白!”
不动菩提啜饮一口香茗,说:“时日不多,只有菩提真法得益最快。何况苦海滔滔,若能打救一人,吾之毁誉,无关紧要。”
木狂阳一拍他的肩膀,说:“高尚!你的毁誉确实无关紧要,九渊仙宗的毁誉也无所谓了?”
不动菩提微微叹息,说:“若因区区浮名而枉顾众生疾苦,世间无佛无法。”
佛修戒律极严,九渊仙宗焦虑。连载霜归都跟佛宗大长老步梵莲密谈了好几次。此时当然可以令贺芝兰澄清,但有几人能信?若是越描越黑,又当如何?
而因为菩提真法,贺芝兰的处境又有了微妙的变化。部分贺心璧的拥趸,观望风向之后,又支持她另立门户。
贺芝兰咬咬牙,与江河剑派新任掌门撕破了脸,自立江河气宗。
新掌门当然不允,就在江河气宗宣布成立当日,他带人剿除“叛逆”,眼看一场流血争斗在即。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九渊仙宗阴阳院,却在此时向江河气宗发出了一张请柬。
银蟾玉花宴的请柬。这代表阴阳院承认该宗门。一举化干戈,江河剑派竟不敢擅动。
于是先前那些关于贺芝兰和不动菩提的谣言,更加扑朔迷离起来。眼下看来,似乎和她有着不可描述关系的更像是天衢子啊!
而天衢子身为阴阳院掌院,与不动菩提乃至交好友,他若是会几式菩提真法,又传给贺芝兰,还真是不好说。
顿时,仙门之中议论纷纷。
于是近日,奚掌院突然改变身高的事,重新被拎到了茶余饭后。
看来这位古井无波的玄门大能,是真的动了凡心啊。啧啧。
阴阳院掌院的事,斋心岩当然是兴味更浓。顼婳坐在学堂后的长青藤上荡秋千,旁边唐恪、向盲,连同其他男修坐在她身后。斋心岩顾名思义,底基便是一大块岩石。她正处边缘,向盲和唐恪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纠结古藤,她如同荡秋千。
原来是喜欢上了贺心璧的女儿啊,傀首松了一口气,差点自作多情。
“听说奚掌院和贺芝兰只见过一面,是不是真的?”有个男修小声问。
唐恪嘴快,答:“那贺小姐有点厉害啊,一晚就把咱们掌院搞定了?”
诸人低声笑,均觉得自家掌院的八卦十分刺激。傀首轻啜了一口灵饮,零散碎发被风吹抚,斜过半边侧脸。白衣青藤,干净得刺目。
她闻言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男女衷情,原不须多少时间。”
唐恪闻言,飞快瞟她一眼,面色微红。向盲也颇为局促,只得转了话题:“也不知是何等风姿绰约之人,能得我们掌院一见倾心。”
顼婳轻笑:“诶,整个玄门,若说谁修为最高,可能尚无定论。但若论寡淡无趣,你们掌院肯定首屈一指。他这样安常守故的老男人,品味能高到哪去?!”
奚掌院隐在暗处,冷不防被一言所伤,顿如暗箭穿心。
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