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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晴昏迷后,分明没染上风寒, 也没发热, 身上却一阵一阵的出冷汗, 梦里尽是些光怪陆离的画面。
先是在现代的医院, 医生通知父母,她这辈子永远醒不来了, 请他们节哀顺变,妈妈痛哭失声, 爸爸忍住悲伤,不住地安慰她。
然后换成了家里,表姐走进她房间, 帮她整理遗物,将她细心贴在墙上的明星海报, 全粗暴地撕了下来,又搜刮出她珍藏的签名杂志、周边, 还有化妆台上用了小半的各色口红, 一股脑地塞进纸盒,丢了出去。
一辆垃圾车来了又走,轮胎扬起呛人的灰尘漫天飞舞, 带着她遥远的少女时代最美好的梦,渐行渐远。
即使是在梦中,江晚晴都能听见内心的挣扎和嘶吼:“不——!我还会杀回来的, 我绝不轻易认输!”
场景一换, 死气沉沉的阴间鬼府。
那个曾出现在梦境中的小鬼差坐在桌案后, 手里拿着一本生死簿一样的东西,笑眯眯地看着她:“江姑娘,你瞧,原作剧情不幸魔改,你已经不能作为‘江晚晴’一死了之,只能想办法让凌昭赐死你,可一时半会儿的,他断然舍不得……既然改变不了现状,不如留在古代算了。”
江晚晴坚决摇头:“我拒绝。”
小鬼差打趣:“是凌昭不够帅?还是对你不够好?”
江晚晴叹了口气:“实不相瞒,车祸前我十七岁,少女情怀还未绽放,就已经胎死腹中,在这里待了好些年,比起男人,我更喜欢实际点的东西,比如空调冷饮网络完善的医疗条件和卫生巾。”
她见他脸色讪讪的,便向他走过去,语气平静而理智:“还有。我刚穿过来没多久,福娃那么大点的时候,有次同我娘一起出去,路上碰到个抓住我衣角、向我求救的七岁小姑娘。”
“她爹是个赌鬼,把她卖给了富人家,签了卖身契的,那家的家丁还在后头追赶她,捉住她之后,直接用鞭子死命抽她,一鞭子就是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她一边哭一边尖叫,怎么躲都躲不开。”
“我娘捂住我的眼睛,叫我别看那些脏眼的东西,听他们粗鄙的话。”
小鬼差问道:“后来你救下那女孩了吗?”
江晚晴笑了一笑:“救了。其实没什么用,救的了一个,难道还能救天底下千千万万像她一样的人?我和这地方三观不太合——这里所有人都跟我说,人命有贵贱,有的人命是可以被随意践踏的。”
她垂眸,唇角的笑意淡去:“这话就算放在现代,也有人认同,更何况是这个时代。可我自小接受的教育,却是人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拥有生命不被剥夺、不被残害的权利,更应该互相尊重。我知道改变不了什么,所以我接受、理解、适应,却不想被同化……一旦被同化,那就真的回不去了。”
小鬼差低眉不语。
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恢复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于是,半梦半醒之间,江晚晴又开始二十年如一日的背诵手机号码、手机密码等至关重要的最高机密。
容定替她掖好被角,抬眸一看,她在睡梦中仍是柳眉紧锁,似是有说不出的忧愁,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江晚晴夜里总睡的不踏实,他熄了大多灯火,只留着一盏烛台,散发出昏暗而温暖的光芒。
他看了她一会儿,放下帐子,正想离开,却见她失去了血色的唇蠕动着,不知在念叨什么。
凑近听,还是分辨不出。
容定思索片刻,点上了宁神香,这才离开。
宝儿侯在外头,着急问:“娘娘怎么样了?”
容定道:“睡下了,我在这里守着,你回去。”
夜深了,四周无声,宝儿有点不好意思总让他守夜,正想推辞,忽听外面闹出了点动静,紧张道:“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长华宫?”
容定回答:“还能有谁呢。你出去,告诉皇上,就说——”他拧眉想了想,缓缓道:“——娘娘听说太子平安无事,皇上和太子情同父子,十分高兴,可惜大喜大悲之下,身子吃不消,先歇下了。”
宝儿不安地绞着手指,嘟囔:“我见了他害怕呀。”
容定眉眼含笑,一手指向天际,低声说:“别怕,先帝在天上保佑你呢。”
宝儿愣了愣,心想也是,朗朗乾坤邪不胜正,她见了皇上有什么好怕的,干了亏心事的人是他,又不是自己,大不了就是个死呗,随即应了下来:“好,我这就去!”
*
长华宫殿门外,秦衍之将宝儿的话,向凌昭详细地复述一遍,便准备先行告退,连夜回王府一趟。
张远先生还在王府里等着呢。
今日王爷……不,皇上搞的这一出,就连他和张远都蒙在鼓中,只知道他下令把一名宫女的尸体和先帝葬在一处,却不知他想立福娃为太子。
立储的话一出口,别说那堆瞠目结舌的大臣,连他都呆站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凌昭难掩疲倦的声音:“衍之。”
嗓音略微沙哑,显然已经倦怠至极。
秦衍之忙转身过去:“皇上。”他叹了口气,挥手叫随侍在侧的太监走开,低声道:“今日劳神耗力,何必再来长华宫绕这一趟路,来日方长,以后还怕没有见面的时候么?”
凌昭不置可否,神色很淡:“明天早上传太医过来,为江氏诊治。”
秦衍之怔了怔,心里又叹了一声,口中应道:“是。”
凌昭望了一眼夜色中的长华宫,向来杀伐果决的脸上,现出难得的柔和情意:“来日方长……衍之,朕等这一天,等的太长了。”
秦衍之突然有点担忧——听他这话说的,该不会想今晚就留宿?
想想也不太可能,皇上就算是铁打的身子,经过今天这一遭也该累坏了,何况江姑娘身体还没养好,不至于那么急不可耐吧。
果然,凌昭没有进去的意思,旋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沉声道:“长华宫两个下人的底细,你派人查一查。”
秦衍之心头一凛:“是。”
*
摄政王府。
秦衍之路上还在琢磨,到底怎么和张先生开这个口,皇上一意孤行,立先帝独子为太子,等同于养虎为患,将来必定后患无穷。
张先生定是第一个竭力反对的。
不成想,刚下马,抬头就看见张远站在王府门口,旁边还有两人,正是大学士文和翰以及他的儿子,文有孝。
他们的轿子就在旁边,看来也是顺道路过。
三人互相见过礼,文和翰捋了捋胡子,笑道:“久闻张先生乃燕王帐下第一谋士,今夜路经王府,见到您在这里,老夫冒昧前来拜访,打扰了。”
张远笑的比他还人畜无害:“文大人这么说,草民不胜惶恐。”
文和翰眯起眼睛,越发好声气:“怎会呢?今天皇上和太子叔侄情深,朝野上下无不动容,背后……想必是张先生出谋划策,替皇上想的这一条妙计。”
张远大笑:“文大人真的高估草民了,这事草民也是才听说,之前可是一无所知。”
文和翰走近一步,声音放低:“张先生太谦虚了,不过,无论如何……”他眼里划过一丝冷光,望着皇城禁宫的方向,慢声道:“皇上今天说的话,天地日月为证,上有大夏皇室列祖列宗,下有朝堂文武百官,可全都听见了——他日如有违背良心的作法,未免说不过去。”
张远一派云淡风轻:“草民并不在场,不知皇上说了什么,但君无戏言,文大人大可安心。”
文和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又闲谈两句,他带着儿子告辞回家,路上,文有孝怀疑的问:“父亲,您当真觉得,皇上会如他所言,倾尽全力教导太子,助太子成才?”
文和翰毕竟年岁大了,折腾一整天,靠在轿子里,难免力不从心:“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他皱紧眉,喃喃自语:“我从前只将他看作一介有勇无谋的武夫,不成想他竟有如此气度,却是我小看他了,难怪先帝会留下那等密诏。”
文有孝问道:“父亲说的可是皇上?”
文和翰双手伸进长袖中,郑重点了下头:“以立太子的方式笼络人心,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可见此人心机深沉,且擅于伪装自己,隐藏本性,实乃深不可测。”
他转向儿子,叮嘱他:“以后你行事,需得小心为上。”
文有孝忙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另一边,秦衍之陪张远回到他房里,让人上了热茶,关上门出去,这才心事重重地开口:“张先生——”
他看向张远,对方笑的春风满面,甚至带着一点得意,他怔了一怔,奇怪道:“张先生不生气么?”
张远迎上他探究的目光:“为何会生气?”
秦衍之迟疑:“皇上未曾和您商量,一意孤行,登基后,首先宣布立先帝之子为太子——”
张远打断他的话:“秦大人,你误会皇上了,这一步棋妙极了,可谓是出其不意的高招,在下心服口服。”
秦衍之:“……?”
张远耐心的解释:“皇上大权在握,如今的太子不过是个五岁的黄口小儿,往后还不是任由咱们捏扁搓圆?”
他端起茶盏,从容道:“一来可以纵容他,让他只知玩乐、荒废学业,久而久之,不用咱们开口,朝中大臣就会知道他不是君王之才。二来可以培养他的性子,骄横莽撞的草包公子也好,纵情声色的放浪公子也好,全看怎么教他。再不济……”低头抿一口茶,他冷笑了下:“先帝是个短命的药罐子,谁又能肯定他儿子不是呢?”
秦衍之欲言又止。
张远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秦大人真的多虑了,皇上这一举动,不仅堵住了心怀不忿的朝臣的口,又给自己留下了足够的退路。等日后选秀充盈后宫,皇上多生几个龙子,这太子可就毫无利用价值了,迟早沦为弃子。”
他站了起来,双手负在身后,满面喜色,叹道:“高,实在是高明!皇上高瞻远瞩,在下自愧不如!”
秦衍之沉默地看着他,见他那么高兴又欣慰的样子,一句‘不,皇上可能是被江姑娘逼急了,只想先安抚她罢了’卡在喉咙里,到底没忍心说出口。
等到他和张远道别,回到自己房里,一名小厮才凑上前,接过他的披风挂起来:“秦大人回来了。”
秦衍之漫不经心问:“府里没什么事吧?”
小厮赔笑道:“没有,能有什么事情呢?有个泼妇披头散发的上门闹事,吵着要见您和王……您和皇上,被我们给打发走了。”他摇摇头,显得很是轻蔑:“也不照照镜子,大人和皇上也是她能随便见的吗?没有打死她算好的。”
秦衍之心思都放在别的上面,没听进去多少,早早洗漱睡下了。
*
帝都一间客栈内。
卫九用干净的毛巾浸了热水,温柔地擦拭妻子喜冬的胳膊,只见一条白玉似的藕臂青一块紫一块的,瞧着极为可怕。
他抬头,柔声问:“疼么?”
喜冬头发散在背后,一双杏眼哭的又红又肿,此刻早已流不出眼泪,只是空洞地望着他,不言不语。
卫九叹了口气,握住妻子冰凉的小手:“冬儿,你和我说说话,别吓我。”
这事还得从几天前说起。
他的妻子喜冬本是江皇后的贴身侍女,自小被混账爹卖给了别人,日日遭受惨无人道的欺凌,幸好得到年幼的江晚晴出手相救,才保住一条命。
从那以后,喜冬就跟在江皇后身边,从尚书府到东宫再到长华宫,一路相随。
他原本是宫里的小小御医,官职低微,和喜冬不知怎的就看对了眼,情愫暗生。
先帝在世的最后一年,长华宫沦为冷宫之前,江皇后以喜冬年岁到了为由,不顾喜冬的苦苦哀求,将她许配给他,还给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丰厚嫁妆,叫他辞了官,带着喜冬回老家去。
这一去,帝都物是人非。
江皇后困于长华宫不得出,喜冬在乡下早晚惦记着,没一天过的安生。
后来,先帝驾崩,燕王受封摄政王,把持朝政,喜冬总算眉眼间不见了忧愁,本以为凭燕王和江皇后的情分,定会善待她,谁料迟迟没有消息。
喜冬终于忍不住,决定收拾行李回京。
起初,卫九过惯了乡下日子,有些不乐意:“你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呢?能不能见到皇后娘娘都不好说。”
喜冬担忧道:“王爷一直没放姑娘出来,定是因为姑娘不肯先低头——姑娘一向心高气傲,但是王爷不能没良心呐!”说到这里,有些哽咽:“若不是因为王爷,姑娘怎会和先帝交恶?我一定要去见他,亲口告诉他,这些年他在外面打仗,我们娘娘天天为他牵肠挂肚,为此一度使先帝失望,这可全是因为姑娘对他情深不悔!他不能没有良心,当上了摄政王,就把姑娘晾在一边不闻不问了。”
卫九递上帕子给她擦泪,心里不觉吃味,嘀咕:“天天姑娘长姑娘短的,你心里就没我这个丈夫。”
喜冬冷眼瞪他:“我这条命是姑娘救的,没她就没我的今天,你也不会有我这个媳妇儿。还有,你在宫里待了那么些年,就没攒下几个铜钱,老家这里的房子、你开医馆的银两,都是怎么来的?还不是姑娘给我的!”
卫九服软:“娘子,我就是随口说一句,我知道在你心里,永远江皇后排第一,为夫第二。”
喜冬突然道:“第三。”
卫九一愣:“啊?”
喜冬认真道:“现在暂时排第二,等有了孩子,你就是第三了。”
卫九:“……”
喜冬走远了,他才敢小声发牢骚:“真要命,得亏还没生,以后可得留心,不能生多了,万一生他十个八个的,我在家里还能有地位吗?”
事情到这里都还好。
可当他们到了帝都,住进客栈后的第三天,突然有人乱传消息,说皇帝禅位,摄政王登基了,又说先帝和江皇后同日下葬,江皇后追随他而去。
喜冬快疯了。
卫九一个不留神,喜冬独自一人跑到王府门前哭闹,没见到摄政王和秦大人,反而挨了一顿打,他正好赶到,散财消灾、息事宁人,才不至于没了妻子。
回来后,喜冬呆坐到现在,一言不发。
卫九越来越担心:“冬儿……”
喜冬终于转向他,目光冷冽如雪:“是真的吗?”
卫九不语。
喜冬只觉得呼吸困难,艰涩道:“你跟我说实话,姑娘真的病死了?”
卫九迟疑再三,重重叹一口气:“是,已经下葬了,和先帝一起。”
喜冬沉默了很久很久,不顾腿脚上的伤,蓦地站起来,决然道:“王爷好狠的心肠!赌上我这条命,我也要为姑娘讨回一个公道!”
卫九看见她的神情,心知拦不住,又叹气:“那你也别一个人跑王府去闹,王爷已经是皇上了,怎还会住王府?倒是有个地方,不妨一试。”
喜冬眼眸一亮,脱口道:“尚书府!”
*
江尚书府。
江雪晴天没亮就起了,先去了陈氏房里,听周妈说陈氏并无大碍,昨夜急痛攻心之下才会昏迷,大夫说休养几天就好了,便安心的回去自己院子。
姐姐在的时候,一直教导她要孝顺嫡母,这些年来,她也都是这么做的,连同姐姐的份一起,悉心照料陈氏。
虽说小时候,陈氏待她不上心,这几年倒也越发亲热起来,相处的多了,自然感情渐深。
回到房里,江雪晴散下一头乌黑青丝,坐在梳妆镜前,由丫鬟翠红重新替她梳辫子。
翠红道:“姑娘,我昨儿听见了一桩好笑的事。”
江雪晴散漫道:“说来听听。”
翠红笑了起来:“就是咱们的表小姐……”她瞄了眼房门,下意识放轻声音:“自打燕王从北边回来当上摄政王,权倾朝野,帝都多少人的心思都活络了,现在他成了皇帝,只怕有些人就快坐不住了。”
江雪晴拈起一只金步摇,对着头发比了比:“三姑妈和表小姐也在其中?”
翠红抿唇一笑:“可不是么。从前大姑娘在家的时候,三姑妈就常跟人说,表小姐和大姑娘的眉眼长的七分相似——”
江雪晴把金步摇‘啪’的拍到桌上,冷笑:“孟珍儿也配和我姐姐相提并论?!她和她那个娘,我最是瞧不上眼,整天把心思转在男人身上的东西,永远不长进,打我二哥的主意不成,现在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翠红吓了一跳:“姑娘息怒,谁不知道这都是三姑妈睁眼说瞎话,整个家里,也就只有您和大姑娘有些相似。”
江雪晴没被她这两句讨好的话安抚,脸上依旧带着怒气:“好啊她们,老赵前脚来报说姐姐病逝长华宫,和先帝一同葬入皇陵,后脚她们就瞄上了皇上……”
她冷哼一声,目光落在金步摇镶的一颗玛瑙石上:“总有一天,我饶不得她们。”
翠红挽起江雪晴柔顺的长发,低声道:“说起这个,从前大姑娘和皇上的情分,咱们都看在眼里,您说……是真的吗?”
江雪晴淡淡道:“我不信。”
翠红道:“奴婢想也是,大姑娘菩萨心肠的玉人儿,人见人爱,奴婢也不信皇上会那么绝情。”
江雪晴看着镜中自己如雪如玉的容颜,拿起一盒新买的胭脂,一点点涂抹起来。
反正,她就只认一个死理。
从前只有姐姐对她最好,小时候陈氏不搭理她,父亲没空管教她,只有姐姐把她带在身边,永远那么善良,那么温柔。
谁对姐姐好,她就对谁好。
谁欺负姐姐,她迟早十倍欺负回去,欺负不来的,每天早中晚问候一遍他祖宗十八代。
外面突兀地响起叩门声。
翠红放下梳子过去开门,过了一小会儿,带了封信回来:“门房送来的,信封上只写了您的名字。”
江雪晴皱眉:“谁写的信?”
翠红道:“好像是个男人……要不扔了?被人知道怕是不好。”
江雪晴想了想,吩咐:“你拆开看一眼。”
翠红点点头,读了几行字,轻轻‘咦’了声:“姑娘,是喜冬的信。”
江雪晴倏地站立起来,往外走去:“快带我去见送信的人!”
*
长华宫。
江晚晴起的不算早,今日特意挑了一件贵重的深红色宫装穿上,洗漱完毕走出去,已经有一名太医在偏殿等候。
太医诊了脉,还是那句老话,忧思过甚,以至于身体虚弱。
江晚晴叫宝儿送走了太医,平静地对着镜子,理了理发髻。
她心里知道,她一点都不虚弱。
从此刻起,她更要坚强,不抛弃,不放弃,迟早杀出一条回家的血路。
是的,现在远没到绝望的时候,凌昭既然登上帝位,那就证明在他心中,江山社稷,朝堂斗争等等,所占的地位会越来越重,她则是越来越轻。
直到在她锲而不舍的努力和外力相助之下,终于有那么一天,他可以随意的处置了自己,再无半点留恋。
未来可期。
宝儿蹲下去,理了理江晚晴繁复的裙摆,不明白她这么兴师动众的,是为了什么,疑惑道:“娘娘,皇上今天会来吗?”
江晚晴摇头:“不知道。”
宝儿试探道:“那您——”
江晚晴看着她:“我要出去,你陪我一起。”
宝儿虽然一头雾水,依旧应道:“是!”
正要出门,容定从院子里进来,手里拿着个不知是小盆子还是小碗的东西,里面盛满了水。
宝儿奇怪道:“小容子,这是什么?”
容定浅笑:“今日趁着没人,从御花园后头的池子里捞出来的。”他把那东西拿给江晚晴看,声音低沉悦耳:“娘娘,你看——活的锦鲤大仙。”
江晚晴低头,果然看见一条红色的小鲤鱼,正在里面游来游去,不由一阵气闷:“你带回去放生吧。我已经看穿了,全是浮云……求人不如求己,不努力就没出头之日。”
宝儿见江晚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对着容定吐了吐舌头,作个鬼脸:“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傻瓜。”
走到角门口,当值的侍卫一看来人,连忙拦住:“江娘娘,您不能擅自——”
江晚晴冷冷一笑,直视他们:“江娘娘是谁?江皇后已经追随先帝而去,我不过是皇城禁宫里一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哪儿去不得?让开!”
两名侍卫一愣。
她素来温和友善,第一次这般疾言厉色,是以他们都不敢强行阻拦。
江晚晴绕过他们,从容走了出去。
宝儿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江晚晴穿的华贵端庄,打扮的也落落大方,一路上碰到的宫人多把她认成先帝的哪位嫔妃,于是前往泰安宫的路上一路畅通。
到了宫门口,江晚晴深吸一口气,跪了下来,一字一字说的清晰:“民女求见太后娘娘!”
宝儿傻眼了,愣了会儿,赶紧也跟着跪下。
*
泰安宫。
李太后昨夜睡了个好觉,头疼的毛病没再犯,今早起来心情不错,和彭嬷嬷有说有笑的谈太子的趣事。
一名太监突然走了进来,对刘实说了几句话。
刘实脸色微变,看了看彭嬷嬷,对李太后道:“太后娘娘,长华宫的江氏,如今正在外头求见。”
李太后忙站起身:“还不快请进来?”
少顷,李太后见门口隐约可见一道人影,便走上前,待看清女子清瘦憔悴的容颜,心里一阵酸楚:“晚晴,你受苦了。”
江晚晴低着头,盈盈拜倒:“民女参见太后娘娘。”
李太后急道:“你这是作甚?”
江晚晴苦笑:“皇上的一道旨意夺去我的身份,从此我只是宫里的一道游魂了。”
李太后给彭嬷嬷使了个眼色,彭嬷嬷和刘实便退了出去,关上殿门。李太后这才开口道:“这也是权宜之计,昭儿迟早——”
江晚晴抬起头,一双清冷又动人的眼睛,水光若隐若现,惨然道:“皇上几次三番前来长华宫,我一直恪守礼仪,片刻不敢忘怀我身为先帝遗孀的身份。如今皇上这般对我,便是要了我的命!我活着已无意义,求太后替我求情,让皇上下一道旨意,赐我解脱。”
李太后脸色发白,低低道:“他……他可曾对你……”
江晚晴不说话,算作默认,凝视着李太后,含泪道:“皇上也许对我尚且存有旧日情分,以至于看不透彻——他初登帝位,多少双眼睛会盯住他的一举一动,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他当真与我有了什么,日后传出去可不是天大的笑话,只怕有损他英名,也给本就反对他的人留下把柄。”
她袖子里的手握了起来,每一个字都说的用心:“为今之计,我活着,皇上便不肯绝了念想,只有我死了……才能永绝后患。”
很多时候,女人对女人,远比男人对女人更狠。
尤其是牵涉复杂婆媳关系的。
江晚晴从前和李太后有过好几次来往,先帝在的时候,李太后的日子不好过,她便帮衬了些,所以知道李太后是个温柔的老好人。
可这再好再明事理的人,一旦触及底线,总会帮自己的骨肉至亲。
更何况她曾是凌暄的妻子,在这个注重贞洁和妇德的世界,李太后眼里的完美儿媳妇人选,肯定不会是她。
李太后看着江晚晴,面带惊色,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气愤,感动于她不仅不记恨昭儿抢了本应属于福娃的帝位,还处处替他着想,为此甚至愿意献出宝贵的生命,更气恼她这般善良,总是为别人考虑,忘却了自己。
“孩子,你起来。”李太后叹了口气,将她扶起:“你总是为先帝想、为皇上想,你怎不为你自己想想?你这样先人后己的性子,从小到大,吃了多少亏呐!”
江晚晴:“……?”
李太后牵住她的手,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郑重道:“晚晚你且安心在这里住下,过几日随哀家和福娃一道搬去慈宁宫,此后咱们三个清清静静的过日子。从前先帝在时,你怎么帮哀家的,哀家全都记在心中,你放心,只要哀家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允许皇上动你一根手指头!”
江晚晴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急忙道:“不对,这不是我想要的——”
李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这就是你想要的。从今往后,你要多为自己着想,不要事事顾着别人了。前朝的事情,自有他们男人操心,横竖这皇帝的位置是昭儿非要得到的,种种后果,就该他一力承担。”
江晚晴半天无语,突然有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绝望。
这母子俩对于感情,一个比一个心软,一个比一个脑回路清奇。
凌昭就算了,不提他,李太后不仅心慈手软,还有严重的胳膊肘向外拐的嫌疑。
此刻,李太后正对她笑的慈祥而怜爱:“晚晚,以后有哀家保护你,别怕。”
江晚晴不知该作什么表情才好,只能又垂下头颅,掩饰眼底的悲哀和无奈。
越努力越绝望,说的可不就是她。
早知如此,不如刚才在长华宫,拜一拜容定捞回来的锦鲤算了。
今天又是满怀希望而来,满载失望而归的一天。
唉,人生艰难。
*
养心殿。
初登帝位头几天,凌昭自然忙的无一丝空余时间,更不曾踏足后宫,但他依然记得传太医过来,问过江晚晴的病情,看了看他们开的方子和用药,才算满意。
后来实在不放心,还是叫秦衍之去了长华宫一趟,秦衍之回说江氏一切都好,正在安心养病。
凌昭总算暂时安下了心。
如此一连忙了好几天,终于得空,他先叫秦衍之去探探江晚晴的口风,若是心情不错……最近很久没散散步,走动走动了,如果路过长华宫,他顺道进去看一眼,当然也不成问题。
这次,秦衍之很快就回来了,脸色不对:“皇上,江氏已经不在长华宫。”
凌昭猛地站了起来,带翻一张椅子:“什么?!”
秦衍之道:“侍卫说,这是太后娘娘安排的,太后说您这两天忙,不让他们拿这种小事打扰您。”
凌昭冷着一张脸,快步向慈宁宫走去。
忙归忙,这段日子以来,他起码去请安过两次,李太后从没跟他说起搬地方的事,他也没见过江晚晴的人影。
凌昭带着秦衍之赶到慈宁宫,一眼看见彭嬷嬷从里面出来。
彭嬷嬷行过礼,退到一边。
凌昭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只瞥了瞥秦衍之。
秦衍之会意,问彭嬷嬷:“嬷嬷,劳您通报一声,江氏也在吧?”
彭嬷嬷却是一脸茫然:“江氏?什么江氏?”
秦衍之笑了笑:“嬷嬷是寻我开心的了,你会不知道哪位江氏吗?”
彭嬷嬷堆着笑容的脸上毫无破绽:“回秦大人,老奴真的不清楚——宫里是有一位姑娘,但那是太后娘娘从江南接过来的义女,和皇上自幼认识,兄妹情深,皇上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呢。”
秦衍之一听这话,心越来越凉。
凌昭眉目不动,只嘴角勾出冰冷的讽笑:“哦?才几天的功夫,朕一时不慎,竟多出来了一位亲妹妹。”
彭嬷嬷赔笑:“皇上明鉴,太后说的,哪里能有假。”
言下之意,您老能红口白牙把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给说死了,凭什么太后她老人家就不能有样学样?
凌昭内心震怒,面上却不动声色,径直向里走去:“不管亲妹妹干妹妹,是该见一面了,千里迢迢从江南赶来,怪想她的。”